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沒有下雨，天不太黑。半空的雲層散發出黯淡的微茫。當看見冬梅嶴茅草房透射出昏黃的鬆明柴火的光亮時，關靈、郝劍還在想著怎麽樣跟蓮蓮的奶奶說話。</p>
哭聲。那是一個老嫗幹嚎後無力的唏噓。但在沒有起風，寂靜荒涼的山嶺上卻格外瘮人。</p>
郝劍示意眾人散開來，慢慢接近。</p>
周圍沒什麽異常。</p>
關靈悄然閃進籬笆院敲門。“篤篤篤篤！”</p>
屋中立刻鴉雀無聲。燈還亮著。關靈繼續敲，驟然間裏麵爆發出一聲怒吼：</p>
“我！……我和你們拚啦！”</p>
隨之門洞開，衝出一個舉著鐮刀的老太太。關靈忙閃身躲避。老太太用力過猛，自己摔倒在地。鐮刀飛出丈許。關靈、王亮忙上前攙扶。</p>
老太太滿頭銀絲，中等個，寬大挺直的身材。指著的手微微顫抖，口裏哆哆嗦</p>
嗦地說：“你！……你們……！”說著暈厥過去。</p>
“她奶奶！”屋裏又跑出一位婦女，單跪在老太太的麵前，扶著她的頭。</p>
郝劍搶入門察看，裏麵再沒有其他人了。</p>
“快！先把老奶奶抬進去！”關靈說。</p>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老太太抬放到床上。王亮和小頭目又各燃起一支鬆明火，屋子裏才亮堂了些。</p>
“蓮蓮呢？”關靈忽然叫道。</p>
這時候，郝劍才發現白天坐床上的小女孩不見了。</p>
“那是什麽？”王亮指著幹草堆大聲說。</p>
那是一個人！橫躺在那，用屋裏唯一的一床舊棉被包裹著。</p>
關靈奔上前揭開被角看時，倒吸一口冷氣。蓮蓮！正是她！身體已經變得冰涼。那雙大眼睛緊閉著，牙咬著下唇。關靈一把掀掉被子，拿過王亮手裏的鬆明火把照看。這下更令人震驚：</p>
小女孩衣不蔽體，累累傷痕，血水凝結在她痩骨嶙峋的身體上。</p>
“誰幹的？誰幹的？這到底是為什麽啊？”關靈憤怒地叫著，轉到牆壁前，用拳頭使勁捶打著，失聲痛苦。</p>
白天一個十四歲，長得卻隻有七八歲樣子的小姑娘，大眼睛，怯生生的樣子猶在眼前，現在卻被殘忍地殺害了。</p>
所有見到這場景的人都禁不住內心一陣陣的顫栗。</p>
“她奶奶！她奶奶！”那位婦女還伏在老奶奶身上嚎啕大哭。</p>
關靈過去檢查了一遍，說是氣急休克，不礙事，過會就能蘇醒。</p>
那婦女約莫四十來歲，驚魂未定，望著郝劍他們，戰戰兢兢地問：“你們……可是紅軍？”</p>
“是紅軍！”小頭目迴答他。</p>
“快逃命啊，李太爺正召集人馬來抓你們哪！”</p>
“蓮蓮是誰殺的？”關靈緊盯著她問。</p>
“是李太爺的人。說有人看到我外甥女通共匪，私通紅軍。我外甥女不曉事，說紅軍是好人，死不改口，他們就打她。就這樣，被打死了……我是她姨，住山下……”</p>
“報——仇！報——仇——！”關靈滿臉淚水，一字一句從牙縫裏吐著這兩個字。</p>
躺在床上的老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中年婦女忙湊到她跟前喊道:</p>
“她奶奶！紅軍！紅軍來啦！</p>
“叭——叭——”，槍聲，在山野打響。</p>
警戒的戰士疾步進門：“隊長！不好啦！山上山下……”</p>
山上山下好幾個地方跳動著燈籠火把，無數的人“嗷嗷”叫著朝冬梅嶴方向湧來。但郝劍判斷不出是不是保安隊；僅僅是李村的自衛隊，想必戰鬥力不會很強吧？</p>
“來得正好！”關靈抄槍在手，咬牙切齒地說。</p>
“別魯莽！”郝劍看了她一眼，“趕快離開這裏。不要連累兩位老鄉。迴去告訴指導員馬上走。快點！我在後麵掩護。如果被纏上了不要直接迴岩洞。”</p>
“我不！”關靈倔強地把頭一扭，一顆顆地往彈倉裏壓子彈。</p>
“服從命令！”郝劍厲聲說道，轉身出屋。</p>
槍聲四起。郝劍暗暗吃驚，他顯然低估了李村自衛隊的力量。郝劍他們走過的山嶺火把燈火串成串，子彈飛嘯，拖著暗紅的光亮，聲音脆，射程遠，都是上好的步槍打的。不單是民團，還動員村民敲鑼打鼓，呐喊助威。也鬧不清多少人，他們走山路如履平地，離梅山嶴越來越近了。</p>
郝劍記掛著岩洞裏的潭弘力，一行人急急忙忙往迴走。剛離開籬笆院，茅草房周圍殺聲四起，槍彈朝他們打來。幾個人慌不擇路，鑽進左邊的山地，王亮“哎喲”一聲栽倒在地。</p>
“傷哪裏？”關靈迴身去拉他。</p>
“沒事！小腳肚好象被什麽東西咬了一下。</p>
“快走吧！”關靈用力拽他。</p>
“不行！我好象走不了啦。”</p>
小頭目從後麵老鷹抓小雞一般把王亮背到身上。</p>
幾個人繼續開始向山上爬。天黑，路不清。設伏的人沒敢緊追。隻是漫無目的地打槍呐喊。待爬上山崗，迴頭看時，下麵的茅草房已經被點火燒著，火苗在濃煙中時隱時顯。間雜著那老奶奶淒厲的哭喊聲。</p>
“蓮蓮！”關靈失聲而叫。駐足不走了。</p>
“快去找指導員，我們。”郝劍叫了她一下，關靈充耳不聞，仍站在那。郝劍上前牽著她的手往山崗背跑。這不需要多少路的，再翻過一道圖坎就可以了。就這時，驀然眼前閃過一個黑影，慌裏慌張喊道：</p>
“隊長！民團！”小頭目從山崗上跌至坎底。隨之山崗尖湧現一群舉著鬆明火把的人。叫著，邊打槍邊衝下來。</p>
來不及多想，郝劍舉槍就打。撩倒兩個。隨即翻出土坎往迴跑。山崗上衝下來比較快，六七條黑影迅即越過土坎追上來廝殺。開槍都來不及，小頭目赤手空拳被幾條黑影纏住，刀劍相逼，忽然腳下一絆，倒地而滾。“砰！”郝劍槍響了。把砍殺小頭目的一個黑影擊斃。小頭目一躍而起，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嘿！”猛喝一聲，另一個黑影應聲倒地。郝劍的槍彈不虛發，接連打死兩個。揀了一把寶劍在手。之前都沒有作好戰鬥的準備，郝劍的鬼頭大刀都還放在岩洞裏。更多的追兵叫著喊著逼近了。黑暗中慌不擇路，郝劍拉上小頭目就跑，沒跑多遠，想想不對，關靈和王亮呢？他停住腳步，似乎土坎那邊傳來關靈的廝打聲和匪徒的獰笑。郝劍和小頭目又折身往返。剛好又與十幾個追兵碰個正著。郝劍舉槍就打，很快子彈就打光了。把槍往懷裏一揣，揮劍和他們殺在一起。“郝劍快走！郝劍快走！”隻聽見那邊關靈竭盡全力大叫，隨即“轟”的一聲，她把身上的手榴彈炸響了。不幸而言中，郝劍差點沒暈過去。耳畔掠過風聲，郝劍頭一偏，一把砍刀劃破他的手臂，也不感覺疼痛，順勢一劍給對方一個透心涼。小頭目殺到身旁。兩人還想往關靈那邊衝過去。郝劍的心思，不管關靈是死是活都要過去看一看。槍彈“噝噝”地貼著耳邊飛過。小頭目見勢不妙，使勁一把拉過郝劍：“快走吧！”往邊上奪路而走。後麵自衛隊“劈裏啪啦”盲目地放槍。兩人趁著天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上一條山道。轉過一處彎口，追兵還沒撇下。卻見迎麵又是一幫燈籠火把的人爬上山來。小頭目風聲鶴唳，急收步子。前後都沒路，兩人咬咬牙，不管是死是活跳下道旁陡坡下麵溝壑。黑咕隆咚的溝壑，有帶刺的荊棘，冰冷尖硬的礫石，還有殘雪積水。兩人緊貼著地麵，剛藏好。上麵兩路人馬合一塊，便四散搜索開來。火把，燈籠在雜草間晃亮。刀槍在草叢裏亂戳亂捅。小頭目全身觳觫。郝劍伏在那裏，準備作最後一搏。有個穿草鞋的、有豬欄臭味的腳幾乎碰到兩人的腦袋了。郝劍就怕小頭目難以控製住緊張跳將起來。一隻手死死壓住他。那家夥並沒有發現他們。走過來走過去。但是，更多的人拿著亮向陡坡邊沿篦梳而下。郝劍心底一涼，心想這迴是決無躲過的道理了。</p>
“噠噠噠噠！”遠處槍聲驟然撕破夜幕，很快就響成一片。</p>
郝劍聽到，是從南邊冬梅嶴嶺傳來的。是紅軍的機槍聲。正在搜索的民團及其他人詫異地轉過身，聽了會，就吆五喝六地往那邊趕去。</p>
人聲漸漸遠去。火光也熄滅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南邊的槍聲也平息下來。山野恢複了平靜。</p>
兩人從溝壑裏爬上來。全身濕透濕透，也不知道是汗是水。經冷風一吹，不由得打起冷戰。臉上，手腳都被劃破了，也不感到疼痛。郝劍伸手摸摸，槍還在，他掏出槍，摸索著換了一個彈梭子。這時候郝劍才想起關靈，她死別郝劍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p>
此地不可久留。</p>
“快走吧！”郝劍推推小頭目。他把臉埋在手心，動也沒動。郝劍連忙再搖：“你怎麽啦？”</p>
小頭目嚇壞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氣。</p>
郝劍也是精疲力竭，拉起小頭目，踉踉蹌蹌地離開陡坡。</p>
他現在心裏惦念著岩洞裏的那些傷病員，還有指導員。</p>
他們怎麽樣了呢？</p>
天上沒有星星。郝劍和小頭目本來是想潛迴小分隊棲身的岩洞。可是大半夜過去，還是沒有找到。</p>
郝劍和小頭目迷路了。</p>
“王亮呢？”郝劍這時才想起王亮是和小頭目在一起的。</p>
“他……他不知道哇！……”小頭目老大的人這時卻像個小孩一樣“嗚嗚”哭了起來。原來小頭目背著王亮先一步爬上山崗的，埋伏在那裏的李村自衛隊。因為人多，王亮掙紮著從小頭目身上翻下來，用槍掩護小頭目後撤，叫他通知郝劍，免得腹背受敵。小頭目得以脫身，但王亮卻不知所終。</p>
郝劍哀歎不已，想想總是兇多吉少，又掛念潭弘力他們，不知道上哪去找，但無論如何，總要先迴岩洞看看。</p>
第二天，白晝恐怕撞上民團大刀會的人，郝劍和小頭目沒敢上岩洞的方向去找，隻是在荒嶺上找了個隱蔽的地方休息，那是一個廢棄的瓜棚。捱到天黑，便憑借模糊的記憶整夜摸索。山路盤陀崎嶇，落滿浸透雨水的敗葉，一不留神就腳底打滑。這一夜，從未有過的艱辛。終於在又一個黎明到來的時候找到了岩洞。</p>
晨光熹微。山體淹沒在濃霧裏。十步之外難辯東西。布穀鳥清脆的鳴叫聲從容不迫，在空山中悠揚地迴響。</p>
確信周圍沒情況後，郝劍和小頭目迅速接近黑黑的洞口。</p>
這裏無疑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p>
每顆挺立的小草都散發硝煙味，血腥味。洞口外的岩璧彈痕累累。。荊棘，枯藤，野草蕩然無存。隻剩下幾根被燒得光禿禿的枝杈。</p>
提著沒鞘的長劍，郝劍叫小頭目留外麵望風，自己剛想鑽進洞，從裏麵“唿”地竄出一條黃毛野狗，露著白森森的牙齒朝郝劍撲來，郝劍側身一閃，提刀砍去，那野狗狂吠著落荒而逃。</p>
鑽進洞裏，地上有不少稻草灰，等郝劍的眼睛適應了裏麵黯淡的光線，依稀能看清裏麵的情形，郝劍悲愴得難以自己。洞中橫七豎八躺著。蜷曲著十來具紅軍戰士的屍體。再看時，頭顱都已經被割走，再難分清那具屍體是哪個人的。他們有的身上衣服被火燒過了，裸露出幾處白兮兮的肌膚。有的緊攥仇恨的拳頭；有的手腕被砍斷了，想是至死不放下武器才被砍去的；他們大都是傷病員，包紮著繃帶或紗布。郝劍依據映象一具具地辨認著。他必須確認哪個同誌是在這裏犧牲了。他不能心裏沒數。淚好象流幹了。昨天還是朝夕相處，今個卻是陰陽兩隔。</p>
從清點人數來看，應該還有五六人沒有犧牲在這裏。隻是不知道他們是否逃脫了，還是被抓了。還有潘忠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p>
郝劍翻到第四具無首屍體時，他的心再次刀割一樣絞痛。那屍體中等個偏高，穿普蘭色夾襖，上半身一側因受傷捆紮著繃帶，那是關靈給潭弘力包紮的繃帶！郝劍頓時眼前發黑，一陣暈眩，差點栽倒在地。</p>
那遺體正是潭弘力！</p>
“指導員！”郝劍痛哭流涕。</p>
關靈給潭弘力包紮的繃帶鬆開了，雖然是在冷天，背部左側肩胛的傷口還是已經潰爛，濃血淋漓，已經變得發黑。難以想象這近個把月他是怎麽熬過來的。郝劍沒有聽到過他一聲呻吟。而總是又說又笑。可他的痛苦該是多麽巨大，不能忍受啊！再看，他右邊的褲管長長的被撕碎，腿上被野狗咬下大塊暗紅的肉來。郝劍真的後悔沒有把那條野狗給砍死。</p>
“指導員！我沒有照顧好你啊！指導員！指導員！……”郝劍發瘋地捶打自己的腦袋，悲痛欲絕。</p>
小頭目爬緊洞來，雙手將郝劍緊緊箍住。</p>
烈士的頭顱是被喪盡天良的反動民團割去邀功請賞或梟首示眾去了。</p>
此處多為荒草地及疏林。郝劍選擇了有片修長毛竹的山坡，在茂盛的竹林內，和小頭目手持刀劍掘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坑，把戰友的遺體一一安葬。為了保證不再被敵人發現打擾，和掩埋尋淮洲一樣，地貌依舊複原，上麵抱些枯枝爛葉遮蓋。</p>
郝劍怕以後忘記，又從竹林外分幾處徑直朝裏走，到埋葬的地方，多少步路，就在開始的地方用寶劍劃出多少條橫線。</p>
小頭目跟著郝劍一聲不吭地幹著。爾後，呆呆地肅立在“墳”前，嘴角微微翕動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麽。</p>
也許，對他來說，烈士們的遭遇太觸目驚心了。兩天前還是活生生的人，兩天後卻殘缺不全地埋進泥土。</p>
郝劍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害怕嗎？紅軍就是這樣血與火一步步走過來的，而且，還要這樣一步步走下去。</p>
突然，小頭目抓住郝劍的手，急切地說：</p>
“隊長！我……我要當紅軍！紅軍！”</p>
小頭目要當紅軍！</p>
郝劍看著他，紅軍拿給他的一身衣服已經破破爛爛。這許多日子的擔驚受怕，餐風宿露，原本虎背熊腰的小頭目明顯地消瘦下去。亂發粘著草梗滿臉胡茬，幾天沒洗的臉上沾滿泥巴和汙垢，看去整個象叫化子。這位正直豪爽，血氣方剛的大漢，此刻，神情莊重。</p>
郝劍一個勁地點頭，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未完待續）</p>
哭聲。那是一個老嫗幹嚎後無力的唏噓。但在沒有起風，寂靜荒涼的山嶺上卻格外瘮人。</p>
郝劍示意眾人散開來，慢慢接近。</p>
周圍沒什麽異常。</p>
關靈悄然閃進籬笆院敲門。“篤篤篤篤！”</p>
屋中立刻鴉雀無聲。燈還亮著。關靈繼續敲，驟然間裏麵爆發出一聲怒吼：</p>
“我！……我和你們拚啦！”</p>
隨之門洞開，衝出一個舉著鐮刀的老太太。關靈忙閃身躲避。老太太用力過猛，自己摔倒在地。鐮刀飛出丈許。關靈、王亮忙上前攙扶。</p>
老太太滿頭銀絲，中等個，寬大挺直的身材。指著的手微微顫抖，口裏哆哆嗦</p>
嗦地說：“你！……你們……！”說著暈厥過去。</p>
“她奶奶！”屋裏又跑出一位婦女，單跪在老太太的麵前，扶著她的頭。</p>
郝劍搶入門察看，裏麵再沒有其他人了。</p>
“快！先把老奶奶抬進去！”關靈說。</p>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老太太抬放到床上。王亮和小頭目又各燃起一支鬆明火，屋子裏才亮堂了些。</p>
“蓮蓮呢？”關靈忽然叫道。</p>
這時候，郝劍才發現白天坐床上的小女孩不見了。</p>
“那是什麽？”王亮指著幹草堆大聲說。</p>
那是一個人！橫躺在那，用屋裏唯一的一床舊棉被包裹著。</p>
關靈奔上前揭開被角看時，倒吸一口冷氣。蓮蓮！正是她！身體已經變得冰涼。那雙大眼睛緊閉著，牙咬著下唇。關靈一把掀掉被子，拿過王亮手裏的鬆明火把照看。這下更令人震驚：</p>
小女孩衣不蔽體，累累傷痕，血水凝結在她痩骨嶙峋的身體上。</p>
“誰幹的？誰幹的？這到底是為什麽啊？”關靈憤怒地叫著，轉到牆壁前，用拳頭使勁捶打著，失聲痛苦。</p>
白天一個十四歲，長得卻隻有七八歲樣子的小姑娘，大眼睛，怯生生的樣子猶在眼前，現在卻被殘忍地殺害了。</p>
所有見到這場景的人都禁不住內心一陣陣的顫栗。</p>
“她奶奶！她奶奶！”那位婦女還伏在老奶奶身上嚎啕大哭。</p>
關靈過去檢查了一遍，說是氣急休克，不礙事，過會就能蘇醒。</p>
那婦女約莫四十來歲，驚魂未定，望著郝劍他們，戰戰兢兢地問：“你們……可是紅軍？”</p>
“是紅軍！”小頭目迴答他。</p>
“快逃命啊，李太爺正召集人馬來抓你們哪！”</p>
“蓮蓮是誰殺的？”關靈緊盯著她問。</p>
“是李太爺的人。說有人看到我外甥女通共匪，私通紅軍。我外甥女不曉事，說紅軍是好人，死不改口，他們就打她。就這樣，被打死了……我是她姨，住山下……”</p>
“報——仇！報——仇——！”關靈滿臉淚水，一字一句從牙縫裏吐著這兩個字。</p>
躺在床上的老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中年婦女忙湊到她跟前喊道:</p>
“她奶奶！紅軍！紅軍來啦！</p>
“叭——叭——”，槍聲，在山野打響。</p>
警戒的戰士疾步進門：“隊長！不好啦！山上山下……”</p>
山上山下好幾個地方跳動著燈籠火把，無數的人“嗷嗷”叫著朝冬梅嶴方向湧來。但郝劍判斷不出是不是保安隊；僅僅是李村的自衛隊，想必戰鬥力不會很強吧？</p>
“來得正好！”關靈抄槍在手，咬牙切齒地說。</p>
“別魯莽！”郝劍看了她一眼，“趕快離開這裏。不要連累兩位老鄉。迴去告訴指導員馬上走。快點！我在後麵掩護。如果被纏上了不要直接迴岩洞。”</p>
“我不！”關靈倔強地把頭一扭，一顆顆地往彈倉裏壓子彈。</p>
“服從命令！”郝劍厲聲說道，轉身出屋。</p>
槍聲四起。郝劍暗暗吃驚，他顯然低估了李村自衛隊的力量。郝劍他們走過的山嶺火把燈火串成串，子彈飛嘯，拖著暗紅的光亮，聲音脆，射程遠，都是上好的步槍打的。不單是民團，還動員村民敲鑼打鼓，呐喊助威。也鬧不清多少人，他們走山路如履平地，離梅山嶴越來越近了。</p>
郝劍記掛著岩洞裏的潭弘力，一行人急急忙忙往迴走。剛離開籬笆院，茅草房周圍殺聲四起，槍彈朝他們打來。幾個人慌不擇路，鑽進左邊的山地，王亮“哎喲”一聲栽倒在地。</p>
“傷哪裏？”關靈迴身去拉他。</p>
“沒事！小腳肚好象被什麽東西咬了一下。</p>
“快走吧！”關靈用力拽他。</p>
“不行！我好象走不了啦。”</p>
小頭目從後麵老鷹抓小雞一般把王亮背到身上。</p>
幾個人繼續開始向山上爬。天黑，路不清。設伏的人沒敢緊追。隻是漫無目的地打槍呐喊。待爬上山崗，迴頭看時，下麵的茅草房已經被點火燒著，火苗在濃煙中時隱時顯。間雜著那老奶奶淒厲的哭喊聲。</p>
“蓮蓮！”關靈失聲而叫。駐足不走了。</p>
“快去找指導員，我們。”郝劍叫了她一下，關靈充耳不聞，仍站在那。郝劍上前牽著她的手往山崗背跑。這不需要多少路的，再翻過一道圖坎就可以了。就這時，驀然眼前閃過一個黑影，慌裏慌張喊道：</p>
“隊長！民團！”小頭目從山崗上跌至坎底。隨之山崗尖湧現一群舉著鬆明火把的人。叫著，邊打槍邊衝下來。</p>
來不及多想，郝劍舉槍就打。撩倒兩個。隨即翻出土坎往迴跑。山崗上衝下來比較快，六七條黑影迅即越過土坎追上來廝殺。開槍都來不及，小頭目赤手空拳被幾條黑影纏住，刀劍相逼，忽然腳下一絆，倒地而滾。“砰！”郝劍槍響了。把砍殺小頭目的一個黑影擊斃。小頭目一躍而起，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嘿！”猛喝一聲，另一個黑影應聲倒地。郝劍的槍彈不虛發，接連打死兩個。揀了一把寶劍在手。之前都沒有作好戰鬥的準備，郝劍的鬼頭大刀都還放在岩洞裏。更多的追兵叫著喊著逼近了。黑暗中慌不擇路，郝劍拉上小頭目就跑，沒跑多遠，想想不對，關靈和王亮呢？他停住腳步，似乎土坎那邊傳來關靈的廝打聲和匪徒的獰笑。郝劍和小頭目又折身往返。剛好又與十幾個追兵碰個正著。郝劍舉槍就打，很快子彈就打光了。把槍往懷裏一揣，揮劍和他們殺在一起。“郝劍快走！郝劍快走！”隻聽見那邊關靈竭盡全力大叫，隨即“轟”的一聲，她把身上的手榴彈炸響了。不幸而言中，郝劍差點沒暈過去。耳畔掠過風聲，郝劍頭一偏，一把砍刀劃破他的手臂，也不感覺疼痛，順勢一劍給對方一個透心涼。小頭目殺到身旁。兩人還想往關靈那邊衝過去。郝劍的心思，不管關靈是死是活都要過去看一看。槍彈“噝噝”地貼著耳邊飛過。小頭目見勢不妙，使勁一把拉過郝劍：“快走吧！”往邊上奪路而走。後麵自衛隊“劈裏啪啦”盲目地放槍。兩人趁著天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上一條山道。轉過一處彎口，追兵還沒撇下。卻見迎麵又是一幫燈籠火把的人爬上山來。小頭目風聲鶴唳，急收步子。前後都沒路，兩人咬咬牙，不管是死是活跳下道旁陡坡下麵溝壑。黑咕隆咚的溝壑，有帶刺的荊棘，冰冷尖硬的礫石，還有殘雪積水。兩人緊貼著地麵，剛藏好。上麵兩路人馬合一塊，便四散搜索開來。火把，燈籠在雜草間晃亮。刀槍在草叢裏亂戳亂捅。小頭目全身觳觫。郝劍伏在那裏，準備作最後一搏。有個穿草鞋的、有豬欄臭味的腳幾乎碰到兩人的腦袋了。郝劍就怕小頭目難以控製住緊張跳將起來。一隻手死死壓住他。那家夥並沒有發現他們。走過來走過去。但是，更多的人拿著亮向陡坡邊沿篦梳而下。郝劍心底一涼，心想這迴是決無躲過的道理了。</p>
“噠噠噠噠！”遠處槍聲驟然撕破夜幕，很快就響成一片。</p>
郝劍聽到，是從南邊冬梅嶴嶺傳來的。是紅軍的機槍聲。正在搜索的民團及其他人詫異地轉過身，聽了會，就吆五喝六地往那邊趕去。</p>
人聲漸漸遠去。火光也熄滅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南邊的槍聲也平息下來。山野恢複了平靜。</p>
兩人從溝壑裏爬上來。全身濕透濕透，也不知道是汗是水。經冷風一吹，不由得打起冷戰。臉上，手腳都被劃破了，也不感到疼痛。郝劍伸手摸摸，槍還在，他掏出槍，摸索著換了一個彈梭子。這時候郝劍才想起關靈，她死別郝劍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p>
此地不可久留。</p>
“快走吧！”郝劍推推小頭目。他把臉埋在手心，動也沒動。郝劍連忙再搖：“你怎麽啦？”</p>
小頭目嚇壞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氣。</p>
郝劍也是精疲力竭，拉起小頭目，踉踉蹌蹌地離開陡坡。</p>
他現在心裏惦念著岩洞裏的那些傷病員，還有指導員。</p>
他們怎麽樣了呢？</p>
天上沒有星星。郝劍和小頭目本來是想潛迴小分隊棲身的岩洞。可是大半夜過去，還是沒有找到。</p>
郝劍和小頭目迷路了。</p>
“王亮呢？”郝劍這時才想起王亮是和小頭目在一起的。</p>
“他……他不知道哇！……”小頭目老大的人這時卻像個小孩一樣“嗚嗚”哭了起來。原來小頭目背著王亮先一步爬上山崗的，埋伏在那裏的李村自衛隊。因為人多，王亮掙紮著從小頭目身上翻下來，用槍掩護小頭目後撤，叫他通知郝劍，免得腹背受敵。小頭目得以脫身，但王亮卻不知所終。</p>
郝劍哀歎不已，想想總是兇多吉少，又掛念潭弘力他們，不知道上哪去找，但無論如何，總要先迴岩洞看看。</p>
第二天，白晝恐怕撞上民團大刀會的人，郝劍和小頭目沒敢上岩洞的方向去找，隻是在荒嶺上找了個隱蔽的地方休息，那是一個廢棄的瓜棚。捱到天黑，便憑借模糊的記憶整夜摸索。山路盤陀崎嶇，落滿浸透雨水的敗葉，一不留神就腳底打滑。這一夜，從未有過的艱辛。終於在又一個黎明到來的時候找到了岩洞。</p>
晨光熹微。山體淹沒在濃霧裏。十步之外難辯東西。布穀鳥清脆的鳴叫聲從容不迫，在空山中悠揚地迴響。</p>
確信周圍沒情況後，郝劍和小頭目迅速接近黑黑的洞口。</p>
這裏無疑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p>
每顆挺立的小草都散發硝煙味，血腥味。洞口外的岩璧彈痕累累。。荊棘，枯藤，野草蕩然無存。隻剩下幾根被燒得光禿禿的枝杈。</p>
提著沒鞘的長劍，郝劍叫小頭目留外麵望風，自己剛想鑽進洞，從裏麵“唿”地竄出一條黃毛野狗，露著白森森的牙齒朝郝劍撲來，郝劍側身一閃，提刀砍去，那野狗狂吠著落荒而逃。</p>
鑽進洞裏，地上有不少稻草灰，等郝劍的眼睛適應了裏麵黯淡的光線，依稀能看清裏麵的情形，郝劍悲愴得難以自己。洞中橫七豎八躺著。蜷曲著十來具紅軍戰士的屍體。再看時，頭顱都已經被割走，再難分清那具屍體是哪個人的。他們有的身上衣服被火燒過了，裸露出幾處白兮兮的肌膚。有的緊攥仇恨的拳頭；有的手腕被砍斷了，想是至死不放下武器才被砍去的；他們大都是傷病員，包紮著繃帶或紗布。郝劍依據映象一具具地辨認著。他必須確認哪個同誌是在這裏犧牲了。他不能心裏沒數。淚好象流幹了。昨天還是朝夕相處，今個卻是陰陽兩隔。</p>
從清點人數來看，應該還有五六人沒有犧牲在這裏。隻是不知道他們是否逃脫了，還是被抓了。還有潘忠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p>
郝劍翻到第四具無首屍體時，他的心再次刀割一樣絞痛。那屍體中等個偏高，穿普蘭色夾襖，上半身一側因受傷捆紮著繃帶，那是關靈給潭弘力包紮的繃帶！郝劍頓時眼前發黑，一陣暈眩，差點栽倒在地。</p>
那遺體正是潭弘力！</p>
“指導員！”郝劍痛哭流涕。</p>
關靈給潭弘力包紮的繃帶鬆開了，雖然是在冷天，背部左側肩胛的傷口還是已經潰爛，濃血淋漓，已經變得發黑。難以想象這近個把月他是怎麽熬過來的。郝劍沒有聽到過他一聲呻吟。而總是又說又笑。可他的痛苦該是多麽巨大，不能忍受啊！再看，他右邊的褲管長長的被撕碎，腿上被野狗咬下大塊暗紅的肉來。郝劍真的後悔沒有把那條野狗給砍死。</p>
“指導員！我沒有照顧好你啊！指導員！指導員！……”郝劍發瘋地捶打自己的腦袋，悲痛欲絕。</p>
小頭目爬緊洞來，雙手將郝劍緊緊箍住。</p>
烈士的頭顱是被喪盡天良的反動民團割去邀功請賞或梟首示眾去了。</p>
此處多為荒草地及疏林。郝劍選擇了有片修長毛竹的山坡，在茂盛的竹林內，和小頭目手持刀劍掘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坑，把戰友的遺體一一安葬。為了保證不再被敵人發現打擾，和掩埋尋淮洲一樣，地貌依舊複原，上麵抱些枯枝爛葉遮蓋。</p>
郝劍怕以後忘記，又從竹林外分幾處徑直朝裏走，到埋葬的地方，多少步路，就在開始的地方用寶劍劃出多少條橫線。</p>
小頭目跟著郝劍一聲不吭地幹著。爾後，呆呆地肅立在“墳”前，嘴角微微翕動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麽。</p>
也許，對他來說，烈士們的遭遇太觸目驚心了。兩天前還是活生生的人，兩天後卻殘缺不全地埋進泥土。</p>
郝劍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害怕嗎？紅軍就是這樣血與火一步步走過來的，而且，還要這樣一步步走下去。</p>
突然，小頭目抓住郝劍的手，急切地說：</p>
“隊長！我……我要當紅軍！紅軍！”</p>
小頭目要當紅軍！</p>
郝劍看著他，紅軍拿給他的一身衣服已經破破爛爛。這許多日子的擔驚受怕，餐風宿露，原本虎背熊腰的小頭目明顯地消瘦下去。亂發粘著草梗滿臉胡茬，幾天沒洗的臉上沾滿泥巴和汙垢，看去整個象叫化子。這位正直豪爽，血氣方剛的大漢，此刻，神情莊重。</p>
郝劍一個勁地點頭，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未完待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