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慢慢啜了一口散發著清香的茶水，然後將茶杯放迴到案幾上去。從他這個位置順著窗戶向外望去，恰好可以看到丞相府外圍高大厚實的青灰色牆壁。</p>
他每次看到這麵牆壁，都會覺得心中一陣憋悶，仿佛被這牆壁壓得喘不過來氣。其實不光是這堵牆，整個丞相府都讓他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宛如重重藩籬擠壓著他的空間。原因很簡單，這是諸葛亮的丞相府，不是他的。</p>
一想到“諸葛亮”這個名字，李平就有著難以名狀的鬱悶感。</p>
原本他和諸葛亮同為先帝劉備的托孤之臣。但從建興三年諸葛亮南征開始，李平感覺自己逐漸被排擠出決策中樞，從統馭內外軍務的中央大員變成一名鎮守江州的地方長官。</p>
去年諸葛亮又要求他帶領部屬離開經營多年的江州，前往漢中。李平迫於壓力，隻能答應，但感覺自己象是一隻被人強行拽出樹洞的冬眠的熊，十分不情願。一到漢中，他率領的兩萬名士兵立刻被打散編製分配到各個營中去。而他自己則以中都護的頭銜署府事——這個府自然是指的是諸葛亮的丞相府。於是原本與諸葛亮平起平坐的李平，現在倒成了前者的副手。</p>
這讓自尊心很強的他十分不滿，感覺自己被侮辱了一般，而這種情緒又不能發作出來的，於是隻好漚爛在心中，慢慢發酵、變質。</p>
“我好歹也是先帝親自托付的大臣，現在居然蝸居在這種地方給人當胥吏！”</p>
李平想到這裏，狠狠地捏了捏茶壺，手指有些隱隱作疼。他不是沒有反抗過，他在江州曾經先後要求開府署事和劃江州附近五郡為巴州，這些要求都被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於是他也拒絕了諸葛亮兩次調他去漢中的要求。</p>
李平總覺得，既然自己是托孤之臣，就該由於身份相符的地位才是。</p>
這時候，門外傳來三聲不緊不慢的敲門聲。李平“唔”了一聲，重新端起茶杯，示意進來。參軍狐忠推門而入。</p>
狐忠的相貌和兩年前相比幾乎沒變化，神態從容，隻是兩個鬢角多了些白縷。他向李嚴恭敬地鞠了一躬，說道：</p>
“都護大人，一切都辦妥了。”</p>
李平把怨恨的表情收起來，換上一副平淡的神色：“很好，沒有其他人看到麽？”</p>
狐忠用力點了一下頭，沒多說什麽。</p>
“不愧是軍謀司的前任從事，果然沒讓人失望。”李平讚賞地拍拍膝蓋。</p>
狐忠是李平特意從司聞曹挖來的人才，一是因為他能力出眾，二是因為狐忠是個土生的益州人，李平覺得這比那些荊州係出身的家夥可靠多了。事實證明，狐忠的表現相當出色，李平對自己的眼光很得意。在諸葛亮羽翼環伺的漢中，他必須要有自己的親信。</p>
這時狐忠繼續說道：“督軍成蕃已經在外麵等候，都護大人是否要交待一下？”李平眯起眼睛擺了擺手：“不必了，叫他就按照事先商定的辦。”</p>
“是。”</p>
然後狐忠離開了房間。他走到走廊拐角，看到成蕃正拿條陳等在那裏，於是輕輕搖了搖頭。</p>
“不必等了，李都護指示說就按計劃行事。”</p>
“也好。”成蕃對這種冷遇滿不在乎，他伸出兩支粗壯的手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反正我也不願意看他那張臉，好像別人欠了他錢一樣。”</p>
“背後議論上司可不是好行為阿。”狐忠暗自發笑，表麵上卻板起臉來提醒他。成蕃不以為然地把竹製條陳別到褲腰上。這條竹簡方方正正，在他的腰間掛著好像一片鎧甲的肥大鱗片。</p>
“既然都護他都這麽說了，那這幾天咱們也沒什麽好忙得，晚上去不去喝酒？叫上孝和，有些日子沒見著他了。”</p>
狐忠雙手一攤：“我也是，最近他好像又碰到什麽大事件，忙得見不到人影。”</p>
“這次希望他可不要鬧得跟上迴一樣，被遠遠貶到江東，都少了一個陪我喝酒的人。”成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狐忠微微一笑，用兩個指頭彈了彈成蕃腰間的竹片，輕鬆地迴答：</p>
“這，就要看那家夥的幽默感是否過剩了。”</p>
兩位朋友的對話荀詡並沒感覺到，即使感覺到，他也已經忙碌的沒有打噴嚏的時間。</p>
三月六日，他和陰輯順利地把杜弼與徐永送到了青龍山的靖安司分部。在那裏，這兩個人被分別安置在兩間彼此隔絕的屋子裏。</p>
不過兩個人的遭遇並不相同。首先接受審查的是杜弼，他連續三天都被靖安司、司聞司與軍方的聯合調查組仔細盤問。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理由、每一個動機都要被詳細詢問，並被交叉對比。另外還有軍謀司的數名成員不分晝夜地搜撿過去兩年內杜弼提供的所有情報，並試圖找出任何一處可疑或者矛盾之處。</p>
荀詡和陰輯都參加了調查組，並且比其他任何人表現的都要苛刻。他們相信杜弼絕不會是雙麵間諜，因此審查越嚴厲就越能盡早證明其清白。杜弼本人對日複一日的審查並沒有表現出厭倦或者煩躁，他的態度很合作，自始至終頭腦都很清晰，迴答問題簡潔而富有邏輯性。這讓荀詡佩服不已。</p>
相比起杜弼，徐永就相對輕鬆多了。他不必出席什麽審查會，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日三餐有菜有肉，每三天還可以得到一壇成都官窯釀造的蜀酒；偶爾會有一些官員前來拜訪，親切地與他聊些家常事；他甚至可以離開靖安司到周圍山區散布——當然，必須得有靖安司的人陪同。</p>
這是根據陰輯的建議做出的安排。這個經驗豐富的老頭子指出，一個叛逃者在叛逃的初期會處</p>
於一種不確定的恐慌狀態，如果不能妥善處理的話，這將會造成無可避免的心理陰影，輕則導致叛逃者對他們產生不信任，進而令情報失真；重則會讓叛逃者無法承受壓力而選擇自殺。</p>
“就是說我們要象伺候孕婦一樣伺候著他？”荀詡聽到這個指示後有些不滿地反問道。</p>
“沒錯。”陰輯伸出一個指頭別有深意地擺了擺，“要知道，他也許會生個大胖小子給我們。”</p>
司聞曹內部習慣將徐永這樣的逃亡者稱為“產婦”，盤問情報叫做“接生”；這很不雅，上頭多次批評過，不過這是司聞曹的部門文化之一，大家都很難改口。</p>
到了三月八日，針對杜弼的審查終於完成。審查組發表了一項措辭謹慎地的聲明，表示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杜弼沒有敵方間諜的嫌疑，審查官員一致認為他仍舊忠誠於漢室。不過來自軍方的審查官堅持認為要暫時限製杜弼在漢中的任職範圍，以防止出現意外情況。</p>
荀詡對此並沒有反對，他存了私心；如果限製杜弼的任職範圍，那他就無法在要害部門工作。而在軍方眼中，靖安司是個無事生非的多餘部門。這樣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杜弼調到靖安司來。</p>
接下來，就該到了為徐永“接生”了。</p>
三月九日清晨，荀詡早早就起了身。這幾天為了方便工作，他一直都住在青龍山上。這裏原本是軍器諸坊的總務，後來總務裁撤，於是空出的建築就被靖安司接收了。荀詡兩年以前就是在這裏與糜衝第一次會麵，並在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對方逃脫。所以這裏對他來說，自有一番意義。</p>
他打開房門，迎著清新的山風滿意地打了個嗬欠。現在天色才蒙蒙亮，太陽尚在地平線以下蠕動。荀詡轉身從屋邊的大甕裏舀了一勺水先漱漱口，一口噴到窗下的花盆裏，然後把剩下的水倒進銅盆，認認真真把臉洗過一遍，末了再將銅盆裏的水倒去另外一個尺寸稍大的木盆中，留著晚上洗腳。這在缺乏水源的漢中是一種精間諜風。</p>
忽然，他看到對麵有人影晃動，仔細一看，卻是杜弼。從杜弼身上的短窄裝束判斷，似乎是剛剛散步迴來。</p>
“輔國，這麽早就起身了？”荀詡提高嗓門打了個招唿。杜弼聽到以後，向這邊走過來。他的臉因長期居住在西北而顯得粗礪而黝黑，顴骨上還有兩團醒目的高原紅，剛剛三十出頭的他看上去象四十歲那麽蒼老；他的舉止也如四十歲的人一樣沉穩有致：“嗬嗬，習慣了，我在隴西就是這樣。不過孝和你起的也夠早，這會兒門崗的班還沒換呢。”</p>
自從來青龍山以後，他們兩個人已經開始用字來親切地稱唿對方。在地下情報世界有一個很奇妙的現象，在別國擔任間諜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本國的內務部門，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麽。有一種理論認為：身為一名間諜，間諜對致力於反間諜的內務部門有著天敵般的敬畏。不過很少有人會讚同這一觀點……</p>
荀詡拿出一根鈍頭的木棍輕輕地在牙齒上摩擦，一邊口齒不清地說：“我是睡不著，今天‘臨盆’就要開始了嘛。”</p>
“嗬嗬，生男生女，就看現在的了。”</p>
杜弼會意地點點頭。他昨天剛剛解除嫌疑就被荀詡調到了靖安司，目前身份是靖安司的備諮。荀詡堅持要杜弼參與到對徐永的調查工作中來，理由是一則杜弼對於魏國內部事務比較熟悉，能夠甄別徐永的資料真實性；二則在逃亡過程中徐永已經對杜弼很信任，他的出席可以穩定逃亡者的情緒。</p>
“不過，孝和你最好不要一開始就把‘燭龍’的話題提出來，這個幹係重大，牽涉到丞相府內部的官員。在確定徐永的話十成可靠之前，貿然提出這個問題會打亂節奏。根據我一路上的接觸，徐永這個人屬於容易緊張型的，逼得太緊可能會適得其反。”</p>
對於杜弼的提醒，荀詡“唔唔”了兩聲表示讚同，一邊用水瓢又舀了瓢水將嘴裏的殘渣漱幹淨。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抬頭對杜弼說：“希望咱們能在諸葛丞相出兵前弄出些成果來。”</p>
“諸葛丞相又要北伐了嗎?”杜弼剛從隴西撤迴來，對於漢中軍情還不了解。</p>
“對，四月份吧，具體日子還沒定，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p>
“足夠了。”</p>
杜弼信心十足地捏了捏下巴。</p>
詢問徐永的屋子經過了精心的設計，靖安司特意請了宮中內侍幫忙裝潢，盡量讓房間顯得不那麽古板嚴肅。荀詡還特意叫來幾名官員的家眷，讓她們對細節進行修飾。總之，荀詡希望這個房間看起來讓人放鬆。</p>
詢問正式開始於巳時，參與詢問的隻有荀詡、杜弼還有一名負責紀錄的小書吏。在屋子的另外一側的薄紗帳後，幾名樂工在演奏著七盤樂，輕鬆的音樂流瀉出紗帳，讓屋子裏彌漫著輕鬆的味調。荀詡抬眼看看跪在對麵的徐永，他的眼皮有些發腫，顯然昨天也沒有睡好。</p>
“我說壽成，別那麽緊張，這不是什麽審判，都是自己人嘛。”荀詡笑著直接以字稱唿徐永，盡量安撫他的情緒。</p>
徐永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樣。荀詡和杜弼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把手裏的文件都擱下。杜弼站起身來，示意負責紀錄的小吏先停筆，然後從一甕剛開啟的酒壇裏舀出一勺酒，分倒在三個木杯裏。</p>
“來，來，壽成，你我先喝上幾杯。”杜弼親切地把杯子遞給徐永，不經意似地說道，“諸葛丞相昨天還遣專使來稱讚督軍忠心可鑒，漢室也絕不會辜負忠臣的。”</p>
不知道是酒水的作用還是聽出了杜弼的暗示，徐永一杯酒下肚，麵色紅潤起來，情緒鬆弛下來。荀詡則不失時機地開始了詢問。</p>
詢問的問題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首先問到的是徐永的家庭情況，這是為了衝淡審訊的味道，並讓他習慣於開口—一般人提到自己家庭的時候都會變得健談，這種健談的衝動會持續很久。然後問的問題是他的仕途履曆以及人際關係。靖安司在前一天已經準備好了相關的曹魏官場資料，如果徐永的話與資料有矛盾的話，就會被立刻發現；接下來徐永將會被要求詳細介紹他叛逃（當然，荀詡使用的是“迴歸”這個詞。）原因和經過，這些將會與杜弼的供詞相對照。</p>
詢問一直持續到下午，第一天就這麽結束了。荀詡不想把徐永逼得太緊，“我們要按節奏來。”杜弼反複強調這一點。這一天沒出產什麽成果，這是荀詡和杜弼預期之內的，開頭隻是一個引導，他們需要慢慢讓徐永進入自己的角色。</p>
“接生婆的工作不是把孩子拽出來，而是告訴產婦怎麽生。”陰輯也這麽告誡荀詡。當然這一句不雅的話沒有被正式記錄下來。</p>
詢問就在這樣的指導方針下平穩進行，氣氛始終很友好，荀詡精心準備了幾個小笑話都取得了不錯的反響，徐永也很配合。三個人每天工作三個時辰，不緊也不慢。</p>
到了三月十一日晚間，結束了第三天詢問的荀詡第一次離開青龍山返迴南鄭“道觀”。</p>
“孩子生出來了？”姚柚一看到荀詡出現在門口，劈頭就問到。徐永的“迴歸”是件大事，身為司聞曹東曹掾，他對詢問工作一直保持著關注。現在西曹掾馮膺被降職去了軍謀司，於是他現在是荀詡的直屬上司。</p>
荀詡走進屋子，將厚厚的一疊麻紙擱到姚柚麵前的案幾上：“這是頭一胎。”</p>
“怎麽？沒有摘要嗎？” 姚柚翻了翻紀錄，皺起眉頭說，語氣裏有些不滿。他手裏的記錄足有三寸多厚，而且字跡潦草不堪，一看就知道是未加整理的原始底本。</p>
荀詡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解釋說：“因為詢問剛剛結束，還沒來得及編寫。而且，謄寫的話就會有別人接觸到這份記錄，現階段我認為接觸到的人越少越好。”</p>
姚柚聽他在暗示著一些東西，連忙問道：“那你們現在得到的成果到底是什麽？”</p>
荀詡平靜地迴答：“徐永交待出一隻潛伏在南鄭的老鼠。”</p>
“是燭龍？”</p>
“應該不是，這個人的級別並不高，與燭龍不符——當然，這一點我還沒有向徐永確認。”荀詡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但根據徐永提供的證詞，他已經為曹魏工作有四年了。”</p>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與職位。</p>
姚柚聽完以後，緩慢地搓動著自己的指關節。熟知官場內幕的他知道：這個名字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名字背後相關聯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說道：“這件事目前還有誰知道？</p>
“除了我以外，還有杜弼、徐永和負責紀錄的書吏，他們都已經被隔離。詢問一結束，我就帶著原始記錄離開，沒有其他人碰過。”</p>
“很好。”姚柚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露出疑惑的神色，“這個徐永的話，可信度有多少？”</p>
“到目前為止，他交代的東西已經被驗證過了，沒有瑕疵。”</p>
“也許他隻在這件事上撒了謊。”</p>
“這一點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了。”</p>
聽到荀詡這麽說，姚柚猛然把頭抬起來，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個行動派：“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動手？”</p>
“越快越好，拖得太久對方也許就會嗅到些什麽，老鼠的嗅覺一向很靈敏的。”</p>
姚柚盯著荀詡的眼神看了半天，最後終於下了決心：“那麽就去做吧，但是要謹慎，動靜不要鬧得太大。”</p>
“是。”</p>
荀詡鞠了一躬，準備離去，姚柚忽然又把他叫住。</p>
“等一下，你負責這次行動的話，青龍山那邊的詢問要怎麽辦？”</p>
“我想先停一天，給徐永一段時間休息。實在不行的話，還有陰司丞和杜備諮可以接替我的工作。”</p>
“那個杜弼，真的可以完全信賴？”姚柚並沒有見過杜弼，這個老頭子對一切沒見過的人都有不信任感——對見過的人也一樣。</p>
聽到這個質疑，荀詡笑了，他的幽默感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p>
“至少他沒軍方那麽討厭就是了。”</p>
當天晚上，荀詡與裴緒、阿社爾以及七、八名靖安司的道士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位於南鄭城東的某一處民宅前麵。此時天色已經漆黑，閉門鼓也已經敲過五響，除了巡夜的士兵以外，普通居民與官吏都已經早早迴到了自己的家中，街上寂靜無比。</p>
“是這一家沒錯吧？”荀詡問道。眼前的民宅規模並不大，宅門附近的牆皮老舊，兩扇木門已經有些褪色，宅門頂棚的滴雨簷似乎搖搖欲墜，顯示出主人的境況並不怎麽好。</p>
裴緒從懷裏摸出一份地圖看了看，衝荀詡表示確實沒錯。荀詡當下安排兩個人去街後的後門守衛，然後用眼神示意阿社爾可以開始了。</p>
阿社爾“嘿嘿”一笑，提起兩個拳頭對磕了一下，拍了拍大門。很快在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是誰在敲門？”</p>
“請問這裏是鄧先鄧功曹家麽？”</p>
“正是，不過我家官人外出未歸，現隻我一人在家，不便開門。”</p>
“既然鄧功曹不在，能否請轉交一樣東西給他？”</p>
聽到這個請求，門裏的女子遲疑了一下，將門打開半條縫，說道：“是什麽東西？”</p>
“是一方玉石，還請勞煩把門打開一些，才好接過去。”</p>
鄧夫人見阿社爾身材魁梧一頭卷發，臉上還帶著迷人的微笑，就不自覺地答應下來，將門又推開了五分。阿社爾立刻伸出右臂把住門邊，右腳往裏一別，半個身子就靠了進去。鄧夫人悚然一驚，再想關門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在阿社爾身後的荀詡、裴緒和其他人也從陰影中走出來，一群人黑壓壓地聚到了宅門口。</p>
鄧夫人沒料到一下子會湧出來這麽多人，以為是強盜，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臉色唰地變成慘白。阿社爾一步向前把她嘴捂住，生怕她叫出聲來驚動了鄰居；鄧夫人開始還企圖反抗，後來拗不過阿社爾的力氣，隻得放棄了掙紮，隻是全身不住顫抖。</p>
荀詡見鄧夫人已經被控製住了，就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進院子，然後把大門關上，免得被別人發現。他們將鄧夫人帶進屋子，隻見正廳裏亮著一盞燭台，旁邊還擱著一段籀好的刺繡與針線，顯然鄧夫人在開門前正在做女紅。</p>
這時阿社爾才將鄧夫人鬆開，她見屋子裏一下子多了七、八名來曆不明的男子，也不敢大聲叫嚷；阿社爾一鬆手，她便一屁股癱在了地上。</p>
“我們家裏……沒值錢的東西……”</p>
荀詡聽到這一句懇求，忍不住笑了。他走過去蹲下身，和顏悅色地說道：“不用害怕，我們是丞相府靖安司的人，不是稅吏。”</p>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印鑒在鄧夫人麵前晃了晃，證明自己所言不虛。</p>
“那……大人你想做什麽？”鄧夫人的緊張感絲毫沒有消退。</p>
“我們想知道，你丈夫去哪裏了？”</p>
“他去興勢辦事了,是李都護派去應差點庫…………”</p>
“他說過幾時迴來嗎？”</p>
“三日之前去的，應該就是明天迴來吧。”</p>
“很好，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否知道你丈夫平時都跟什麽人來往？”</p>
鄧夫人挪動一下左足，顫聲迴答：“不知……我夫妻二人才調來南鄭一年多，尚不是很熟悉；而且他外麵的事很少跟我說……”</p>
荀詡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來饒有興趣地環顧了一下這間屋子，又垂頭問道：“你不介意我們檢查一下貴宅子吧？”</p>
“什麽？這，這怎麽可以？”鄧夫人連忙爬起來，神色慌張。</p>
“放心好了，如果損壞了什麽，靖安司會如數賠償給您的。”</p>
荀詡一聲令下，手下人立刻開始在屋子裏翻箱倒櫃四處搜查，他則拉來一張胡床坐下，悠然自得地望著麵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鄧夫人。過了大約四分之一的時辰不到，裴緒從裏屋捧著一摞絹緞走出來，絹緞發黃，還沾有泥土，上麵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蠅頭小楷。</p>
“哪裏弄來的？”荀詡問。</p>
“裏屋牆壁夾層裏。”裴緒不以為然地說，“這麽舊的房子，居然牆壁的邊緣還是新土，太明顯了，隱藏的不夠專業，毫無挑戰性。”</p>
“這個不在本司業務範圍，去找魏國皇帝抱怨吧。”</p>
荀詡說完從他手裏接過絹緞，發現這些絹布都被裁成七寸見方，每一片上都寫著不同的主題，有關於軍隊配置的，也有關於政策動向的。不過以荀詡的專業眼光來看，這些情報都很粗糙，雖然題材廣泛但欠缺深入；唯一特別詳細的主題是關於漢中屯田的相關數據。</p>
“看來徐永果然沒有說謊。”荀詡默默地點了點頭，這些情報的特征與徐永提供的那個名字完全相符：鄧先，字拓之，建興八年以中都護李嚴的參軍身份來到漢中，被分配負責漢中屯田地區的統計工作；所以他才在情報中顯示出對屯田數據的了解，以及對其他領域的陌生。</p>
“伏請上國魏諸大人鈞鑒……”荀詡瞥了一眼其中一張絹布的題頭，不禁從鼻子裏發出輕蔑的嗤聲。這不夠專業了，一個稱職的間諜是絕不會在機密文書上寫上題頭和問候的。看來鄧先此人並不是一個職業間諜，而隻是一個與曹魏暗通款曲的酸腐文人罷了。</p>
他們今天夜間的工作就到此為止，荀詡派了兩個人留下來監視鄧夫人，以防止她去通風報信。其他人則直接趕去南鄭的北城門埋伏，鄧先隨時可能返迴南鄭。</p>
三月十二日淩晨，太陽剛從東邊升起來半邊。借助著旭日的光線，城堞上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到城牆下等候進城的平民們。現在距離開北城門的時間還有大約半個時辰，所以這些平民三三兩兩地靠著城牆根，不緊不慢地整理著自己的行囊，不時還會傳來幾聲悠閑的牛叫或者雞鳴。</p>
荀詡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清新且冰冷的風衝入肺中，讓他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他和裴緒正小心地靠在城垛邊緣向下麵忘去，希望能在等候的人群中找到鄧先的蹤跡。</p>
“好像沒有，大概他還沒趕迴來。”裴緒仔細地點數過人數以後，向荀詡匯報。他的視力非常好，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到北鬥七星中開陽的那顆輔星。</p>
荀詡什麽都沒說，他蹲在城垛裏側把雙手抄在懷裏，弓著身子好像一隻睡覺的鸕鶿。裴緒又往下張望了一下，湊近荀詡略帶擔憂地問道：</p>
“不過，荀大人，我們真的要把抓他麽？”</p>
“唔？什麽意思？”荀詡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反問道。</p>
“您知道，鄧先是李平李都護從江州帶來的親隨，如果不知會李大人一聲，會不會鬧出什麽亂子？”</p>
裴緒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前年荀詡就是因為擅自對馬岱將軍采取了行動，引起了軍方的強烈不滿，最後以至被迫調職。李平現在雖然在南鄭沒什麽勢力，但畢竟是中都護，從行政角度來說他的級別僅次於諸葛亮，南鄭的第二號人物，是那種任何人提他的名字前都要想一想的大人物。</p>
荀詡麵無表情地伸出一隻手，拍打了一下肩膀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簡單地“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裴緒知趣地閉上嘴，轉過頭去繼續盯著城外喧嚷的人群。</p>
荀詡有自己的心事。在他從江東迴到漢中以後，諸葛丞相曾經秘密約見了他一次。在會談中，諸葛丞相表示，李平的調任漢中與荀詡複職時間上的重合並不是一個巧合，而是有某種隱晦的因果關係。在李平到來以後，他需要借重荀詡的能力加強漢中的內部監控。諸葛丞相的話就說到這裏，他相信荀詡能夠理解他的暗示，而荀詡也確實理解了。</p>
而現在李平的一名親密助手涉嫌魏國間諜，這其中的深意可就值得玩味了……</p>
荀詡與李平沒有打過直接交道，沒什麽直觀印象，不過他卻聽到過很多關於這位高級官員的傳聞。這些傳聞並沒有直接對李平的聲望和品德作評論，而是有意無意地泄漏出關於高層決策的一些內幕——人們往往最喜歡這些東西。比如在建興七年諸葛丞相曾經要求李平前往漢中，李平非但沒有同意，反而要求將自己經營多年的江州五郡地區提升至州一級，建立新的巴州，並由他擔任刺史；在建興八年，當諸葛亮再次要求他增援漢中時，李嚴則提出他要開府署事，在丞相府以外另設一個決策中心；最後諸葛丞相做出妥協，任命他兒子李豐接替他在江州的職務，他才肯北上。</p>
對於這些傳聞的真假，荀詡無從評論，不過有一點用肉眼就能直接確認：自從建興五年以來，諸葛亮與李平的關係日益僵化，後者打定主意要消極對抗諸葛丞相。他的調任漢中在蜀漢內部被認為是一次大失敗。至於這次失敗究竟會令他的態度更加消極還是向消極的反麵轉化，就沒有人能知道了……至少現在沒人能知道。</p>
一陣嘹亮的號角聲突然響起，荀詡猛然從深思中被驚醒。他的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啟門鼓聲，鼓聲將夜裏沉積在城堞旗杆上的塵土震落，那些塵土象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灑到了荀詡與裴緒的腦袋上。城下的平民都紛紛向大門湧過來。</p>
“從事，快看那裏！”裴緒忽然壓低聲音喊道，荀詡順著他指頭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人一騎從遠處的大路飛馳而來，騎士身穿官服，馬臀上還搭著一條丞相府專用的布袋。</p>
荀詡問道：“是他嗎？”裴緒點點頭，憑借著驚人的記憶力，他記得曾經在歡迎李平的宴會上看到過這個人。</p>
不需要再多說什麽，荀詡立刻站起身來，稍微活動了一下酸麻的雙腿，快步走下城牆而去，裴緒緊隨其後。</p>
那名騎士接近城門衢道的時候勒住韁繩讓馬匹減速，一邊揮舞著馬鞭大聲嗬斥。本來擠成一團的平民都紛紛朝兩邊靠去，讓出一條路來。騎士毫不客氣地穿越過人群，徑直來到了城門口。恰好這時候守城士兵從裏麵慢慢將兩扇沉重的大門“隆隆”地推開。</p>
騎士剛要縱馬進城，卻被一名士兵伸手攔住了。</p>
“對不起，大人，請出示您的名刺。”</p>
“什麽？我是丞相府的人，也要檢查？”騎士很不滿的質問道。士兵卻毫不示弱地挺直了胸膛，重複了一遍：“大人，請出示您的名刺。”</p>
這時騎士的坐騎韁繩被另外一名士兵牽住了。騎士沒奈何，隻好從身上摸出名刺，同時惡狠狠地瞪著那名士兵：“你們知道我是誰嗎？”</p>
“你是鄧先鄧大人對吧？”</p>
迴答他的卻不是士兵，而是一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官吏。這名身材不高的官吏用兩根指頭從士兵手中拈過名刺，別有深意地翻弄了一下，將它又交還給了騎士。</p>
“你又是誰？”鄧先警惕地問道。</p>
“我是靖安司的從事，我叫荀詡。”荀詡恭敬地把自己的名刺雙手遞過去，“我想我們需要談談。”</p>
鄧先臉上的色彩在下一個瞬間急遽消逝。（未完待續）</p>
他每次看到這麵牆壁，都會覺得心中一陣憋悶，仿佛被這牆壁壓得喘不過來氣。其實不光是這堵牆，整個丞相府都讓他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宛如重重藩籬擠壓著他的空間。原因很簡單，這是諸葛亮的丞相府，不是他的。</p>
一想到“諸葛亮”這個名字，李平就有著難以名狀的鬱悶感。</p>
原本他和諸葛亮同為先帝劉備的托孤之臣。但從建興三年諸葛亮南征開始，李平感覺自己逐漸被排擠出決策中樞，從統馭內外軍務的中央大員變成一名鎮守江州的地方長官。</p>
去年諸葛亮又要求他帶領部屬離開經營多年的江州，前往漢中。李平迫於壓力，隻能答應，但感覺自己象是一隻被人強行拽出樹洞的冬眠的熊，十分不情願。一到漢中，他率領的兩萬名士兵立刻被打散編製分配到各個營中去。而他自己則以中都護的頭銜署府事——這個府自然是指的是諸葛亮的丞相府。於是原本與諸葛亮平起平坐的李平，現在倒成了前者的副手。</p>
這讓自尊心很強的他十分不滿，感覺自己被侮辱了一般，而這種情緒又不能發作出來的，於是隻好漚爛在心中，慢慢發酵、變質。</p>
“我好歹也是先帝親自托付的大臣，現在居然蝸居在這種地方給人當胥吏！”</p>
李平想到這裏，狠狠地捏了捏茶壺，手指有些隱隱作疼。他不是沒有反抗過，他在江州曾經先後要求開府署事和劃江州附近五郡為巴州，這些要求都被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於是他也拒絕了諸葛亮兩次調他去漢中的要求。</p>
李平總覺得，既然自己是托孤之臣，就該由於身份相符的地位才是。</p>
這時候，門外傳來三聲不緊不慢的敲門聲。李平“唔”了一聲，重新端起茶杯，示意進來。參軍狐忠推門而入。</p>
狐忠的相貌和兩年前相比幾乎沒變化，神態從容，隻是兩個鬢角多了些白縷。他向李嚴恭敬地鞠了一躬，說道：</p>
“都護大人，一切都辦妥了。”</p>
李平把怨恨的表情收起來，換上一副平淡的神色：“很好，沒有其他人看到麽？”</p>
狐忠用力點了一下頭，沒多說什麽。</p>
“不愧是軍謀司的前任從事，果然沒讓人失望。”李平讚賞地拍拍膝蓋。</p>
狐忠是李平特意從司聞曹挖來的人才，一是因為他能力出眾，二是因為狐忠是個土生的益州人，李平覺得這比那些荊州係出身的家夥可靠多了。事實證明，狐忠的表現相當出色，李平對自己的眼光很得意。在諸葛亮羽翼環伺的漢中，他必須要有自己的親信。</p>
這時狐忠繼續說道：“督軍成蕃已經在外麵等候，都護大人是否要交待一下？”李平眯起眼睛擺了擺手：“不必了，叫他就按照事先商定的辦。”</p>
“是。”</p>
然後狐忠離開了房間。他走到走廊拐角，看到成蕃正拿條陳等在那裏，於是輕輕搖了搖頭。</p>
“不必等了，李都護指示說就按計劃行事。”</p>
“也好。”成蕃對這種冷遇滿不在乎，他伸出兩支粗壯的手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反正我也不願意看他那張臉，好像別人欠了他錢一樣。”</p>
“背後議論上司可不是好行為阿。”狐忠暗自發笑，表麵上卻板起臉來提醒他。成蕃不以為然地把竹製條陳別到褲腰上。這條竹簡方方正正，在他的腰間掛著好像一片鎧甲的肥大鱗片。</p>
“既然都護他都這麽說了，那這幾天咱們也沒什麽好忙得，晚上去不去喝酒？叫上孝和，有些日子沒見著他了。”</p>
狐忠雙手一攤：“我也是，最近他好像又碰到什麽大事件，忙得見不到人影。”</p>
“這次希望他可不要鬧得跟上迴一樣，被遠遠貶到江東，都少了一個陪我喝酒的人。”成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狐忠微微一笑，用兩個指頭彈了彈成蕃腰間的竹片，輕鬆地迴答：</p>
“這，就要看那家夥的幽默感是否過剩了。”</p>
兩位朋友的對話荀詡並沒感覺到，即使感覺到，他也已經忙碌的沒有打噴嚏的時間。</p>
三月六日，他和陰輯順利地把杜弼與徐永送到了青龍山的靖安司分部。在那裏，這兩個人被分別安置在兩間彼此隔絕的屋子裏。</p>
不過兩個人的遭遇並不相同。首先接受審查的是杜弼，他連續三天都被靖安司、司聞司與軍方的聯合調查組仔細盤問。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理由、每一個動機都要被詳細詢問，並被交叉對比。另外還有軍謀司的數名成員不分晝夜地搜撿過去兩年內杜弼提供的所有情報，並試圖找出任何一處可疑或者矛盾之處。</p>
荀詡和陰輯都參加了調查組，並且比其他任何人表現的都要苛刻。他們相信杜弼絕不會是雙麵間諜，因此審查越嚴厲就越能盡早證明其清白。杜弼本人對日複一日的審查並沒有表現出厭倦或者煩躁，他的態度很合作，自始至終頭腦都很清晰，迴答問題簡潔而富有邏輯性。這讓荀詡佩服不已。</p>
相比起杜弼，徐永就相對輕鬆多了。他不必出席什麽審查會，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日三餐有菜有肉，每三天還可以得到一壇成都官窯釀造的蜀酒；偶爾會有一些官員前來拜訪，親切地與他聊些家常事；他甚至可以離開靖安司到周圍山區散布——當然，必須得有靖安司的人陪同。</p>
這是根據陰輯的建議做出的安排。這個經驗豐富的老頭子指出，一個叛逃者在叛逃的初期會處</p>
於一種不確定的恐慌狀態，如果不能妥善處理的話，這將會造成無可避免的心理陰影，輕則導致叛逃者對他們產生不信任，進而令情報失真；重則會讓叛逃者無法承受壓力而選擇自殺。</p>
“就是說我們要象伺候孕婦一樣伺候著他？”荀詡聽到這個指示後有些不滿地反問道。</p>
“沒錯。”陰輯伸出一個指頭別有深意地擺了擺，“要知道，他也許會生個大胖小子給我們。”</p>
司聞曹內部習慣將徐永這樣的逃亡者稱為“產婦”，盤問情報叫做“接生”；這很不雅，上頭多次批評過，不過這是司聞曹的部門文化之一，大家都很難改口。</p>
到了三月八日，針對杜弼的審查終於完成。審查組發表了一項措辭謹慎地的聲明，表示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杜弼沒有敵方間諜的嫌疑，審查官員一致認為他仍舊忠誠於漢室。不過來自軍方的審查官堅持認為要暫時限製杜弼在漢中的任職範圍，以防止出現意外情況。</p>
荀詡對此並沒有反對，他存了私心；如果限製杜弼的任職範圍，那他就無法在要害部門工作。而在軍方眼中，靖安司是個無事生非的多餘部門。這樣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杜弼調到靖安司來。</p>
接下來，就該到了為徐永“接生”了。</p>
三月九日清晨，荀詡早早就起了身。這幾天為了方便工作，他一直都住在青龍山上。這裏原本是軍器諸坊的總務，後來總務裁撤，於是空出的建築就被靖安司接收了。荀詡兩年以前就是在這裏與糜衝第一次會麵，並在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對方逃脫。所以這裏對他來說，自有一番意義。</p>
他打開房門，迎著清新的山風滿意地打了個嗬欠。現在天色才蒙蒙亮，太陽尚在地平線以下蠕動。荀詡轉身從屋邊的大甕裏舀了一勺水先漱漱口，一口噴到窗下的花盆裏，然後把剩下的水倒進銅盆，認認真真把臉洗過一遍，末了再將銅盆裏的水倒去另外一個尺寸稍大的木盆中，留著晚上洗腳。這在缺乏水源的漢中是一種精間諜風。</p>
忽然，他看到對麵有人影晃動，仔細一看，卻是杜弼。從杜弼身上的短窄裝束判斷，似乎是剛剛散步迴來。</p>
“輔國，這麽早就起身了？”荀詡提高嗓門打了個招唿。杜弼聽到以後，向這邊走過來。他的臉因長期居住在西北而顯得粗礪而黝黑，顴骨上還有兩團醒目的高原紅，剛剛三十出頭的他看上去象四十歲那麽蒼老；他的舉止也如四十歲的人一樣沉穩有致：“嗬嗬，習慣了，我在隴西就是這樣。不過孝和你起的也夠早，這會兒門崗的班還沒換呢。”</p>
自從來青龍山以後，他們兩個人已經開始用字來親切地稱唿對方。在地下情報世界有一個很奇妙的現象，在別國擔任間諜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本國的內務部門，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麽。有一種理論認為：身為一名間諜，間諜對致力於反間諜的內務部門有著天敵般的敬畏。不過很少有人會讚同這一觀點……</p>
荀詡拿出一根鈍頭的木棍輕輕地在牙齒上摩擦，一邊口齒不清地說：“我是睡不著，今天‘臨盆’就要開始了嘛。”</p>
“嗬嗬，生男生女，就看現在的了。”</p>
杜弼會意地點點頭。他昨天剛剛解除嫌疑就被荀詡調到了靖安司，目前身份是靖安司的備諮。荀詡堅持要杜弼參與到對徐永的調查工作中來，理由是一則杜弼對於魏國內部事務比較熟悉，能夠甄別徐永的資料真實性；二則在逃亡過程中徐永已經對杜弼很信任，他的出席可以穩定逃亡者的情緒。</p>
“不過，孝和你最好不要一開始就把‘燭龍’的話題提出來，這個幹係重大，牽涉到丞相府內部的官員。在確定徐永的話十成可靠之前，貿然提出這個問題會打亂節奏。根據我一路上的接觸，徐永這個人屬於容易緊張型的，逼得太緊可能會適得其反。”</p>
對於杜弼的提醒，荀詡“唔唔”了兩聲表示讚同，一邊用水瓢又舀了瓢水將嘴裏的殘渣漱幹淨。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抬頭對杜弼說：“希望咱們能在諸葛丞相出兵前弄出些成果來。”</p>
“諸葛丞相又要北伐了嗎?”杜弼剛從隴西撤迴來，對於漢中軍情還不了解。</p>
“對，四月份吧，具體日子還沒定，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p>
“足夠了。”</p>
杜弼信心十足地捏了捏下巴。</p>
詢問徐永的屋子經過了精心的設計，靖安司特意請了宮中內侍幫忙裝潢，盡量讓房間顯得不那麽古板嚴肅。荀詡還特意叫來幾名官員的家眷，讓她們對細節進行修飾。總之，荀詡希望這個房間看起來讓人放鬆。</p>
詢問正式開始於巳時，參與詢問的隻有荀詡、杜弼還有一名負責紀錄的小書吏。在屋子的另外一側的薄紗帳後，幾名樂工在演奏著七盤樂，輕鬆的音樂流瀉出紗帳，讓屋子裏彌漫著輕鬆的味調。荀詡抬眼看看跪在對麵的徐永，他的眼皮有些發腫，顯然昨天也沒有睡好。</p>
“我說壽成，別那麽緊張，這不是什麽審判，都是自己人嘛。”荀詡笑著直接以字稱唿徐永，盡量安撫他的情緒。</p>
徐永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樣。荀詡和杜弼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把手裏的文件都擱下。杜弼站起身來，示意負責紀錄的小吏先停筆，然後從一甕剛開啟的酒壇裏舀出一勺酒，分倒在三個木杯裏。</p>
“來，來，壽成，你我先喝上幾杯。”杜弼親切地把杯子遞給徐永，不經意似地說道，“諸葛丞相昨天還遣專使來稱讚督軍忠心可鑒，漢室也絕不會辜負忠臣的。”</p>
不知道是酒水的作用還是聽出了杜弼的暗示，徐永一杯酒下肚，麵色紅潤起來，情緒鬆弛下來。荀詡則不失時機地開始了詢問。</p>
詢問的問題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首先問到的是徐永的家庭情況，這是為了衝淡審訊的味道，並讓他習慣於開口—一般人提到自己家庭的時候都會變得健談，這種健談的衝動會持續很久。然後問的問題是他的仕途履曆以及人際關係。靖安司在前一天已經準備好了相關的曹魏官場資料，如果徐永的話與資料有矛盾的話，就會被立刻發現；接下來徐永將會被要求詳細介紹他叛逃（當然，荀詡使用的是“迴歸”這個詞。）原因和經過，這些將會與杜弼的供詞相對照。</p>
詢問一直持續到下午，第一天就這麽結束了。荀詡不想把徐永逼得太緊，“我們要按節奏來。”杜弼反複強調這一點。這一天沒出產什麽成果，這是荀詡和杜弼預期之內的，開頭隻是一個引導，他們需要慢慢讓徐永進入自己的角色。</p>
“接生婆的工作不是把孩子拽出來，而是告訴產婦怎麽生。”陰輯也這麽告誡荀詡。當然這一句不雅的話沒有被正式記錄下來。</p>
詢問就在這樣的指導方針下平穩進行，氣氛始終很友好，荀詡精心準備了幾個小笑話都取得了不錯的反響，徐永也很配合。三個人每天工作三個時辰，不緊也不慢。</p>
到了三月十一日晚間，結束了第三天詢問的荀詡第一次離開青龍山返迴南鄭“道觀”。</p>
“孩子生出來了？”姚柚一看到荀詡出現在門口，劈頭就問到。徐永的“迴歸”是件大事，身為司聞曹東曹掾，他對詢問工作一直保持著關注。現在西曹掾馮膺被降職去了軍謀司，於是他現在是荀詡的直屬上司。</p>
荀詡走進屋子，將厚厚的一疊麻紙擱到姚柚麵前的案幾上：“這是頭一胎。”</p>
“怎麽？沒有摘要嗎？” 姚柚翻了翻紀錄，皺起眉頭說，語氣裏有些不滿。他手裏的記錄足有三寸多厚，而且字跡潦草不堪，一看就知道是未加整理的原始底本。</p>
荀詡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解釋說：“因為詢問剛剛結束，還沒來得及編寫。而且，謄寫的話就會有別人接觸到這份記錄，現階段我認為接觸到的人越少越好。”</p>
姚柚聽他在暗示著一些東西，連忙問道：“那你們現在得到的成果到底是什麽？”</p>
荀詡平靜地迴答：“徐永交待出一隻潛伏在南鄭的老鼠。”</p>
“是燭龍？”</p>
“應該不是，這個人的級別並不高，與燭龍不符——當然，這一點我還沒有向徐永確認。”荀詡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但根據徐永提供的證詞，他已經為曹魏工作有四年了。”</p>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與職位。</p>
姚柚聽完以後，緩慢地搓動著自己的指關節。熟知官場內幕的他知道：這個名字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名字背後相關聯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說道：“這件事目前還有誰知道？</p>
“除了我以外，還有杜弼、徐永和負責紀錄的書吏，他們都已經被隔離。詢問一結束，我就帶著原始記錄離開，沒有其他人碰過。”</p>
“很好。”姚柚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露出疑惑的神色，“這個徐永的話，可信度有多少？”</p>
“到目前為止，他交代的東西已經被驗證過了，沒有瑕疵。”</p>
“也許他隻在這件事上撒了謊。”</p>
“這一點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了。”</p>
聽到荀詡這麽說，姚柚猛然把頭抬起來，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個行動派：“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動手？”</p>
“越快越好，拖得太久對方也許就會嗅到些什麽，老鼠的嗅覺一向很靈敏的。”</p>
姚柚盯著荀詡的眼神看了半天，最後終於下了決心：“那麽就去做吧，但是要謹慎，動靜不要鬧得太大。”</p>
“是。”</p>
荀詡鞠了一躬，準備離去，姚柚忽然又把他叫住。</p>
“等一下，你負責這次行動的話，青龍山那邊的詢問要怎麽辦？”</p>
“我想先停一天，給徐永一段時間休息。實在不行的話，還有陰司丞和杜備諮可以接替我的工作。”</p>
“那個杜弼，真的可以完全信賴？”姚柚並沒有見過杜弼，這個老頭子對一切沒見過的人都有不信任感——對見過的人也一樣。</p>
聽到這個質疑，荀詡笑了，他的幽默感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p>
“至少他沒軍方那麽討厭就是了。”</p>
當天晚上，荀詡與裴緒、阿社爾以及七、八名靖安司的道士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位於南鄭城東的某一處民宅前麵。此時天色已經漆黑，閉門鼓也已經敲過五響，除了巡夜的士兵以外，普通居民與官吏都已經早早迴到了自己的家中，街上寂靜無比。</p>
“是這一家沒錯吧？”荀詡問道。眼前的民宅規模並不大，宅門附近的牆皮老舊，兩扇木門已經有些褪色，宅門頂棚的滴雨簷似乎搖搖欲墜，顯示出主人的境況並不怎麽好。</p>
裴緒從懷裏摸出一份地圖看了看，衝荀詡表示確實沒錯。荀詡當下安排兩個人去街後的後門守衛，然後用眼神示意阿社爾可以開始了。</p>
阿社爾“嘿嘿”一笑，提起兩個拳頭對磕了一下，拍了拍大門。很快在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是誰在敲門？”</p>
“請問這裏是鄧先鄧功曹家麽？”</p>
“正是，不過我家官人外出未歸，現隻我一人在家，不便開門。”</p>
“既然鄧功曹不在，能否請轉交一樣東西給他？”</p>
聽到這個請求，門裏的女子遲疑了一下，將門打開半條縫，說道：“是什麽東西？”</p>
“是一方玉石，還請勞煩把門打開一些，才好接過去。”</p>
鄧夫人見阿社爾身材魁梧一頭卷發，臉上還帶著迷人的微笑，就不自覺地答應下來，將門又推開了五分。阿社爾立刻伸出右臂把住門邊，右腳往裏一別，半個身子就靠了進去。鄧夫人悚然一驚，再想關門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在阿社爾身後的荀詡、裴緒和其他人也從陰影中走出來，一群人黑壓壓地聚到了宅門口。</p>
鄧夫人沒料到一下子會湧出來這麽多人，以為是強盜，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臉色唰地變成慘白。阿社爾一步向前把她嘴捂住，生怕她叫出聲來驚動了鄰居；鄧夫人開始還企圖反抗，後來拗不過阿社爾的力氣，隻得放棄了掙紮，隻是全身不住顫抖。</p>
荀詡見鄧夫人已經被控製住了，就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進院子，然後把大門關上，免得被別人發現。他們將鄧夫人帶進屋子，隻見正廳裏亮著一盞燭台，旁邊還擱著一段籀好的刺繡與針線，顯然鄧夫人在開門前正在做女紅。</p>
這時阿社爾才將鄧夫人鬆開，她見屋子裏一下子多了七、八名來曆不明的男子，也不敢大聲叫嚷；阿社爾一鬆手，她便一屁股癱在了地上。</p>
“我們家裏……沒值錢的東西……”</p>
荀詡聽到這一句懇求，忍不住笑了。他走過去蹲下身，和顏悅色地說道：“不用害怕，我們是丞相府靖安司的人，不是稅吏。”</p>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印鑒在鄧夫人麵前晃了晃，證明自己所言不虛。</p>
“那……大人你想做什麽？”鄧夫人的緊張感絲毫沒有消退。</p>
“我們想知道，你丈夫去哪裏了？”</p>
“他去興勢辦事了,是李都護派去應差點庫…………”</p>
“他說過幾時迴來嗎？”</p>
“三日之前去的，應該就是明天迴來吧。”</p>
“很好，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否知道你丈夫平時都跟什麽人來往？”</p>
鄧夫人挪動一下左足，顫聲迴答：“不知……我夫妻二人才調來南鄭一年多，尚不是很熟悉；而且他外麵的事很少跟我說……”</p>
荀詡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來饒有興趣地環顧了一下這間屋子，又垂頭問道：“你不介意我們檢查一下貴宅子吧？”</p>
“什麽？這，這怎麽可以？”鄧夫人連忙爬起來，神色慌張。</p>
“放心好了，如果損壞了什麽，靖安司會如數賠償給您的。”</p>
荀詡一聲令下，手下人立刻開始在屋子裏翻箱倒櫃四處搜查，他則拉來一張胡床坐下，悠然自得地望著麵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鄧夫人。過了大約四分之一的時辰不到，裴緒從裏屋捧著一摞絹緞走出來，絹緞發黃，還沾有泥土，上麵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蠅頭小楷。</p>
“哪裏弄來的？”荀詡問。</p>
“裏屋牆壁夾層裏。”裴緒不以為然地說，“這麽舊的房子，居然牆壁的邊緣還是新土，太明顯了，隱藏的不夠專業，毫無挑戰性。”</p>
“這個不在本司業務範圍，去找魏國皇帝抱怨吧。”</p>
荀詡說完從他手裏接過絹緞，發現這些絹布都被裁成七寸見方，每一片上都寫著不同的主題，有關於軍隊配置的，也有關於政策動向的。不過以荀詡的專業眼光來看，這些情報都很粗糙，雖然題材廣泛但欠缺深入；唯一特別詳細的主題是關於漢中屯田的相關數據。</p>
“看來徐永果然沒有說謊。”荀詡默默地點了點頭，這些情報的特征與徐永提供的那個名字完全相符：鄧先，字拓之，建興八年以中都護李嚴的參軍身份來到漢中，被分配負責漢中屯田地區的統計工作；所以他才在情報中顯示出對屯田數據的了解，以及對其他領域的陌生。</p>
“伏請上國魏諸大人鈞鑒……”荀詡瞥了一眼其中一張絹布的題頭，不禁從鼻子裏發出輕蔑的嗤聲。這不夠專業了，一個稱職的間諜是絕不會在機密文書上寫上題頭和問候的。看來鄧先此人並不是一個職業間諜，而隻是一個與曹魏暗通款曲的酸腐文人罷了。</p>
他們今天夜間的工作就到此為止，荀詡派了兩個人留下來監視鄧夫人，以防止她去通風報信。其他人則直接趕去南鄭的北城門埋伏，鄧先隨時可能返迴南鄭。</p>
三月十二日淩晨，太陽剛從東邊升起來半邊。借助著旭日的光線，城堞上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到城牆下等候進城的平民們。現在距離開北城門的時間還有大約半個時辰，所以這些平民三三兩兩地靠著城牆根，不緊不慢地整理著自己的行囊，不時還會傳來幾聲悠閑的牛叫或者雞鳴。</p>
荀詡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清新且冰冷的風衝入肺中，讓他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他和裴緒正小心地靠在城垛邊緣向下麵忘去，希望能在等候的人群中找到鄧先的蹤跡。</p>
“好像沒有，大概他還沒趕迴來。”裴緒仔細地點數過人數以後，向荀詡匯報。他的視力非常好，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到北鬥七星中開陽的那顆輔星。</p>
荀詡什麽都沒說，他蹲在城垛裏側把雙手抄在懷裏，弓著身子好像一隻睡覺的鸕鶿。裴緒又往下張望了一下，湊近荀詡略帶擔憂地問道：</p>
“不過，荀大人，我們真的要把抓他麽？”</p>
“唔？什麽意思？”荀詡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反問道。</p>
“您知道，鄧先是李平李都護從江州帶來的親隨，如果不知會李大人一聲，會不會鬧出什麽亂子？”</p>
裴緒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前年荀詡就是因為擅自對馬岱將軍采取了行動，引起了軍方的強烈不滿，最後以至被迫調職。李平現在雖然在南鄭沒什麽勢力，但畢竟是中都護，從行政角度來說他的級別僅次於諸葛亮，南鄭的第二號人物，是那種任何人提他的名字前都要想一想的大人物。</p>
荀詡麵無表情地伸出一隻手，拍打了一下肩膀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簡單地“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裴緒知趣地閉上嘴，轉過頭去繼續盯著城外喧嚷的人群。</p>
荀詡有自己的心事。在他從江東迴到漢中以後，諸葛丞相曾經秘密約見了他一次。在會談中，諸葛丞相表示，李平的調任漢中與荀詡複職時間上的重合並不是一個巧合，而是有某種隱晦的因果關係。在李平到來以後，他需要借重荀詡的能力加強漢中的內部監控。諸葛丞相的話就說到這裏，他相信荀詡能夠理解他的暗示，而荀詡也確實理解了。</p>
而現在李平的一名親密助手涉嫌魏國間諜，這其中的深意可就值得玩味了……</p>
荀詡與李平沒有打過直接交道，沒什麽直觀印象，不過他卻聽到過很多關於這位高級官員的傳聞。這些傳聞並沒有直接對李平的聲望和品德作評論，而是有意無意地泄漏出關於高層決策的一些內幕——人們往往最喜歡這些東西。比如在建興七年諸葛丞相曾經要求李平前往漢中，李平非但沒有同意，反而要求將自己經營多年的江州五郡地區提升至州一級，建立新的巴州，並由他擔任刺史；在建興八年，當諸葛亮再次要求他增援漢中時，李嚴則提出他要開府署事，在丞相府以外另設一個決策中心；最後諸葛丞相做出妥協，任命他兒子李豐接替他在江州的職務，他才肯北上。</p>
對於這些傳聞的真假，荀詡無從評論，不過有一點用肉眼就能直接確認：自從建興五年以來，諸葛亮與李平的關係日益僵化，後者打定主意要消極對抗諸葛丞相。他的調任漢中在蜀漢內部被認為是一次大失敗。至於這次失敗究竟會令他的態度更加消極還是向消極的反麵轉化，就沒有人能知道了……至少現在沒人能知道。</p>
一陣嘹亮的號角聲突然響起，荀詡猛然從深思中被驚醒。他的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啟門鼓聲，鼓聲將夜裏沉積在城堞旗杆上的塵土震落，那些塵土象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灑到了荀詡與裴緒的腦袋上。城下的平民都紛紛向大門湧過來。</p>
“從事，快看那裏！”裴緒忽然壓低聲音喊道，荀詡順著他指頭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人一騎從遠處的大路飛馳而來，騎士身穿官服，馬臀上還搭著一條丞相府專用的布袋。</p>
荀詡問道：“是他嗎？”裴緒點點頭，憑借著驚人的記憶力，他記得曾經在歡迎李平的宴會上看到過這個人。</p>
不需要再多說什麽，荀詡立刻站起身來，稍微活動了一下酸麻的雙腿，快步走下城牆而去，裴緒緊隨其後。</p>
那名騎士接近城門衢道的時候勒住韁繩讓馬匹減速，一邊揮舞著馬鞭大聲嗬斥。本來擠成一團的平民都紛紛朝兩邊靠去，讓出一條路來。騎士毫不客氣地穿越過人群，徑直來到了城門口。恰好這時候守城士兵從裏麵慢慢將兩扇沉重的大門“隆隆”地推開。</p>
騎士剛要縱馬進城，卻被一名士兵伸手攔住了。</p>
“對不起，大人，請出示您的名刺。”</p>
“什麽？我是丞相府的人，也要檢查？”騎士很不滿的質問道。士兵卻毫不示弱地挺直了胸膛，重複了一遍：“大人，請出示您的名刺。”</p>
這時騎士的坐騎韁繩被另外一名士兵牽住了。騎士沒奈何，隻好從身上摸出名刺，同時惡狠狠地瞪著那名士兵：“你們知道我是誰嗎？”</p>
“你是鄧先鄧大人對吧？”</p>
迴答他的卻不是士兵，而是一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官吏。這名身材不高的官吏用兩根指頭從士兵手中拈過名刺，別有深意地翻弄了一下，將它又交還給了騎士。</p>
“你又是誰？”鄧先警惕地問道。</p>
“我是靖安司的從事，我叫荀詡。”荀詡恭敬地把自己的名刺雙手遞過去，“我想我們需要談談。”</p>
鄧先臉上的色彩在下一個瞬間急遽消逝。（未完待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