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自己的這些私心掰透了,挑明了,一點點的剝析在所有算得上有那麽一點交情的人麵前敞開,這大概是他一世磊落中最最陰暗潮濕的心事,本來,亦不是非要選在這個時候挑明不可的。


    南莊知道,南莊弟子知道,他的老友也知道,而在座的諸位同道,或多或少也能察覺到的,是隱藏在了這份所謂心情通達,釋放壓抑有所悔過背後的目的。


    隻怕從此知曉了這些的在座眾人以後遇到了他徒弟,本來本著同南莊那點交情帶來的提攜照看,會從原來的三分少也漲到五分,畢竟南莊雖然用了些心機,可挑的時間太好,所說的話也本就是真的。


    有不少小輩當場就不知是羨慕還是同情的看向了南莊的徒弟,捫心自問,若是自己也一直享受著這種待遇,那怕一時間也難以接受,像南莊徒弟那樣幹脆是做不到的。


    不過南莊對於他的弟子,也是除卻這兩件事外當真掏心掏肺了,也無怪乎他雖然自小山中養了幾百年無名無姓,卻半點不見畏縮陰鬱,風度氣采同雨後新竹,令人見之心折。


    修界中像這樣的師徒情誼,當真是不多的,南莊的執著甚至有些病態,盡管一切根源本來就在那位弟子的前世身上,也讓人覺得有些不適。


    若非挑著將要離世的日子,將一切講透講個坦然,南莊的老節怕是岌岌可危,就算是現在,也已經算是將先前數千年的一點點積攢的良好名聲打破,和南莊同輩的尚且不提,這一次帶來的年輕一輩,往後提起南莊,講述可就是必然有些微妙了。


    南莊卻像是真的完全想開了,半點不顧及日後名聲,由著自家徒兒眼眶發紅哽咽難言,也不管寶貝徒弟還有至交好友的幾番阻礙,痛痛快快說完,方取了一張帕子,細細的為徒兒擦去眼角處終究溢出來了的淚痕。


    “你自小就不愛哭泣,當年為了你準備了多少條帕子,到最後竟也不曾用上多少,本來以為隻能等到我大限已至,看不到的時候才能見到你再次落淚的樣子,誰知道老道老了老了,還能夠有這麽一份幸運。“


    ”不要難受啦,路是老道自己選的,當然也要在走的時候說個明明白白,老道這一生已經足了,再最後為你揩揩,以後這些,就不幹老道的事啦。”


    眼角滑過一絲愧疚,快的幾乎連他弟子都看不清晰,然後就聽到南莊轉身發出的話。


    “老道其實也早就為了這個徒兒想好了道號,擬為玉磯,至於名姓。。。”


    迴過頭來,帶著是真切的慈愛,而不是以往總摻雜了一半霧裏觀花莫名悠遠。


    “你的俗家名姓,我雖然已經買斷了,卻也沒有將蹤跡都銷毀掉,若是你有想要的好名字,隻管自己取就是,若是沒有,想要隨便尋一個,當年你那生身父母取的名姓就在我那設了多少禁製,從來不許你打開的盒子裏,想用就用罷。”


    語氣喃喃,帶了些莫名的悵惋,傳音入密。


    “你是那樣聰慧的,道號老道已然對不住你了,名姓便歸你,隨著你去吧。”


    舉起杯盞,一杯敬至交,一杯敬道友,一杯敬徒兒,一杯敬自己,盤腿跌坐於地,麵帶微笑,眼有淚痕,須臾氣息消散幹淨。


    不知何時便鴉雀無聲的場上,有不少人直到此時才知道時辰已在南莊訴說中不覺由傍晚轉到子時,算了算時間,也是該去,一時靜默,雖心中有萬千唏噓,終究無話可說。


    南莊的身後事,就是由玉磯一點點布置下去完成的,少年紅著眼眶,目光冷淡,卻始終有禮有節,條理不絮,帶著異樣的平靜,處理的任誰都挑不出什麽刺來。


    藍服男子是想要插手相助一二的,但是看著少年的眼神終究放棄,被少年送走後誰都沒了多餘的心思,誰也沒想到,本該是喜樂體麵,帶著點肅穆的南莊離別,最後會是這個樣子。


    不過這個樣子,其實也算正常,仲懷卿不解的看見虞青塵眸中沾染了寒霜寂遠,欲言又止。


    輕而易舉的發現了仲懷卿的詢問,虞青塵難得有些遲疑,話滾了一滾,卻終究在那擔憂的神色中說出。


    “那個玉磯,原本是南莊在欲收這個徒弟的前世時,為他千挑萬選出來的道號,隻是當時沒能用上。”


    “這難道不是很好嗎?加此變化,應當是更添了些蘊意福源,南莊也能如願。”


    一口氣終究歎出。


    “可南莊所求,一向都是這孩子的前世,先前不過是還能騙騙自己,加上亦願遵守與其前世之約定,到了今天臨去之際,不願騙了,也不是那麽認了,你端看今日他的自稱,可有一句是為師,師尊?”


    腦門嗡的一聲,隻覺得自己的三觀今天一直炸裂,像是懂了尊者的意思,又像是半點都不懂。


    “那玉磯,不,那南莊徒兒,也不對,那個人,到底在南莊眼裏算個什麽。”


    歎息著握住了仲懷卿的手,仲懷卿才發覺自己的身軀已經僵直。


    “帶著他徒弟倒影的來世罷,不是他的徒弟,但又算他的徒弟,算是一道可以彌補一二的影子。”


    從未有感到尊者如此殘酷,一字一句的吐露出他此刻又一點都不想要知道的現實。


    “若不是這樣看待,南莊的心性,便是再怎麽偏激,也做不出那等行為的。”


    眼簾垂下,掩蓋去提到那等行為時劃過的不虞,感到手中僵硬,卻忍不住軟了心房。


    彎下腰,不容置疑的捧起了仲懷卿臉頰。


    “璟琯不必擔憂那些,在本尊的眼中,從來隻有以一世論一人,輪迴後故人魂魄雖在,亦與消泯無疑。”


    眸中帶了清淺的溫柔,又像是凝結了萬古不化的寒冰。


    “這一世縱然與前世來生,有著些許關係又如何,從來都不能夠算作一個人,更從來不可能以之為代替,遺留下多少情感。”


    這在一些修士那裏算是很殘酷的想法吧,仲懷卿想,但這本來也算是一種事實啊,心就這麽忽然安穩了,不複之前總是有著隱隱的擔憂。


    “所以說”


    放下了雙手,整了整仲懷卿的冠簪。


    “縱使離曦子誠然精彩絕豔,本尊提到時亦隻會又些許歎惋,可能稍加關注一二,卻也不至於為此移了大半看法心緒。”


    最後一句輕飄飄的幾乎讓仲懷卿聽不出來。


    “南莊若不是同本尊一般看法,偏生又極度割舍不掉那個想要的徒弟,怎麽會落得這般想法,做下這等事跡呢。”


    哪怕隻是和那些追求輪迴千萬次都是一個人一樣的修士一般做想,師徒二人,都不會那樣糾結痛苦了。


    本來她不想管這些的,可誰叫那句傳音,偏生讓自己也聽見了呢,至於解了仲懷卿的心結,不得不說才是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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