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點五十,結束了早鍛煉的學生迴到教室,預備鈴打過一輪,早自習即將開始。


    剛繞操場跑過兩圈,學生們尚未進入學習狀態,不安分的聲音透出門板。


    高二四班的班主任白阮走到教室後門處,頓住步子。


    白阮外表看起來也就二十一二歲的樣子,對外宣稱是二十五歲但長得顯小,此時此刻,這位年輕的班主任正從小窗後露出半張臉,小心翼翼地往教室裏看。


    當班主任埋伏在後門偷看時,九成九是想抓現形,可白阮的模樣卻不太對勁——他下頜緊繃,神色警覺,扒著窗沿的雙手微微發顫,不像是來抓現形的,倒像是被抓的。


    白阮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很快鎖定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一個男生身上。


    男生個子很高,肩寬腿長,此時正略顯憋屈地弓著背伏在課桌上打盹兒,長度不合學校規定的頭發覆住了半截後頸,一縷縷蛛絲般細仃仃的黑色煙霧正不斷從他全身各處湧出,但旁人對此沒有察覺,似乎隻有白阮看得見。


    白阮哭喪著臉望著那男生,默默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這是人類社會,不是深山老林,誰也不能亂咬人,文明、和諧、公正、法製……


    白阮正背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給自己壯膽,趴在桌上睡覺的男生忽然毫無預兆地一抬頭!


    白阮一哆嗦,正想躲,男生卻如嗅聞到獵物氣息的猛獸般迅速轉過頭,目光像一對標槍似的穩穩紮向後門小窗,雙眼灼亮淩厲,充滿野性。


    ——一雙狼一般的眼睛。


    “啊!”白阮嗖地退開兩米遠,腎上腺素狂飆,太陽穴突突地跳。


    男生眉毛微微擰起,神色困惑地揚起下巴向後門張望著。


    白阮腦子驀地一空,被躲避掠食者的本能驅使著,連蹦帶跳一路猛躥迴十米外的班主任辦公室,關門落鎖一氣嗬成!


    太嚇人了!白阮靠著門板喘粗氣,迴手按按屁股——此時那條深色長褲後處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球形隆起,白阮一按,圓球就癟了下去,沒人知道那其實是一團白綿綿軟嘟嘟的圓尾巴。


    白阮是妖,一隻兔妖。


    他的原形是品種最普通的中國白兔,寵物市場裏十五一隻二十五一對兒,白毛紅眼立耳朵,野外十分常見。在垂耳兔、海棠兔、安哥拉兔等洋氣兔種漸漸取代了中國白兔地位的今天,白阮時常自嘲是中華田園兔。


    作為一隻自保能力差、分分鍾成為掠食者盤中餐的兔子,白阮能成精純屬撞大運。他原本生活在山林中,某天出窩覓食時被狼咬傷,僥幸逃脫後,被一位在山中修行的道士救下,傷愈後就一直住在道觀,給那道士吸兔用了。


    道士當時年紀輕,吊兒郎當的,又貪玩,他稱白阮為“兔兄”,還出於逗趣的心態給白阮度靈氣,教白阮修煉,本來是鬧著玩兒的,沒想到白阮確實有悟性,一來二去還真修成精了。


    對於妖怪,有的道士深惡痛絕,有的道士覺得無所謂,碰巧這位道士就屬於無所謂那一類的,他不僅無所謂,還覺得能培養出妖怪說明自己厲害,得意得不行,遂改口管白阮叫小徒弟,還說白阮原形又白又軟乎,起名叫白阮很應景。


    白阮成精後,在道觀中又修行了幾年,這個不靠譜的道士師父就自個兒雲遊四方去了。


    當時白阮修出人形隻有五年,外形和心智都跟五歲的人類小孩兒差不多,聽說師父要出門雲遊而且不帶自己,慌得不行,半夜抱著小草窩吧嗒吧嗒溜進師父臥房,把白團子似的小臉蛋往師父床沿上一搭,委委屈屈地看著師父,又不敢出聲。


    道士半夜醒來,黑漆漆的床邊赫然一張白生生的臉。


    道士嚇得叫出聲:“我操!”


    五歲的小白阮天真地望著他:“師父怎麽了?”


    道士一愣:“是你啊?”


    小白阮語調甜甜地問:“師父,我操是什麽呀?”


    道士沉默片刻,摸了把光溜溜的下巴,道貌岸然道:“……夜半三更,陰邪孳生,這個時候突然醒來,濁氣就容易入體,為師剛才說的,是一種排出體內濁氣的口訣。”


    小白阮:“我操,嘻嘻。”


    道士:“……”


    道士:“這個口訣是大人用的,小孩兒不能用,小孩兒用了起反效果,濁氣進去的更多。”


    小白阮嚇了一跳,急忙閉嘴。


    道士:“你大半夜的在為師床頭蹲著幹嘛?”


    小白阮撈起師父一隻手,緊緊抱住,糯糯地哀求道:“師父能不能帶我一起雲遊,別把我扔迴山裏,也別讓我自己住觀裏,我怕狼進來咬我,狼咬我可疼了。”


    道士樂了:“就你這麽點兒小破修為,連隻雞都打不過,我能讓你一個人?放心吧,住的地方早都給你安排好了。”


    小白阮鬆了口氣。


    道士大手一揮:“迴去睡吧。”


    小白阮把小草窩往道士枕頭邊兒上一放,道:“想和師父睡。”


    道士一臉嫌棄:“幹嘛?”


    小白阮委屈巴巴:“我做噩夢,夢見狼了。”


    由於有過險些命喪狼口的經曆,小白阮平生最怕的就是狼,獅子老虎豹子他也怕,但都隻是尋常的怕而已,可狼完全是心理陰影的級別,七歲之前小白阮隻要聽見別人說個“狼”字頭皮都要發炸。道士清楚這一點,無奈地把枕頭挪挪,給白阮騰出一塊空地。


    白阮把小草窩放在師父枕邊,變成原形鑽進草窩,安心睡下。


    幾日後,道士開始雲遊四方。


    啟程前,他將白阮托付給自己一個下山還俗多年的好友,白阮起初舍不得師父,但聽說城市裏沒有狼,小孩兒出門不怕被狼叼走,就歡天喜地地住下了。再往後,白阮就在養父母的照料下像尋常的人類小孩兒一樣長大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小考大考中考高考,什麽都沒落下。


    ……


    “唉。”白阮耷拉著腦袋,愁苦地歎了口氣。


    早自習時間,各班班主任都去檢查自習情況了,辦公室裏除了白阮沒別人,白阮去自己辦公桌邊坐下,拉開辦公桌最下麵上鎖的小抽屜。


    很多坐班的文職人員都習慣在辦公室放些零食,上班閑暇時吃一吃,白阮也不例外,這個上鎖的小抽屜裏裝的都是他愛吃的東西,比如什麽磨牙甜竹、磨牙蘋果木、草餅、穀物草圈……差不多相當於人類的各色小餅幹和堅果。


    白阮掏出一塊清香的草餅,用兩瓣嘴咯吱咯吱地磕著,想起方才透過教室後門看見的那個男生,心裏仍是一陣陣來自本能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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