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卻是絲毫沒風,雨滴重重而落且速度極快,路上行人若是手中無傘偏是倉皇奔跑,可卻到底快不過雨,很快便被淋成了落湯雞模樣。


    地上此時靜靜側躺著一名白衣男子,看上去似是雙十年華,眉目不啟,了無生氣。盡管如此大雨的惡略天氣,奔走躲雨之人,還是會在路過那男子身側之時微微一滯矚目幾息。隻因就算是他的白衣已然染上了泥土,濕透的衣擺更是貼在身上,三千青絲未束,散了一地,被地上的泥水粘黏在一處,可他的周身卻還是纏繞著一股優雅和高貴的氣息,好似他不該如此落魄。也是因此,甚至有少不知事的孩童停下腳步想去探探這在地上不起之人的鼻息,卻是被同行的長者一把拉了過去,繼續奔走。


    不知過了多久,隻知路上避雨之人都跑迴了家中,街道也無人之時,暴雨之下的那白衣男子微微皺了皺眉,長且密的睫毛顫了幾顫,張開眼睛來。隨著他睜眼,便察覺身上被雨點砸的極痛,便忙坐起身子,卻又在下一息不再動作,宛如白玉雕出容顏,隻剩下悵然若失之態。


    男子怔然朝地麵匯成的水坑中望去,隻見自己一對玄月眉,略有眉峰,卻不顯粗暴,一雙杏眼與他的眉甚為般配,如同烏木般的黑瞳之中深不見底之光,就連現下的他自己都看不懂,光潔高挺的鼻梁再加上微白且薄的雙唇,俊美非常,卻又毫無女氣。


    白衣男子唇瓣一動,隻喃喃道:“我是誰?”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亦不知曉此處何地,甚至就連自己的名字,都憶不起來。


    “轟隆隆...!”忽而空中響雷大作,本已小了些的雨又一次的大了起來,雨滴密密麻麻而落,叫他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先找個地方避雨罷。


    男子雙腳蹬地,站起身子,環顧四周,總歸他不知曉此處何地,能跑到哪裏便是哪裏。說也奇怪,分明躺倒在地之時,他並不見周圍有何避雨之地,這一站起來,竟是發覺了不遠處的一座紅色亭子,那亭子看起來外表極為光鮮,就好似是新漆塗出的一般明亮奪目。這亭子與周圍之景饒不相同,甚不相稱,就好似是被誰忽而放在這裏的,男子蹙眉,卻還是隻得到此一避。


    此時這雨,愈發大了。


    男子朝亭中而去,與此同時見一輛馬車也向亭中而去,那車幔乃是粉紫之色,上有絲線繡成的白蝶,一見便知馬車之內定是女子無疑。馬車自是比那男子先一步到達亭邊,隻見馬夫向後扭頭道:“小姐,此處不知何時建了座亭,您看這眼下雨勢愈發大了,馬兒也不易駕馭,不若我們就在此歇歇腳罷。待雨小些了,再上路也不遲。”


    馬車之內很快傳來一句女聲:“恩,好,就停在此處歇息歇息罷,辛苦你了,王叔。”那馬車內女子的話語,就宛若燕語鶯聲,十分好聽。


    “小姐哪裏話,”王叔道,“老奴不辛苦,隻怕小姐受累。”


    不多時,馬車車幔便被撩起,方才那白衣男子先看見的,是一把折傘。那折傘與尋常所見的油紙傘顏色相同,卻是在其上勾畫了姹紫嫣紅的花朵,一旁又繪有綠葉,甚為好看。有這把傘遮擋,方才那男子瞧不見這女子容顏,隻見她身著碧綠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光是在背後瞧著,便覺她氣若幽蘭,確實是對得起方才王叔所喚“小姐”二字,此女定然是那戶富戶家所養的深閨小姐。


    是時撐傘女子已然到了亭內,她輕輕一收傘,容顏便展現在男子眼前。隻見她眉目帶笑站在亭邊,膚光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她的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


    男子隻覺大腦“嗡”的一聲,心房被猛然衝撞,任由大雨傾盆,呆愣原地,不再動作。


    “轟嘩嘩嘩”又是一記響雷,雨更大了,男子恍惚迴神,這才向亭中跑去。


    待他站定,抬頭望亭中女子,見她亦在瞧著他。


    女子似是不解分明無人的街道上怎會還有人淋雨到眼下之景,有些好奇的望著他,靈動的眼眸轉了幾轉。


    “雨下的這麽大,你怎會如此淋雨,不知迴家避雨嗎?”


    男子一愣,道:“我不知家在何處。”他什麽都不記得了,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到了此地,睜開眼來,便是眼下暴雨之景。


    女子嘴巴微張,用手絹輕遮,卻並不質疑,眼中隻有些惋惜,她好似想要說什麽,可此時,雨竟然忽而停了。


    王叔從一旁而來,隻道:“小姐,雨停了,還是快些上路罷,免得老爺著急。”


    “啊?”女子迴頭,隻道,“我得要迴去了。”說完便朝外走去,男子一急,甚至想要相攔,卻最終是沒攔。不曾想那女子走了幾步竟是迴過頭來,道:“看你氣質非比常人,但眼下落魄,想必是遭逢不幸才會如此。”


    女子轉身跑迴,在男子麵前停下,道:“我也不能幫你什麽,但看你眼下落魄,我身上有些銀兩,你先拿去總罷。”她說著用手中的手帕包裹了幾塊銀兩,遞在男子手中,複轉身離去,這次,沒有再迴頭。


    轉眼女子與王叔已上了馬車,還能隱約聽見王叔說:“小姐總是這般心善,可方才那人,一看就是外來,且名字都不知,小姐有些欠考量了,若是他心懷叵測,又如何是好?”


    女子隨之撩開車幔,喚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話到嘴邊,男子的話卻是停了,他他不知自己叫什麽名字。


    “你叫什麽名字?”馬車已然開始行駛了,她又急急的喚了一句。


    男子一急,腦子中忽而就隱約有幾道聲音交叉不住的喚他道,“小四”。


    難道,他叫小四?


    小四抬起頭喚道:“我叫小四!”


    馬車漸行漸遠,小四有些茫然若失,卻隻得垂目望著手中的手帕,上麵隱約還散發著清香,正是方才那位女子留下的體香。修長手指輕輕一挑,將手帕翻開了,隨之眼波一閃。倒不是裏麵有多少銀子讓他吃驚,而是裏麵的有絲線所繡小字:林妙之。


    林妙之,妙之。小四唇角一勾,笑意蕩開。本是因不曾知曉她姓甚名誰而遺憾,不曾想這麽快便已知曉了。妙之妙之,此女子,真乃妙之!可他迴神卻是蹙眉,知曉了林妙之的姓名,他又能如何?或者說,他想如何呢?就連眼下何地,他小四是如何到了這裏,又從何而來,他自己都不知曉。


    輕歎著搖頭,將手帕放於胸前衣襟之中,不論如何,得先知曉此處何地,再言其他。總歸眼下大雨初歇,本是暗沉的天色逐漸明朗,看起來不過午時時分,在四周轉上一轉的時辰,還是有的。


    小四出了紅亭,見一旁有淺淺小溪,便移步前去,雖說身上早已濕透,但泥點子總歸是要稍作處理。小四用手撩水,先是大致衝洗了長發,而後又將幾處顯眼的泥點子稍作處理,看上去已然清朗許多。眼下沒有換洗衣物,隻有身上一襲白衣,總歸是不能全洗的。


    “看來,不得不去轉轉了,且不說看看此處何地,就是衣袍,也當置辦一身換洗。”小四道,便是起身前去。


    小四不知何地,亦辨不出集市方位,隻得憑感覺走著,雨後初陽,走著走著,頭發和衣袍便也是全幹了。沒有濕水的衣袍墜著,小四的步伐快了不少,竟也歪打正著的便遇見了集市,不得不說他運氣好,這集市正正好就對著城門樓。城門樓上鐵畫銀鉤的刻著三個字:粲陽城。


    粲陽城?原來此地,是粲陽城。可在小四的心中,對於這粲陽城,卻是無半點印象的。小四朝前走著,見兩旁有已出攤的攤位,還有正在出攤的攤位,賣各種小糕點的,賣姑娘家用的手帕與首飾盒一類小物件的,賣降暑的西瓜汁的,以及攤位後的茶樓,酒館,客棧,當鋪,應有盡有。道路之上還有逐漸多起來的過往行人,還有時不時被人驅趕著而過的馬車。因著什麽都想不起,小四便複前行,隻見有成衣鋪在不遠處,店麵不大,不仔細瞧還真是發現不了。


    小四勾了勾唇角,總算是找到了些有用的。不過複行數十步,便到了,小四步入成衣店中,有一名中年男子迎上來,道:“客官,想要些什麽?是買成衣,還是量身定製?”


    小四在店鋪中所掛成衣上掃視了一圈,見還不錯,便道:“買成衣。”


    “誒,好咧。”店家道:“您身材如此好,挑什麽樣的都襯!”


    “不用,”小四搖搖頭,“我隻要白色的。”


    那店家一愣,隨之在小四身上掃視幾眼,隻見他身穿白色銀紋束腰裰衣,氣質非比常人,便道:“客官好眼光,皮膚又白皙,穿白的甚為好看。”說著繞到了櫃台後,取出一件成衣,遞給小四。


    小四一瞧,客家遞過來的是一件白色杭綢直裰,確實不錯。便點點頭,道:“就這一件罷。”


    “好嘞,”店家轉身把那白色杭綢直裰放上一塊藍色小方布中,四角對折,係好,遞到小四手中。


    小四點點頭,接過那藍布打好的包裹中,跨在肩上,又從胸襟中摸出方才林妙之給的那用手帕包起的碎銀。那店家見他掏出一個手帕來,目露鄙夷之色,料不到他竟是連一個錢囊都沒有,卻又在看見手帕展開來其中滿滿的滿滿散銀之時,目瞪口呆。店長連忙賠著笑,從其中捏出最小的一塊來,道:“公子,就這一小塊就用不完啦。”


    小四聽聞店家對他的稱唿從客觀到公子,也隻是抬目微微的注視店家一眼,並未多想,隨後便見店家又拿迴了些銅板。


    “公子,這是找您的銅板,您收好,衣服穿著不錯了下次還來呦!”


    “恩。”小四點點頭,收下銅板走出了成衣店。隨之抬頭望了望天色,可謂雨後初陽幹宿雨,不過是出了會兒太陽,方才下的那麽猛烈的暴雨,竟是都幹了去。小四舔了舔有些發幹的雙唇,恩...餓倒是不大餓,隻是有些渴了。


    小四抬頭望望方才見的那茶樓,茶樓有兩層,名曰茗香,正在成衣店的對麵。想要走過去,卻是眸光一閃,瞧見了一旁新出攤位之上擺放著的精巧簪子。小四走上前去,拿起攤位上擺放著的一支墨綠色石所製簪子。


    “請問這個怎麽賣?”


    攤位上的商家道:“公子好眼光,這簪不貴,卻看起來似翡翠,十錢!”


    小四“恩”了一聲,從手帕中找出十錢來,恰恰好是方才成衣店裏找來的十錢。隨之他將那簪繞在發間,一挑一擰又插進發中,便盤成了簡單清爽的發髻。到此,小四才走進了茗香樓中。


    迎麵走來的店小二肩帶的抹布一甩,迎道:“公子,用些什麽呦!”


    “銀針青茶。”小四應道,卻在說完後自己也麵色一滯,他分明什麽都不記得了,卻是不由自主的說出了這茶的名字,好似是從前誰在他身邊經常飲這茶水一般。


    那店小二的臉卻是僵了一下,與此同時,一旁桌子上的華服男子亦抬頭望來。隻見那男子身著天水碧錦花袍子,頭戴玉冠,腰束青玉腰帶,眉尾上揚連進發髻,鷹眼中神色飽含鋒芒,唇瓣上薄下厚。他抬頭瞥了一眼小四,卻是什麽都沒說,又低頭飲茶了,小四亦望了他一眼,便察覺出那男子茶盞之中,乃是銀針青茶,便又朝店小二道:“我就要那位公子用的茶水。”


    店中一片嘩然,那店小二卻是不敢言語。


    那飲茶的公子沒說話,他一旁佩劍之人卻開口道:“你是何人?膽敢要喝季公子的茶!你難道不知粲陽城中銀針青茶早已被季公子買斷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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