秦國的皇宮就叫鹹陽宮,以都城名字命名,是一整片宮殿群的統稱。


    鹹陽宮中還有個以都城名字命名的宮殿,叫做鹹陽殿,是秦國召開朝會的地方。


    外麵的天色剛剛大亮,天上的金烏驅趕著月兔,還沒有完全趕走。


    和後世站著上朝不同。


    秦國朝會,秦臣都是跪坐在軟墊上麵,身前擺放著一張桌案。


    殿內,群臣就位,互相低聲攀談。


    可再小的聲音,百來號人一起說話,那也絕對小不到哪去,這就顯得殿裏很是喧鬧。


    而他們探討的話題,大多是圍繞一個人,秦國長安君,嬴成蟜。


    “嬴成蟜?他來做什麽?如此樣子!成何體統!”


    “與這等廢物同堂,真是奇恥大辱!”


    “若非陛下死保,他早就該被腰斬!”


    能進入鹹陽殿參加朝會的秦臣,都是秦之重臣,為秦國都曾立下汗馬功勞。


    有一門雙侯,六國滅五國的天下名將王翦,王賁父子。


    有生平未嚐臨陣指揮一戰,卻寫出兵書《尉繚子》,製定了如何滅掉六國戰略的秦國軍事最高統帥,國尉尉繚。


    有身具胡人血統,在秦國一統中原之際,憑一己之力穩住秦國邊境,使塞外胡人八年僅有三次叩關的左丞相隗狀。


    有跟隨嬴政二十載,將嬴政由秦國公子服侍為天下之主,自言外事不明,精心打理秦國內政,十年未出大事,為秦國一統天下做下重大後勤保障的右丞相王綰。


    有寫下《諫逐客書》,為秦國保全眾多賢人能者,並首個諫言嬴政一統天下的秦國最高司法官員,廷尉李斯。


    秦國一統天下之初,能人太多,就不一一細表了,總之這些人一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嬴成蟜和這些人在一起,就像是一隻雞跑進了鳳窩。


    有句話叫寧為雞頭不為鳳尾。


    其實對於鳳來說,身邊有一隻雞,就已經是莫大的羞辱了。


    坐在嬴成蟜身邊的嬴扶蘇手總往腰帶上摸,摸他那把在入殿前就交出去的寶劍。


    他臉色漲紅,不是羞恥,而是生氣,生氣這些秦臣怎麽如此非議他的叔父!


    但又不好發作,君臣有別,指的是君王和臣子,而不是王弟與臣子。


    按秦國的傳統,除了秦王,所有王室子弟都沒有什麽特權。


    坐在嬴扶蘇身邊的嬴成蟜,倒是沒有嬴扶蘇這樣的想法。


    準確地說,他沒有任何想法——他睡著了。


    別人都是雙膝跪地,屁股坐在小腿上,正坐等候嬴政上朝。


    嬴成蟜倒好,盤著腿,整個身子都趴到桌案上了,看上去要是這桌案再長點,他都能躺上去。


    兩個胳膊交叉折疊,腦袋枕在上麵,閉上眼睛就開始唿唿大睡。


    殿內雖然吵鬧,且大部分還都是指責嬴成蟜的,卻絲毫不影響嬴成蟜睡覺。


    非但不影響,還隻會讓嬴成蟜睡得更香——他找到了前世在課堂上睡覺的感覺。


    因為嬴成蟜差點被逐出蒙家的蒙恬,一直在觀察嬴成蟜。


    他倒要看看,這個大父推崇備至的廢物到底有什麽獨到之處。


    看到嬴成蟜嘴角的口水,蒙恬又鬱悶了。


    大父就為了這個罔顧朝堂恣意妄為的廢物,要把我逐出蒙家?


    要不是皇室子弟的出生年月日都會記入宗正府,蒙恬都懷疑嬴成蟜才是蒙驁的親孫兒。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始皇帝嬴政到了。


    自打嬴政進入鹹陽殿的那一刻,殿內就再也沒有人攀談。


    這位開創前無古人的始皇帝,頭上帶著朝天冠,坐在了九尺高台最上方的王座。


    朝天冠是一個前後有著十八顆珍珠所製珠簾的冠帽,嬴政的視線從錯落珠簾中傳過,熟練得掃視了一圈台下眾臣。


    所有人都低下頭,似乎沒有人敢於與這位千古一帝對視。


    這不是嬴政的要求,秦國法律嚴苛,但朝堂卻很開放。


    嬴成蟜在朝堂睡大覺,眾臣隻是分說卻沒有人製止,就是因為秦法並沒有規定不能在朝堂睡覺。


    隻此一點,就可以看出秦國朝堂氛圍有多麽寬鬆。


    連睡覺都沒有禁止,那就更沒有在朝會開始前,不得與皇帝對視的法條了。


    朝會前先看一遍群臣是否到齊,這是嬴政的習慣,自從他登上王位的那一日便是這般。


    早些年間,群臣會迎著嬴政視線,或微笑,或不笑,或微微頷首以迴應。


    但自從薊年宮兵變,嬴政以雷霆手腕蕩清寰宇,殺得那幾日鹹陽的空氣中,都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在那之後,朝會前,就再也沒有人敢於望向那一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眸子了。


    群臣都在,應是無差了。


    嬴政暗自想著,摸了摸王座扶手,發出沙沙的細小聲音。也隻有在這寂靜環境下,這被無限放大的細小聲音才可以被嬴政聽到。


    一絲落寞湧上嬴政心頭。


    每次開朝會,他都有這樣的心情。


    明明沒有禁止法令,可卻很久沒有人敢於此時發聲,敢於此時與他對視了。


    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寂寞,孤獨,寡單,讓這位千古一帝也不免有些惆悵。


    嬴政忘了,這樣的局麵,卻是當年的他夢寐以求的。


    當年他名為秦王,實為傀儡,做夢都想一言出,天下驚,為群臣敬畏。


    那時的他,看到群臣對視的雙眼,聽著群臣交談的聲音,隻感覺那眼神和話語裏麵滿滿的都是嘲諷。


    恨不得拿一把秦劍,在鹹陽殿上大開殺戒,將敢於說話敢於對視的所有臣子,全部斬個幹淨!


    如今,真到了群臣中再沒有一人敢於私下說話,與他交談的時候,他卻是對當年環境,有了絲懷念。


    但!這懷念終究隻是一絲!是專屬於帝王的懷念!


    如果此時殿上所有臣子,表現真的迴轉到十年之前,他必會暴怒!


    帝王威嚴,不可冒犯!


    雖然此刻,他有些惆悵,有些懷念。


    人,都是矛盾的。


    “朕。”


    唿嚕~唿嚕~唿嚕~


    這怎麽好像是,唿嚕聲?


    嬴政剛說了一個朕字就停下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自己怎麽好像聽見了細小的打唿聲?


    想必是聽錯了,怎麽會有人膽敢在朝會上睡覺?


    許是昨夜沒睡好,有些魘症,下了朝會要招太醫令看看了。


    “朕昨日批複奏折。”


    唿嚕~唿嚕~唿嚕~


    這聲音怎麽沒完沒了?朕的魘症已如此之深了嗎?


    嬴政停下揉揉耳朵,隻當是幻聽,要繼續往下說。


    “陛下。”


    站在嬴政身邊的中車府令,兼行璽符印事的趙高轉身悄聲,以左宦官袍袖遮擋右手,指著一個方向。


    “那裏,長安君。”


    趙高指了一下便退迴原位,沒有多說,上軀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身前,神態恭謹,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


    嬴政順著趙高手指方向看去,看見了趴在桌案上的嬴成蟜。


    唿嚕~唿嚕~唿嚕~


    手一拿開,耳畔的唿嚕聲就又出現了,但這次嬴政可不會錯以為是魘症了。


    “原來是這個豎子!”


    他小聲笑罵了一句,這聲音連站在嬴政身邊的趙高都沒有聽清。


    這天下以朕為君,千千萬萬人都懼朕怕朕,唯有成蟜,向來隻是拿朕當兄長。


    內心惆悵煙消雲散,嬴政心情大好,但這終究是肅穆的朝會,他可不能任由嬴成蟜就這麽睡下去。


    收起笑容,他內心柔軟麵相嚴肅地道:“嬴成蟜。”


    這無比威嚴的聲音,響度卻沒有多大,找周公下棋去的嬴成蟜肯定是聽不到的,叫不醒他。


    但,嬴扶蘇聽得到啊。


    嬴扶蘇搖晃嬴成蟜,劇烈的晃動很快就讓嬴成蟜醒來。


    嬴成蟜橫著袖子抹一下嘴角口水,又擦擦眼角眼屎,還是困意滿滿。


    這朝會開的太早了,往常這個時間,他還在家裏睡大覺呢。


    “叔父,扶蘇孟浪了。”嬴扶蘇歉聲告罪。


    嬴成蟜知道,嬴扶蘇是在為剛才叫醒他而道歉。


    在儒家所推崇的古禮中,晚輩對長輩,就應該無條件服從。


    嬴成蟜在睡覺,嬴扶蘇作為嬴扶蘇的晚輩,去叫醒是不合禮數的,正確的做法是給嬴成蟜拿個枕頭,拿床被褥,讓嬴成蟜睡得舒服些。


    儒文化中的二十四孝裏,有一個故事叫臥冰求鯉。


    王祥生母早喪,生父為他找了個後母,但後母對王祥很不好,非打即罵。冬天,有一天後母想吃魚,王祥就出去趴在冰麵上,想把冰融化抓魚。上天感動,冰麵裂開,有兩條魚蹦出水麵,王祥抓住魚迴去做給後母吃。


    這個故事就能說明,儒家在追求某些古禮的上麵,到底有多離譜。


    “大侄子啊。”


    嬴成蟜左臂一攬,一把摟過嬴扶蘇,和嬴扶蘇臉貼著臉。


    “叔父今日讓你看看這些儒生的真麵目。”


    “叔父在說什麽?扶蘇不明白。”嬴扶蘇嘴上這麽說,內心卻是陡生慌亂。


    叔父,你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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