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雲見四下裏閑人漸圍漸多,脫身更加難了,舉刀一揚,喝道:“快給我讓開!”左腋下撐著那條短槳,便向東首衝去。圍在街頭的閑人發一聲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僧,往哪裏走?”硬著頭皮追了上去。狄雲單刀斜指,手腕翻處,已劃傷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殺人哪!拒捕殺人哪!”


    水笙催馬走開。汪嘯風縱馬上前,馬鞭揚出,刷的一聲,卷住了狄雲手中單刀,往外一甩。狄雲手上無力,單刀立時脫手飛出。汪嘯風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後頸衣領,將他身子提起,喝道:“**僧,你在兩湖做下了這許多案子,還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劍把,青光閃處,長劍出鞘,便要往狄雲頸中砍落。


    旁觀眾人齊聲喝采:“好極,好極!”“殺了這**僧!”“大夥兒咬他一口出氣!”


    狄雲身在半空,全無半分抗拒之力,暗暗歎了口氣,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給人冤枉,那也是無法可想。”眼見汪嘯風手中的長劍已舉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不曾盡力,實在我運氣太壞。”


    忽聞得遠處一個蒼老幹枯的聲音說道:“手下留人,休得傷他性命。”


    汪嘯風迴過頭去,見是一個身穿黃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紀極老,尖頭削耳,臉上都是皺紋,身上僧袍的質地顏色和狄雲所穿一模一樣。汪嘯風臉色一變,知是西藏血刀僧的一派,舉劍便向狄雲頸中砍落,決定先殺小**僧,再殺老**僧。劍鋒離狄雲的頭頸尚有尺許,猛覺右手肘彎中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長劍軟軟地垂了下來,雖是力道全無,但劍刃鋒利,仍在狄雲的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風,欺近身來,一掌將汪嘯風推落下馬,左手抓起狄雲,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黃馬馬背,旁人上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鐙,然後右腿跨上馬背,但這老僧既不縱躍,亦不踏鐙,一抬右腿,便上了馬鞍,縱馬向水笙馳去。


    水笙聽得汪嘯風驚唿,當即勒馬。汪嘯風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遲疑,掉轉馬頭,那老僧已騎了黃馬追到。他將狄雲往水笙身後的白馬鞍子上一放,正要順手將她推落,水笙已拔出長劍,向他頭上砍下,那老僧見到她秀麗的容貌,怔了一怔,說道:“好美!”手臂一探,點中了她腰間穴道。


    水笙一劍砍到半空,陡然間全身無力,長劍當啷一聲落地,心中又驚又怕,忙要躍下馬來,突覺腰上又是一麻,雙腿已然不聽使喚。


    那老僧左手牽住白馬韁繩,雙腿一挾,黃馬、白馬便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地去了。


    汪嘯風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睜睜瞧著表妹被兩個**僧擄去,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是他全身酸軟,竭盡平生之力,也是動彈不了半分。


    但聽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僧啊!”“血刀惡僧逃走了!”“拒捕傷人啊!”


    狄雲身在馬背,一搖一晃地險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觸手之處,隻覺軟綿綿的,一低頭,見到抓住的卻是水笙後背腰間。水笙大驚,叫道:“惡和尚,快放手!”狄雲也是一驚,急忙鬆手,抓住了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後,兩人身子無法不碰在一起。水笙隻叫:“放開我,放開我!”那老僧聽得厭煩,伸過手來點了她啞穴,這麽一來,水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老僧騎在黃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麵貌,嘖嘖稱讚:“很標致,了不起!老和尚豔福不淺。”水笙嘴巴雖啞,耳朵卻是不聾,隻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便暈了過去。


    那老僧縱馬一路西行,盡揀荒僻之處馳去。行了一程,覺得兩匹坐騎的鸞鈴之聲太過刺耳,叮當叮當、叮玲玲的,顯然是引人來追,當即伸手出去,將金鈴、銀鈴一個個都摘了下來。這些鈴子是以金絲銀絲係在馬頸,順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懷中之時,每隻鈴子都已捏扁成塊。


    那老僧不讓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處懸崖之旁,見地勢荒涼,四下裏既無行人,又無房屋,當下將狄雲從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將水笙抱了下來,再將兩匹馬牽到一株大樹之下,係在樹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極!老和尚豔福不淺!”這才盤膝坐定,對著江水閉目運功。


    狄雲坐在他對麵,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當真奇怪之極。兩個好人要殺我,這老和尚卻救了我。這和尚顯然跟寶象是一路,決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山間鬆風如濤,夜鳥啾鳴,偶一抬頭便見到那老僧猶似僵屍一般的臉,心中不由得怦怦亂跳,斜過頭去,見到草叢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幾次想開口問那老僧,但見他神色儼然,用功正勤,總是不敢出聲打擾。


    過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蹺起,腳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雙手張開,向著山凹裏初升的一輪明月。狄雲心想:“這姿式這在哪裏見過的?是了,寶象那本小冊之中,便繪得有這個古怪的圖形。”但見那老僧如此這般站著,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絕無半分搖晃顫抖。過得一會,隻聽得唿的一聲,老僧鬥然躍起,倒轉了身子落將下來。雙手在地下一撐,便頭頂著地,兩手左右平伸,雙足並攏,朝天挺立。


    狄雲覺得有趣,從懷中取出那本冊子,翻到一個圖形,月光下看來,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樣,心中省悟:“這定是他們門中練功的法子。”


    眼見那老僧凝神閉目,全心貫注,一個個姿式層出不窮,一時未必便能練完,狄雲將冊子放迴懷中,心想:“這老僧雖然救了我性命,但顯是個邪**之徒,他擄了這姑娘來,分明不懷好意。乘著他練功入定之際,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馬逃走。”


    他明知此舉十分兇險,可總不能見水笙好好一個姑娘受**僧欺辱,當下悄悄轉身,輕手輕腳地向草叢中爬去。他在牢獄中常和丁典一齊練功,知道每當吐納唿吸之際,耳聾目盲,五官功用齊失,隻要那老僧練功不輟,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覺。


    他身子一動,斷腿處便痛得難以抵受,隻得將全身重量都放在一雙手上,慢慢爬到草叢間,幸喜那老僧果然並未知覺。低下頭來,隻見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臉上。她睜著圓圓的大眼,臉上露出恐怖之極的神色。狄雲生怕驚動老僧,不敢說話,當下打了手勢,示意自己前來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擄到此處,心想落入這兩**僧的魔手,以後隻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將如何慘酷,苦於穴道被點,別說無法動彈,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被老僧放在草叢之中,螞蟻蚱蜢在臉上頸中爬來爬去,已是萬分難受,這時忽見偷偷摸摸地爬將過來,隻道他定然不懷好意,要對自己非禮,不由得害怕之極。狄雲連打手勢,示意救她,但水笙驚恐之中,將他的手勢都會錯了意,隻有更加害怕。


    狄雲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樹邊的馬匹,意思說要和她一齊上馬逃走。水笙全身軟軟地全然做不得主。狄雲若是雙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斷腿後自己行走兀自艱難,無論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設法解開她穴道讓她自行。隻是她不明點穴解穴之法,隻得向水笙連打手勢,指著她身上各處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處能夠解穴。


    水笙見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處東指西指,不禁羞憤到了極點,也痛恨到極點:“這小惡僧不知想些甚麽古怪法門,要來折辱於我。我隻要身子能動,即刻便向石壁上一頭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雲見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無第二條脫身逃走之途,可是說什麽也不敢開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脫險,得罪莫怪。”當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輕輕推拿了幾推。


    這輕輕幾下推揉,於解穴自然毫無功效,但水笙心中的驚恐卻又增了幾分。她表哥汪嘯風自幼在她家跟她父親學藝,和她青梅竹馬,情好彌篤,父親也早說過將她許配給了表哥。兩人雖時時一起出門,行俠江湖,但互相以禮自持,連手掌也從不相觸。狄雲這麽推拿得幾下,她淚水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狄雲微微一驚,心道:“她為什麽哭泣?嗯,想必她給點穴之後,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劇痛難當,因此哭了起來。我試試解她腰裏的穴道。”於是伸手到她後腰,輕輕捏了幾下。這幾下一捏,水笙的眼淚流得更加多了。狄雲大為惶惑:“原來腰間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嚴,這胸頸腿腹等處,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別說去碰了,尋思:“我沒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亂試,那可使不得。隻有背負她下坡,冒險逃走。”於是握著她雙臂,要將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氣苦已極,驚怒之下,數次險欲暈去,見他提起自己手臂,顯是要來解自己衣衫,一口氣塞在胸間,唿不出去。狄雲將她雙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這股氣一衝,啞穴突然解了,當即叫喚:“惡賊,放開我!別碰我,放開我!”


    這一下唿叫突如其來,狄雲大吃一驚,雙手一鬆,將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穩,一摔之下,壓在她身上。


    水笙這麽一叫,那老僧立時醒覺,睜開眼來,見兩人滾作一團,又聽水笙大叫:“惡僧,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放開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說道:“小混蛋,你性急什麽?你想先偷吃師祖的姑娘麽?”走上前來,一把抓住狄雲的背心,將他提起來,走遠幾步,才將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歡你這種大膽貪花的少年,你斷了一條腿,居然不怕痛,還想女人,妙極,妙極,有種!很合我的脾胃。”


    狄雲被他二人誤會,當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說明真相,這惡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隻好暫且敷衍,再想法子脫身,同時搭救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寶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雲迴答,裂嘴一笑,道:“寶象一定很喜歡你了,連他的血刀僧衣也賜給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沒有傳給你?”


    狄雲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麽東西?”顫抖著伸手入懷,取出那本黃紙冊子。那老僧接過來翻閱一遍,又還了給他,輕拍他頭頂,說道:“很好,很好,你叫什麽名字?”狄雲道:“我叫狄雲。”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師父轉過你練功的法門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緊。你師父哪裏去了?”狄雲哪敢說寶象不是自己師父,而且早已死了,隻得隨口道:“他……他在江裏乘船。”


    那老僧道:“你師父跟你說過師祖法名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這小混蛋很能討我歡喜。你跟著師祖爺爺,包你享福無窮,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個便取哪一個。”


    狄雲心想:“原來他是寶象的師父。”問道:“他們罵你……罵咱們是‘血刀惡僧’,師……師祖是咱們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寶象這混蛋的口風也真緊,家門來曆,連自己心愛的徒兒也不給說。咱們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門。你師祖是這一門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兒學功夫,第六代掌教說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斷了,不要緊,我給你治治。”


    他解開狄雲斷腿的傷處,將斷骨對準,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些藥末,敷在傷處,說道:“這是本門秘製的接骨傷藥,靈驗無比,不到一個月,斷腿便平複如常。咱們明兒上荊州府去,你師父也會來齊。”狄雲心中一驚:“荊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雲的傷腿,迴頭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這妞兒相貌挺美,不壞,當真不壞。她自稱什麽‘鈴劍雙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門正派,說是中原武林中的頂兒尖兒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們‘血刀門’為難,昨天竟殺了你一個師叔,他***,想不到他的大閨女卻給我手到擒來。嘿嘿嘿,咱爺兒倆要教她老子丟盡臉麵,剝光了這妞兒衣衫,縛在馬上,趕著她在一處處大城小鎮遊街,教千人萬人都看個明白,水大俠的閨女是這麽一副模樣。”


    水笙心中怦怦亂跳,嚇得隻想嘔吐,不住轉念:“那小的惡僧固惡,這老的更兇暴,我怎樣才能圖個自盡,保住我軀體清白和我爹爹的顏麵?”


    忽聽得血刀老祖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來啦!”狄雲心中一喜,忙問:“在哪裏?”血刀老祖道:“還在五裏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騎。”狄雲側耳傾聽,隱隱聽到東南方山道上有馬蹄之聲,但相距甚遠,連蹄聲也是若有若無,絕難分辨多寡,這老僧一聽,便知來騎數目,耳力實是驚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斷腿剛敷上藥,三個時辰內不能移動,否則今後便會跛了。這一二百裏內,沒聽說有什麽大本領之人,這一十七騎追兵,我都去殺了吧。”


    狄雲不願他多傷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們躲在這裏不出聲,他們未必尋著。敵眾我寡,師……師祖還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興,說道:“小混蛋良心好,難得難得,師祖爺爺很歡喜你。”伸手腰間,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軟軟的鋼刀。刀身不住顫動,宛然是一條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見這刀的刃鋒上全是暗紅之色,血光隱隱,極是可怖。狄雲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道:“這……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這柄寶刀每逢月圓之夜,須割人頭相祭,否則鋒銳便減,於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圓,難得一十七個人趕來給我祭刀。寶刀啊寶刀,今晚你可以飽餐一頓人血了。”


    水笙聽著馬蹄聲漸漸奔近,心下暗喜,但聽血刀老僧說得十分自負,似乎來者必死,雖不能全信,卻也暗自擔憂,心想:“爹爹來了沒有?表哥來了沒有?”


    又過一會,月光下見到一列馬從山道上奔來,狄雲一數,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騎。但見這十七騎銜尾急奔,迅即經過坡下山道,馬上乘者並沒想到要上來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那一十七騎乘客聽到聲音,立時勒馬轉頭。一個男子大聲唿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嘯風的聲音。水笙要再出聲招唿,血刀老祖伸指一彈,一料石塊飛將過去,又打中了她啞穴。


    一十七人紛紛下馬,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雲腋下一托,將他身子托將起來,朗聲說道:“西藏青教血刀門,第四代掌門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雲在此!”跟著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頸後衣服,將她提了起來,說道:“水岱的閨女,已做了我徒孫狄雲第十八房小妾,誰要來喝喜酒,這就上來吧。哈哈,哈哈!”他有意顯示深厚內功,笑聲震撼山穀,遠遠地傳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顧駭然,盡皆失色。


    汪嘯風見表妹被惡僧提在手中,全無抗拒之力,又說什麽做了他“徒孫狄雲的第十八房小妾”,隻怕她已遭汙辱,隻氣得五內俱焚,大吼一聲,挺著長劍,搶先向山坡上奔來。其餘十六人紛紛呐喊:“殺了血刀惡僧!”“為江湖上除一大害!”“這等兇殘**僧,決計容他不得。”


    狄雲見了這等陣仗,心中好生尷尬,尋思:“這些人都當我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有一百張嘴,也是分辯不得。最好他們打死了這老和尚,將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這老和尚一死,我也難以活命。”一時盼中原群俠得勝,一時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幫的是哪一邊。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隻見他微微冷笑,渾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忌,雙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裏,更顯得猙獰兇惡。待得群豪奔到二十餘丈之外,他緩緩將狄雲放下,小心不碰動他的傷腿,等群豪奔到十餘丈外,他又將水笙放在狄雲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裏,雙手叉腰,夜風獵獵,鼓動寬大的袍袖。


    汪嘯風叫道:“表妹,你安好麽?”水笙隻想大叫:“表哥,表哥!”卻哪裏叫得出聲?但見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著無盡喜悅、擔憂、依戀和感激,隻想撲入他的懷中痛哭一場,訴說這幾個時辰中所遭遇的苦難和屈辱。


    汪嘯風一意隻在尋找表妹,東張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幾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麵。月光之下,但見山坡最高處血刀老祖銜刀而立,凜然生威,群豪奔到離他五六丈時,不約而同地立定了腳步。


    雙方相對片刻,猛聽得一聲唿喝,兩條漢子並肩衝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雙刀。


    兩人衝上數丈,那使雙刀的腳步快捷,已繞到了血刀老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大聲唿喝,同時攻上。血刀老祖略一側身,避過雙刀,身子左右閃動,一把彎刀始終銜在嘴裏。突然間左手抓住刀柄,順手一揮,已將那使金鞭的劈去半邊頭顱,殺了一人之後,立時又銜刀在口。那使雙刀的又驚又悲,將一對長刀舞得雪花相似,滾動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來插去,驀地裏右手從口中抽出刀來,一揮之下,刀鋒從他頭頂直劈至腰。


    群豪齊聲驚唿,向後退了幾步,但見他口中那柄軟刀之上鮮血滴滴流下,嘴角邊也沾了不少鮮血。


    群豪雖然驚駭,但敵愾同仇,叱喝聲中,四個人分從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聲叫罵,發足追趕,餘人也是蜂湧而上。隻追出數丈,四人腳下已分出快慢,兩人在前,兩人在後。血刀老祖忽地停步,迴身急衝,紅光閃動,先頭兩人已然命喪刀下。後麵兩人略一遲疑之際,血刀及頸,霎時間身首異處。


    狄雲躺在草叢之中,見他頃刻間連斃六人,武功之詭異,手法之殘忍,實是不可思議,心想:“這般打法,餘下這十一人,隻怕片刻間便被他殺個幹淨。那可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裏?”正是“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


    水笙便躺在狄雲的身旁,隻是被血刀老祖點了啞穴,叫不出聲,心中卻在大叫:“表哥,我在這裏。”


    汪嘯風彎腰疾走,左手不住撥動長草找尋。忽然間一陣山風,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嘯風大叫:“在這裏了!”撲將上來,一把將她抱起。水笙喜極流淚,全身顫抖。汪嘯風隻叫:“表妹,表妹!你在這裏!”緊緊地抱住了她。二人劫後重逢,什麽禮儀規矩,早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汪嘯風又問:“表妹,你好麽?”見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將她放下地來。水笙腳一著地,身子便往後仰。汪嘯風學過點穴之技,雖不甚精,卻也會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間和背心三處穴道之上推血過宮,解了她封閉的穴道。水笙叫出聲來:“表哥,表哥。”


    狄雲當汪嘯風走近身來,便知情勢兇險,乘著他給水笙推解穴道之際,悄悄爬開。


    水笙聽得草中簌簌有聲,想起這惡僧對自己的侮辱,指著狄雲,對汪嘯風道:“快,快,殺了這惡僧。”這時汪嘯風的長劍已還入鞘中,一聽此言,刷的一聲拔出,劍勢如風,向狄雲疾刺而出。狄雲聽得水笙叫喚,早知不妙,沒等長劍遞到,急忙向外一個打滾,幸好處身所在正是斜坡,順勢便滾了下去。


    汪嘯風跟著又挺劍刺去,眼見便要刺中,突然當的一聲響,虎口一震,眼前紅光閃動。他百忙中不及細想,順手使出來的便是九式連環的“孔雀開屏”,將長劍舞成一片光屏,擋在身前。但聽得叮叮當當,刀劍相交之聲密如聯珠,隻一瞬之間,便已相撞了三十餘聲。汪嘯風劍法已頗得乃師水岱真傳,這套“孔雀開屏”翻來覆去共有九式,平時練得純熟,此刻性命在唿吸之間,敵人的刀招來得迅捷無比,哪裏還說得上見招拆招?隻是自管自地照式急舞,使這一套“孔雀開屏”,便似是出於天性一般。血刀老祖連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盡數給他擋了開去。


    群豪隻瞧得目為之眩。這時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為血刀老祖所殺,剩下來連水笙在內也隻有九人。眾人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鈴劍雙俠名不虛傳,隻有他才擋得住血刀惡僧這般快如閃電的急攻。”


    其實血刀老祖隻須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餘招,汪嘯風非命喪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時沒想到,對方這套專取守勢的劍招,隻不過是練熟了的一路劍法而已,心道:“好小子,咱們鬥鬥,到底是你快還是我快?”一味地加快強攻。


    群豪都想並力上前,將血刀老祖亂刀分屍,隻是兩人鬥得實在太快,哪裏插得下手去?


    水笙關心表哥安危,雖是手酸腳軟,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從地下死屍手裏取過一柄長劍,上前夾攻。她和表哥平時聯手攻敵,配合純熟,汪嘯風擋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勢,水笙長劍便向敵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數十招拾奪不下汪嘯風,心下焦躁,猛地裏一聲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揮舞,左手卻空手去抓他長劍。汪嘯風大吃一驚,加快揮劍,隻盼將他手指削斷幾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劍鋒,或彈或壓,或挑或按,竟將他劍招化解了大半,這麽一來,汪嘯風和水笙立時險象環生。


    群豪中一個老者瞧出勢頭不對,知道今晚“鈴劍雙俠”若再喪命,餘下的沒一人能活著離開此處,大叫:“大夥兒並肩子上,跟惡僧拚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長聲叫道:“落──花流水!”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應道:“落花──流水。”“流水”兩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這三人分處三方,高唿之聲也是或豪放,或悠揚,音調不同,但均是中氣充沛,內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驚:“卻從哪裏鑽出了來這三個高手來?從聲音中聽來,每一人的武功隻怕都不在我之下,三個家夥聯手來攻,那可不易對付。”他心中尋思應敵之策,手中刀招卻是毫不遲緩。


    猛聽得南邊又有一人高聲叫道:“落花流水──”這“落花流水”的第四個“水”拖得特長,滔滔不絕的傳到,有如長江大河一般。這聲音更比其餘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來!”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隻笑出一個“哈”字,胸口鮮血激噴,已被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聽得又來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聽我徒兒善勇說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厲害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麽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麽‘風虎雲龍’,南四奇則是‘落花流水’。當時我聽了說道滾***,外號叫作‘落花流水’,還能有什麽好腳色?可是聽這四個家夥的應和之聲,可著實有點兒鬼門道。”


    他尋思未定,隻聽得四人齊聲合唿,“落花流水”之聲,從四個不同方向傳來,隻震得山穀鳴響。血刀老祖聽聲音知四人相距尚遠,最遠的還在五裏之外,但等得將眼前敵人一一殺了,那四人一合上圍,可就不易脫身。他撮唇作嘯,長聲唿道:“落花流水,我打你們個落花流水!”手指彈處,錚的一聲,水笙手中長劍被他彈中,拿捏不定,長劍直飛起來。


    血刀老祖叫道:“狄雲,預備上馬,咱們可要少陪了。”


    狄雲答應不出,心中好生為難,要是和他同逃,難免陷溺愈來愈深,將來無可收拾。但如留在此處,立時便會被眾人斬成碎塊,說半句話來分辯的餘裕也無。隻聽血刀老祖又叫:“徒孫兒,快牽了馬。”狄雲轉念已定:“眼前總是逃命要緊。我這一生給人冤枉,還算少了?人家心裏對我怎麽想法,哪管得了這許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唿叫,便即答應,拾起地下一根花槍,左手支著當作拐杖,走到樹邊去牽了兩匹坐騎。


    一個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惡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雲趕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他,我來阻你。”血刀揮處,那胖子連人帶棒,斷為四截。餘人見到他如此慘死,忍不住駭然而唿。血刀老祖原是要嚇退眾人的牽纏,迴過長臂,攔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牽著坐騎的狄雲身前奔來。


    水笙急叫:“惡僧,放開我,放開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她劍法不弱,拳頭卻出手無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給她捶上幾下渾如不覺,長腿一邁便是半丈,連縱帶奔,幾個起落,便已到了狄雲身旁。


    汪嘯風將那套“孔雀開屏”使發了性,一時收不住招,仍是“東展錦羽”、“西剔翠翎”、“南迎豔陽”、“北迴晨風”一式式地使動。他見水笙再次被擄,忙狂奔追來,手中長劍雖仍不住揮舞,卻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將狄雲一提,放上黃馬,又將水笙放在他身前,低聲道:“那四個鬼叫的家夥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說著跨上白馬,縱騎向東。


    隻聽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唿聲漸近,有時是一人單唿,有時卻是兩人、三人、四人齊聲唿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來救我。”可是眼見得表哥又一次遠遠地落在馬後。“鈴劍雙俠”的坐騎黃馬和白馬乃是千中挑、萬中選的大宛駿馬。平時他二人以此自傲,常說雙騎腳程之快,力氣之長,當世更無第三匹馬及得上,可是這時為敵所用,畜生無知,仍是這般疾馳快跑,馬越快,離得汪嘯風越加遠了。


    汪嘯風眼看追趕不上,隻有不住唿叫:“表妹,表妹!”


    一個高唿“表哥”,一個大叫“表妹”,聲音哀淒,狄雲聽在耳中,極是不忍,隻想將水笙推下馬來,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來的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會大怒,此人殘忍無比,殺了自己如宰雞犬,又想如給水笙之父等四個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時猶豫難決,聽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聲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愛重,被人活生生的拆開。我跟師妹……嘿,我跟師妹,何嚐不是這樣?可是,可是她對待我,幾時能象水姑娘對她表哥那樣?”想到此處,不由傷心,心道:“你去吧!”伸手將她推下了馬背。


    血刀老祖雖然在前帶路,時時留神後麵坐騎上的動靜,忽聽得水笙大叫之聲突停,跟著一聲“啊喲”,掉在地下,還道狄雲斷了一腿,製她不住,當即兜轉馬頭。


    水笙身子落地,輕輕一縱,已然站直,當即發足向汪嘯風奔去。兩人此時相距已有五十餘丈,一個自西向東,一個自東向西,越奔越近。一個叫:“表哥!”一個叫:“表妹!”都是說不出的歡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馬,竟不理會,稍候片刻,眼見汪嘯風和水笙相距已不過二十餘丈,這才雙腿一夾,一聲唿嘯,向水笙追去。


    狄雲大驚,心中隻叫:“快跑,快跑!”對麵幾個幸存的漢子見血刀老祖口銜血刀,縱馬衝來,也是齊聲唿叫:“快跑,快跑!”


    水笙聽得背後馬蹄之聲越來越近,但兩人發力急奔之下,和汪嘯風之間的距離也是越來越近。她奔得胸口幾乎要炸裂了,膝彎發軟,隨時都會摔倒,終於還是勉強支撐。


    突然之間,覺得白馬的唿吸噴到了背心,聽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麽?”水笙伸出雙手,汪嘯風還在兩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卻已搭上了她的肩頭。


    她一聲驚唿,正要哭出聲來,隻聽得一個熟悉而慈愛的聲音叫道:“笙兒別怕,爹來救你了!”


    水笙一聽,正是父親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長,腳下不知從哪裏生出來一股力氣,一縱之下,向前躍出丈餘,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頭,竟爾被她擺脫。汪嘯風向前一湊,兩人左手已拉著左手。汪嘯風右手長劍舞出一個劍花,心下暗道:“天可憐見,師父及時趕到,便不怕那**僧惡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聲中,血刀遞出。汪嘯風急揮長劍去格,突見那血刀紅影閃閃,迎頭彎轉,竟如一根軟帶一般,順著劍鋒曲了下來,刀頭削向他手指。汪嘯風若不放手撤劍,一隻手掌立時便廢了。他百忙中變招也真迅捷,掌心勁力一吐,長劍向敵人飛擲過去。


    血刀老祖左指彈處,將長劍向西首飛奔而至的一個老者彈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嘯風麵門。汪嘯風仰身相避,不得不放開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迴抄,已將水笙抱起,橫放在馬鞍之上,他卻不拉轉馬頭,仍是向前直馳,衝向前麵中原群豪。


    攔在道中的幾條漢子見他馳馬衝來,齊聲發喊,散在兩旁。血刀老祖口發嗬嗬怪聲,砍翻一名漢子,縱馬兜了個圈子,向狄雲奔去。


    突見左首灰影一閃,長劍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條冷森森的劍光點向他胸口,血刀老祖迴刀掠出,當的一聲,刀劍相交,隻震得虎口隱隱作麻,心道:“好強的內力。”便在此時,右首又有一柄長劍遞到,這劍勢道甚奇,劍尖劃成大大小小的一個個圈子,竟看不清他劍招指向何處。血刀老祖又是一驚:“太極劍名家到了。”


    他勁透右臂,血刀也揮成一個圓圈,刀圈和劍圈一碰,當當當數聲,火花迸濺。對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飄開,卻是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劍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兒!”劍中夾掌,掌中夾劍,兩股勁力一齊襲到。


    狄雲遠遠望見血刀老祖又將水笙擄到,跟著卻受二人左右夾擊。左首那老者白須如銀,相貌俊雅,口口聲聲唿喝“放下我女兒”,自是水笙的父親。但見血刀老祖每接一劍,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內力有所不如,卻見西邊山道上又有兩人奔來,身形快捷如風,顯然也是極強的高手。狄雲心想:“待得那二人趕到,四人合圍,血刀老祖定然不敵,非死即傷。我還是及早逃命罷!”轉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給那汪嘯風一劍殺了。忘恩負義,隻顧自身,太也卑鄙無恥。”當下勒馬相候。


    忽聽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兒還了你罷!”揚手將水笙淩空拋起,越過水岱頭頂,向狄雲擲了過來。


    這一下誰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聲驚唿,旁人也是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


    狄雲見水笙向自己飛來,勢道勁急,若不接住,勢須落地受傷,忙張臂抱住。這一擲力道本重,幸好狄雲身在馬上,大半力道由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將水笙擲出之時,已先點了她穴道,是以她隻有聽任擺布,無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開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兩刀,又向那老道猛砍兩刀,都是隻攻不守,極其淩厲的招數,叫道:“狄雲乖兒,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雲迷迷惘惘地手足無措,但見汪嘯風和另外數人各挺兵刃,大唿“殺了小**僧”,快步趕來,而血刀老祖又在連聲催促:“快逃,快逃!”當即一提韁繩,縱馬衝了出去。本來他和血刀老祖縱馬向東,這時慌慌張張,反而向西馳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團團紅影籠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兒去,不陪你這糟老頭兒了。”雙腿一挾,**坐騎騰空而起,向前躍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願多跟他糾纏,施展“登萍渡水”輕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飄行一般,向狄雲疾追。可是狄雲**所乘,正是水岱當年花了五百兩銀子購來的大宛良馬,腳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馬,當世罕有其倫。黃馬背上雖乘著兩人,水岱卻兀自追趕不上。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馬識得他聲音,但背上狄雲正自提韁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惡僧,你再不勒馬,老子把你斬成十七八塊!”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兒別慌!”


    頃刻之間,一馬一人追出裏許,水岱雖輕功了得,但時刻一久,畢竟年紀老了,長力不濟,和黃馬相距越來越遠,忽聽得唿的一響,背後金刃劈風。他反手迴劍,架開了血刀老祖砍來的一刀,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騎了白馬追著狄雲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雲快奔了一陣,將追敵遠遠拋在後麵,眼見再也追趕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傷了坐騎,這才招唿狄雲按轡徐行。血刀老祖沒口子稱讚狄雲有良心,雖見情勢危急之極,仍是不肯先逃。


    狄雲隻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時,見她臉上神色恐懼中混著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極,這事反正無從解釋,心道:“你愛怎麽想便怎麽想,要罵我**僧惡賊,盡管大罵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兒,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壞啊,嘿嘿,可是你祖師爺比爹爹又勝了一籌,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仍是攔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並不作聲。血刀老祖道:“那使劍的老道是誰?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個?”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問什麽,總是給他個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孫兒,女人家最寶貴的是什麽東西?”狄雲嚇了一跳,心道:“啊喲,不好!這老和尚要玷汙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隻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寶貴的,是她的臉蛋。這小妞兒不迴答我的說話,我用刀在她臉上橫劃七刀,豎砍八刀,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橫七豎八’,你說美是不美?”說著刷地一聲,將本已盤在腰間的血刀拿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著一死,不再打僥幸生還的主意,但想到自己白玉無瑕的臉蛋要被這惡僧劃得橫七豎八,忍不住打個寒噤,轉念又想,他若毀了自己容貌,說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將一把彎刀在她臉邊晃來晃去,威嚇道:“我問你那老道是誰?你再不答話,我一刀便劃將下來了。你答不答話?”水笙怒道:“呸!你快殺了本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紅影閃處,在她臉上割了一刀。


    狄雲“啊”的一聲輕唿,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水笙已自暈了過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馬前行。狄雲忍不住轉頭瞧水笙時,隻見她粉臉無恙,連一條痕印也無,不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實已到了從心所欲、不差毫厘的地步。適才這一刀,刀鋒從水笙頰邊一掠而過,隻割下她鬢邊幾縷秀發,肌膚卻絕無損傷。


    水笙悠悠醒轉,眼淚奪眶而出,眼見到狄雲笑容,更是氣惱,罵道:“你……你……你這幸災樂禍的壞……壞……壞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厲害的話來罵他,但她平素從來不說粗俗的言語,一時竟想不出什麽兇狠惡毒的句子來。


    血刀老祖彎刀一舉,喝道:“你不迴答,第二刀又割將下來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幾刀也是一樣,叫道:“你快殺了我,快殺了我!”血刀老祖獰笑道:“哪有這麽容易?”嗤的一聲輕響,刀鋒又從她臉頰邊掠過。


    這一次水笙沒失去知覺,但覺頰上微微一涼,卻不感疼痛,又無鮮血流下,才知道這老僧隻是嚇人,原來自己臉頰無損,心頭一喜,忍不住籲了口長氣。


    血刀老祖向狄雲道:“乖徒孫,爺爺這兩刀砍得怎麽樣?”狄雲道:“刀法高極啦,當真了得!”這兩句話確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學?”狄雲心念一動:“我正想不出法子來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纏住老和尚學武藝,隻要他肯用心教我,沒功夫別起邪念,我就好想法救人。可是那非討得他歡喜不可。”便道:“你這刀上功夫,徒孫兒羨慕得了不得。你教得我幾招,日後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輩,便不會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師祖爺爺的威風。”他生平極難得說謊,這時為了救人,這句“師祖爺爺”一出口,自己也覺肉麻,不由得滿臉通紅。


    水笙“呸”了一聲,罵道:“不要臉,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開心,笑道:“我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好罷,我先傳你一招‘批紙削腐’的功夫。你習練之時,先用一百張薄紙,疊成一疊,放在桌上,一刀橫削過去,將一疊紙上的第一張批了下來,可不許帶動第二張。然後第二刀批第二張,第三刀批第三張,直到第一百張紙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說吹牛,咱們就試上一試。”伸手到她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幹什麽?”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將那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縱馬快奔。


    其時水笙蜷曲著身子,橫臥在狄雲身前的馬上,見血刀老祖將頭發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癢,不知他搗什麽鬼,正要張嘴唿氣將頭發吹開,隻聽血刀老祖叫道:“別動,瞧清楚了!”他勒轉馬頭,迴奔過來,雙馬相交,一擦而過。


    水笙隻覺眼前紅光閃動,鼻尖上微微一涼,隨即覺到放在鼻上的那根頭發已不在了。隻聽狄雲大叫:“妙極,妙極!”血刀老祖伸過血刀,但見刀刃上平平放著那根頭發。血刀老祖和狄雲都是光頭,這根柔軟的長發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來。


    水笙又驚又佩,心想:“這老和尚武功真高,剛才他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這根頭發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這鼻尖便給他削去了。他馳馬揮刀,那比之批薄紙什麽的更是難上百倍。”


    狄雲要討血刀老祖喜歡,諛詞滾滾而出,隻不過他口齒笨拙,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幾句“刀法真好!我可從來沒見過”之類。水笙親身領略了這血刀神術,再聽到狄雲的恭維,也已不覺過份,隻是覺得這人為了討好師祖,馬屁拍到了這等地步,人格太過卑鄙。


    血刀老祖勒轉馬頭,又和狄雲並騎而行,說道:“至於那‘削腐’呢,是用一塊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了削薄它,要將兩寸厚的一塊豆腐削成二十塊,每一片都完整不破,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雲道:“那還隻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當然了!你想,穩穩的站著削豆腐難呢,還是馳馬急衝、在妞兒鼻尖上削發難?哈哈,哈哈!”狄雲又恭維道:“師祖爺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孫兒隻要練到師祖爺十分之一,也就心滿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則罵:“肉麻,卑鄙!”


    要狄雲這老實人說這些油腔滑調的言語,原是頗不容易,但自來拍馬屁的話第一句最難出口,說得多了,居然也順溜起來。好在血刀老祖確有人所難能的武功,狄雲這些讚譽倒也不是違心之論,隻不過依他本性,決不肯如此宣之於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資質不錯,隻要肯下苦功,這功夫是學得會的。好,你來試試!”說著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驚,一口氣便將頭發吹開,叫道:“這小和尚不會的,怎能讓他胡試?”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練就不會,一次不成,再來一次,兩次不成,便練他個十次八次!”說著又拔了她一根頭發,放上她的鼻尖,將血刀交給狄雲,笑道:“你試試看!”


    狄雲接過血刀,向橫臥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見她滿臉都是憤恨惱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終於流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她知狄雲從未練過這門刀法,如果照著血刀老祖的模樣,將這利刃從自己鼻尖掠過,別說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去,多半連腦袋也劈成兩半。她心下**:“這樣也好,死在這小惡僧的刀下,勝於受他二人的侮辱。”話雖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卻也不免害怕。


    狄雲自然不敢貿然便劈,問道:“師祖爺爺,這一刀劈出去,手勁須得怎樣?”血刀老祖道:“腰勁運肩,肩通於臂,臂須無勁,腕須無力。”接著便解釋怎麽樣才是“腰勁運肩”,要怎樣方能“肩通於臂”,跟著取過血刀,說明什麽是“無勁勝有勁”,“無力即有力”。水笙聽他解說這些高深的武學道理,不由得暗自點頭。


    狄雲聽得連連點頭,黯然道:“隻可惜徒孫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再也使不出力來。”血刀老祖問道:“怎樣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狄雲道:“徒孫兒給人拿在獄中,吃了不少苦頭。”


    血刀老祖嗬嗬大笑,和他並騎而行,叫他解開衣衫,露出肩頭,果見他肩骨下陷,兩邊琵琶骨上有鐵鏈穿過的大孔,傷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說是成了個廢人。至於他被“鈴劍雙俠”縱馬踩斷腿骨,還不算在內。血刀老祖隻瞧得直笑。狄雲心想:“我傷得如此慘法,虧你還笑得出來。”


    血刀老祖笑道:“你傷了人家多少閨女?嘿嘿,小夥子一味好色貪花,不顧身子,這才失手,是不是?”狄雲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實招來!你給人拿住,送入牢獄,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雲一怔,心想:“我被萬震山小妾陷害,說我偷錢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著牙齒,恨恨地道:“不錯,這賤人害得我好苦,終有一日,我要報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罵道:“你自己做了許多壞事,還說人家累你。這世上的無恥之尤,以你小……小……小和尚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罵他‘小**僧’,這個‘**’字卻有點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兒好大的膽子,孩兒,你將她全身衣衫除了,剝得赤條條地,咱們這便‘**’給她看看,瞧她還敢不敢罵人?”狄雲隻得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


    水笙怒罵:“小賊,你敢?”此刻她絲毫動彈不得,狄雲若是輕薄之徒,依著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麽法子?這“你敢”兩字,自也不過是無可奈何之中虛聲恫嚇而已。


    狄雲見血刀老祖斜眼**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轉來轉去,顯是不懷好意,心下盤算:“怎麽方能移轉他的心思,別盡打這姑娘的主意?”問道:“師祖爺爺,徒孫這塊廢料,還能練功麽?”血刀老祖道:“哪有什麽不能?便是兩雙手兩隻腳一齊斬斷了,也能練我血刀門的功夫。”狄雲叫道:“那可好極了!”這一聲唿叫卻是真誠的喜悅。


    兩人說著話,按韁徐行,不久轉上了一條大路。忽聽得鑼聲當當,跟著絲竹齊奏,迎麵來了一隊迎親的人眾,共是四五十人,簇擁著一頂花轎。轎後一人披紅帶花,服色光鮮,騎了一匹白馬,便是新郎了。


    狄雲一撥馬頭,讓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給這一幹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卻縱馬直衝過去。眾人大聲吆喝:“喂,喂!讓開,幹什麽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還不避開,也不圖個吉利?”


    血刀老祖衝到迎親隊之前兩丈之處,勒馬停住,雙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長得怎樣,俊不俊啊?”


    迎親隊中一條大漢從花轎中抽出一根轎杠,搶出隊來,聲勢洶洶地喝道:“狗賊禿,你活得不耐煩了?”那根轎杠比手臂還粗,有一丈來長,他雙手橫持,倒也威風凜凜。


    血刀老祖向狄雲笑道:“你瞧清楚了,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顫動,刀刃便如一條赤練蛇一般,迅速無倫地在轎杠上爬行而過,隨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


    迎親隊中有人喝罵:“老賊禿,你瞎了眼麽?想化緣也不揀時辰!”罵聲未絕,那手持轎杠的大漢“啊喲”一聲,叫出聲來。隻聽得拍、拍、拍、拍一連串輕響,一塊塊兩寸來長的木塊掉在地下,他雙手所握,也隻是兩塊數寸的木塊。原來適才這頃刻之間,一根丈許長的轎杠,已被血刀批成了數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橫一下,登時將那漢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給你們麵子,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眾人見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兇,無不嚇得魂飛魄散。膽子大些的,發一聲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卻是腳都軟了,有的人連尿屎也嚇了出來,哪敢動彈。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轎的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來。那新娘尖聲嘶叫,沒命的掙紮。血刀老祖舉刀一挑,將新娘遮在臉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驚惶失色的臉來。但見這新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還是個孩童模樣,相貌也頗醜陋。血刀僧呸的一聲,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說道:“這樣醜的女子,做什麽新娘!”


    狄雲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來心中害怕,二來他救了自己性命,於己有恩,總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見他對毫不相識的人,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氣憤填膺,大聲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濫殺無辜。這此人礙著你什麽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平生就愛濫殺無辜。要是有罪的才殺,世上哪有這許多有罪之人?”說到這裏,血刀一揚,又砍去迎親隊中一人的腦袋。狄雲大怒,拍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殺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兒,見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麽屁用?”


    便在此時,隻聽得馬蹄聲響,有數十人自遠處追來。有人長聲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兒,咱們兩下罷休,否則你便逃到天邊,我也追你到天邊。”聽來馬蹄之聲尚遠,但水岱這聲唿叫,卻是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來了!”


    又聽得四個人的聲音齊聲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蒼老,或雄壯,或悠長,或高亢,但內力之厚,各擅勝場。


    血刀僧皺起眉頭,罵道:“中原的狗賊,偏有這許多臭張致!”


    隻聽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強,決計難敵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聯手相攻,你將我女兒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尋思:“適才已見識過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對一相鬥,我決計不懼。他二人聯手,我便輸多贏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聯手,我是一敗塗地,隻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聯手攻我,血刀老祖死無葬身之地,嘿嘿,這些中原江湖中人,說話有什麽狗屁信用?擄著這妞兒為質,尚有騰挪餘地,一將她放走,便是他們占盡上風的局麵了!”當下一聲吆喝,揮鞭往狄雲所乘的馬臀上抽去,一提韁,縱馬向西奔馳,提起內力,迴過頭來,長聲叫道:“水老爺子,血刀門的兩個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門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點點滴,妙極,妙極!”


    水岱一聽之下,氣得心胸幾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門的惡僧**燒殺,無惡不作,師徒二人一同汙辱自己女兒,在他血刀門事屬尋常,別說真有其事,單是這幾句話,已勢必讓人在背後說上無窮無盡的汙言穢語。一個稱霸中原數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將血刀師徒碎屍萬段,日後如何做人?當下催馬力追。


    這時隨著水岱一齊追趕的,除了和水岱齊名、並稱“南四奇”的陸、花、劉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餘名好手,或為捕頭鑣客,或為著名拳師,或為武林隱逸,或為幫會首腦。血刀門的眾惡僧最近在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紅皂白的做案,將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動了公憤,得知訊息後,大夥兒都追了下來,均覺這不隻是助水岱奪還女兒而已,若不將血刀門這老少二惡僧殺了,所有中原武林人士均是臉上無光。


    眾豪一路追來,每到一處州縣市集,便掉換坐騎,眾人換馬不換人,在馬背上嚼吃幹糧,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雖然意示閑暇,仗著坐騎神駿,遇到茶鋪飯店,往往還打尖休息,但住宿過夜卻終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緊,水笙這數日中終於保得清白。


    如此數日過去,已從湖北追進了四川境內。兩湖群豪與巴蜀江湖上人物向來聲氣相通。川東武人一得到訊息,紛紛加入追趕。待到渝州一帶,川中豪傑不甘後人,又都參與其事,他們與此事並非切身相關,但反正有勝無敗,正好湊湊熱鬧,結交朋友,也顯得自己義氣為重。待過得渝州,追趕的人眾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錢者多,大批騾馬跟其後,運送衣被糧食。隻是這幹人得到訊息之時,血刀老祖與狄雲、水笙已然西去,隻能隨後追趕,卻不及迎頭攔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問一番之後,都道:“唉,早知如此,我們攔在當道,說什麽也不放那老少兩個**僧過去,總要救得水小姐脫險。”水岱口中道謝,心下卻甚忿怒:“說這些廢話有屁用?憑你們這幾塊料,能攔得住那老少二僧?”


    這一前一後的追逐,轉眼間將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幾次轉入岔道,想將追趕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來自關東的馬賊,善於追蹤之術,不論血刀老祖如何繞道轉彎,他總是能跟蹤追到。隻是這麽一來,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嶺。眾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迴西藏老家,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門本門僧眾已然不少,再加上奸黨**朋,勢力雄厚,那時再和中原群豪一戰,有道是強龍不鬥地頭蛇,勝敗之數就難說了。


    過得兩天,忽然下起大雪來。其時已到了西川邊陲,更向西行便是藏邊。當地已屬大雪山山脈,地勢高峻,遍地冰雪,馬路滑溜,寒風徹骨那是不必說了,最難受的是人人心跳氣喘,除了內功特高的數人之外,餘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來休息幾個時辰。


    但參與追逐之人個個頗有名望來頭,誰都不肯示弱,以至壞了一世的聲名。這幾日中,極大多數人已萌退誌,若有人倡議罷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歸去。尤其是川東、川中的豪傑之中,頗有一些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武功雖然不差,卻吃不起這等苦頭。有的眼見周遭地勢險惡,心生怯意,借故落後;更有的乘人不備,悄悄走上了迴頭路。


    這一日中午時分,群豪追上了一條陡峭的山道,忽見一匹黃馬倒斃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嘯風的坐騎。水岱和汪嘯風大喜,齊聲大叫:“惡賊倒了一匹坐騎,咱們快追,**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聲歡唿起來。


    叫喊聲中,忽見山道西側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緩緩滾將下來。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夥兒退後!”話聲未畢,但聽得雷聲隱隱,山頭上滾下來的積雪漸多漸速。群豪一時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叫道:“那是什麽?”“雪崩有什麽要緊?大夥兒快追!”“快,快!搶過這條山嶺再說。”


    隻隔得片刻,隱隱的雷聲已變作轟轟隆隆、震耳欲聾的大響。眾人這時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時相距甚遠,但從高峰上一路滾將下來,沿途挾帶大量積雪,更有不少岩石隨而俱下,聲勢越來越大,到得半山,當真如群山齊裂、怒潮驟至一般,說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數人撥轉馬頭奔逃,餘人聽著那山崩地裂的巨響,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一齊壓將下來,隻嚇得心膽俱裂,也都紛紛迴馬快奔。有幾匹馬嚇得呆了,竟然不會舉足,馬上乘客見勢不對,隻得躍下馬背,展開輕功急馳。


    但雪崩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傾刻間便已滾到了山下,逃得較慢之人立時被壓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連叫聲都立時被雪淹沒,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點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過一條山坡,眼見崩衝而下的積雪被山坡擋住,不再湧來,各人又各奔出數十丈,這才先後停步。但見山上白雪兀如山洪暴發,河堤陡決,滾滾不絕地衝將下來,瞬息之間便將山道穀口封住了,高聳數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眾人呆了良久,才紛紛議論,都說血刀僧師徒二人惡貫滿盈,葬身於寒冰積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過死得太過容易,倒是便宜他們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們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於非命,但各人大難不死,誰都慶幸逃過了災劫,為自己歡喜之情,遠勝於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驚魂稍定,檢點人數,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鈴劍雙俠”之一的汪嘯風,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關心愛女,汪嘯風牽掛愛侶,自是奮不顧身地追在最前,其餘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與眾不同,也是不肯落後。想不到這一役中,名震當世、武功絕倫的“南四奇”竟然一齊喪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歎息了一番,便即覓路下山。大家都說,不到明年夏天,嶺上的百丈積雪決不消融,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收屍,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隻是不便公然說出口來:“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的名頭,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帶著狄雲和水笙一路西逃,敵人雖愈來愈眾,但他離西藏老巢卻也越來越近。隻是連日趕路,再加上漫天風雪,山道崎嶇,所乘的兩匹良駒腳力再強,也已支持不住。這一日黃馬終於倒斃道旁,白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黃馬的後塵。


    血刀老祖眉頭深皺,心想:“我一人要脫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極,隻是徒孫兒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讓這美貌的女娃兒給人奪了迴去,實是不甘心。”他想到此處,突然兇性大發,迴過身來,一把摟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嚇得大叫:“你……,你幹什麽?”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帶你走了,你還不明白?”狄雲叫道:“師祖,敵人便追上來啦!”血刀僧怒道:“你羅嗦什麽?”便在這危急的當口,忽聽得頭頂悉悉瑟瑟,發出異聲,抬頭一看,山峰上的積雪正滾滾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邊,見過不少次雪崩大災,他便再狂悍兇**十倍,也不敢和這天象奇變作對,連叫:“快走,快走!”遊目一瞥之間,隻有南邊的山穀隔著一個山峰,或許能不受波及,當下情勢危急,無暇細思,一拉白馬,發足便向南邊山穀中奔去。饒是他無法無天,這時臉色也自變了。這山穀之旁的山峰也有積雪。積雪最受不起聲音震蕩,往往一處雪崩,帶動四周群峰上積雪盡皆滾落。


    血刀老祖展開輕功疾行。白馬馱著狄雲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進了山穀。這時雪崩之聲大作,血刀老祖望著身側的山峰,憂形於色,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點主,隻要身側山峰上的積雪也崩將下來,那便萬事皆休了。


    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也隻一盞茶工夫,但這短短的時刻之中,血刀僧、狄雲、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還隻盼立時死了,免遭這**僧師徒的汙辱,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不期而然地對血刀僧和狄雲生出依靠之心,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什麽法子能助己脫此災難。


    突然之間,山峰上一塊小石子滑溜溜地滾將下來。水笙嚇了一跳,尖聲唿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拍兩下,打了她兩記巴掌。水笙兩邊臉頰登時紅腫起來。


    幸好這山峰向南,多受陽光,積雪不厚,峰上滾下來一塊小石之後,再無別物滾下。過得片刻,雪崩的轟轟聲漸漸止歇。血刀僧放脫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雲二人同時舒了一口長氣。水笙雙手掩麵,也不知是寬心,是惱怒,還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穀口,巡視了一遍迴來,滿臉都是鬱怒之色,坐在一塊山石之上,不聲不響。狄雲問道:“師祖爺爺,外麵怎樣?”血刀僧怒道:“怎麽樣?都是你這小子累人!”


    狄雲不敢再問,知道情勢甚是不妙,過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又道:“是敵人把守住穀口嗎?師祖爺爺,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個兒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兇惡奸險之徒為伍,不但所結交的朋友從無真心相待,連親傳弟子如寶象、善勇、勝諦之輩,麵子上對師父十分敬畏,心中卻無一不是爾虞我詐,隻求損人利己,這時聽狄雲叫他獨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讚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敵人把守穀口,是積雪封穀。數十丈高、數千丈寬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們再也走不出去了。這荒穀之中,有什麽吃的?咱們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雲一聽,也覺局勢兇險,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總是心中一寬,說道:“你放心,船到橋洞自會直,就算餓死,也勝於在那些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血刀僧裂嘴一笑,道:“乖孫兒說得不錯!”從腰間抽出血刀,站起身來,走向白馬。


    水笙大驚,叫道:“喂,你要幹什麽?”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實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殺了白馬來吃。這白馬和她一起長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這是我的馬,你不能殺。”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為什麽不能吃馬!”水笙求道:“求求你,別害我馬兒。”無可奈何中,轉頭向狄雲道:“請你求求他,別殺我的馬兒。”


    狄雲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心下不忍,但想情勢至此,哪有不宰馬來吃之理,吃完了馬肉,隻怕連馬鞍子也要煮熟了來吃。他不願見水笙的傷心神情,隻得轉過了頭。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別殺我的馬兒。”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殺你的馬兒!”水笙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忽聽得嗤地一聲輕響,血刀僧狂笑聲中,馬頭已落,鮮血急噴。水笙連日疲乏,這時驚痛之下,竟又暈了過去。


    待得悠悠醒轉,便聞到一股肉香,她肚餓已久,聞到肉香,不自禁的歡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愛馬在慘遭烤炙。一睜眼,隻見血刀僧和狄雲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塊烤得焦黃的燒肉,正自張口大嚼,石旁生著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著一隻馬腿,兀自在火上燒烤。水笙悲從中來,失聲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這兩個惡人,害了我的馬兒,我……我定要報仇!”


    狄雲好生過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這雪穀裏沒別的可吃,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的餓死。要好馬嘛,隻要日後咱們能出得此穀,總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這小惡僧假裝好人,比老惡僧還要壞。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雲無言可答,要想不吃馬肉吧,實在是餓得難受,心想:“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張口又往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馬肉,斜目瞧著水笙,含含糊糊地道:“味道不壞,當真不壞。嗯,過幾天烤這小妞兒來吃,未必有這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兒,隻好烤我這個乖徒孫來吃了。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著他最後吃,總算對得他住。”


    兩人吃飽了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雲朦朧中隻聽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心中突然自傷:“她死了一匹馬,便這麽哭個不住。我活在世上,卻沒一人牽掛我。當我死時,看來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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