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下班時,老常就給董瑞雪打來了電話,老常說他一直在等董瑞雪的電話,等不到,他隻得給董瑞雪打電話。


    辦公室裏還有別人,董瑞雪問老常有什麽事,說吧。


    老常說,他請董瑞雪看一樣東西。


    董瑞雪問什麽東西。


    老常說董瑞雪一看就知道了。


    他們約了時間,地點。


    董瑞雪到機關食堂吃了飯,才騎上自行車去赴約。


    約會的地點在一家電影院門口,董瑞雪遠遠地就看見老常在電影院門一側的台階上站著。


    二人見了麵,老常建議先找個地方吃飯,他請客。


    董瑞雪想到老常會有這一手,說她吃過飯了,在機關食堂吃的,連吃的什麽飯都說了。


    老常預備的還有一手,他拿出一小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遞給董瑞雪,說吃點巧克力總可以吧。


    董瑞雪不接巧克力,說巧克力熱力太大,她吃了光上火。


    她讓老常把讓她看的東西拿出來。


    老常皺了眉,好像有些生氣,說董瑞雪太客氣了。


    老常還說了一句帶有威脅性的話,他說董瑞雪要是再這麽客氣的話……這是上半句,是一個前提。


    董瑞雪等他說出下半句,他卻遲遲不說,像行時那樣把破折號拉得很長。


    董瑞雪也背著一個挎包,他拉過董瑞雪的挎包,擅自把“熱力很大”的巧克力塞進董瑞雪的挎包裏去了。


    董瑞雪隻顧猜老常要說的下半句可能是不理她了,對往她挎包裏塞巧克力沒怎麽理會。


    老常真夠可以的,把巧克力在董瑞雪的挎包裏放定,他才把下半句說出來了,你道怎的,他說的是:“你再這麽跟我客氣,我就不喜歡你了。”


    他這句話相當講究,也相當巧妙,在威脅性口氣的掩護下,他向董瑞雪傳達了一個信息,他喜歡董瑞雪。


    這句話在老常方麵,大概是蓄謀已久,借機說出,他似乎獲得了一種快感,臉上頓時漲紅。


    董瑞雪想說“不喜歡拉倒”,話到唇邊,她意識到差點上了老常的圈套,要是說了這句,就等於承認了老常對她的喜歡,她臉上也紅了一下,把到唇邊的話咽迴去了。


    她說:“你到底讓我看什麽東西,這麽神神秘秘的。


    我發現你最愛搞神秘化了,一些事情本來並不神秘,一到你這裏就變得很神秘。”


    老常口上說沒什麽神秘的,仍不把東西拿出來,卻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張電影票,說:“我請你看電影,咱們到電影院裏再說,這兒不方便。”


    董瑞雪說:“原來你請我看的東西就是兩張電影票呀!”老常說當然不是電影票。


    他拍拍挎包,說東西在挎包裏麵。


    董瑞雪讓他拿出來,堅持馬上就看。


    董瑞雪將了老常一軍,說:“我說你搞神秘化,你還不承認,這不,又神秘上了。


    說吧,讓看不讓看,不讓看我立馬就走。”


    老常答應馬上給董瑞雪看。


    他把手伸進挎包裏,手一伸進去就像把手寄存起來了,不再拿出來,看樣子還有一篇子序言要跟董瑞雪念叨。


    董瑞雪不勝其煩,一轉身走了。


    老常緊跑幾步追過去,攔在董瑞雪前麵,把東西掏出來了,原來是一盤磁帶。


    董瑞雪站下了,說一盤磁帶有什麽好看的。


    老常說磁帶本來就不是看的,是聽的。


    董瑞雪問他磁帶上錄的是什麽,歌曲?不是。


    戲劇?不是。


    董瑞雪懷疑老常在磁帶上對她說一些當麵不敢說的話,說:“你不跟我說清磁帶上錄的是什麽,我不聽!”老常忸怩了一下,說磁帶上錄的是他的一篇章。


    那天打開收音機,電台正在播送他的章,他就順便錄下來了。


    送給董瑞雪聽聽,主要是想請董瑞雪給章提提意見。


    老常沒說自己的章寫得好,他誇播音員播得好,經電台的播音員一播,章生色不少。


    董瑞雪也順便誇老常一迴,她誇老常不簡單哪,還會寫章。


    老常得意起來,說章嘛,他是寫了不少,這一篇趕得巧,才錄下來了。


    董瑞雪把磁帶收好了,說她迴去一定好好聽聽,學習學習。


    董瑞雪沒掃老常的興,陪老常看了電影。


    電影是一般的,可老常看得有些**,好像吃了**藥一樣。


    看到半道,老常趁銀幕上映的是黑夜,摸索著去找董瑞雪的手。


    他剛碰到董瑞雪的手,董瑞雪就把手躲開了,他的手摸了個空。


    趁銀幕上出現的是白天,他低下眼瞅瞅董瑞雪的手放在哪裏。


    他瞅見董瑞雪的兩隻手握在一起,互相保護似的。


    要摸到董瑞雪的手,得想辦法把董瑞雪握在一起的兩隻手調動開才行。


    他問董瑞雪渴不渴,要不要他去買一聽飲料。


    董瑞雪說不要,她不渴。


    他裝著低頭找東西:董瑞雪問他找什麽。


    他說他聽見響了一下,不知是什麽。


    董瑞雪低下頭幫他找。


    董瑞雪彎著身子往下瞅時,兩隻手分開了。


    這時,老常一把捉住了董瑞雪的一隻手,他說算了,別找了。


    他這樣說是給自己捉董瑞雪的手找一個借門。


    他是不用找了,要找的東西他已經找到了,已經握在手裏了,好柔軟溫潤的一樣好東西。


    董瑞雪本能地往迴抽手,沒有抽迴。


    老常這次出手稱得上一個準一個穩還有一個緊,他是舍不得撒手了,舍不得放開這美妙的東西了。


    董瑞雪抽了兩次沒抽迴,沒有再抽。


    她想,老常這麽大的人了,給他一點麵子吧。


    老常把董瑞雪的手握了一會兒,仍不滿足,另一隻手也加一上去了,在董瑞雪手上摩挲。


    老常的手澀拉拉的。


    有一種植物叫澀拉秧,曬幹後就這麽拉人。


    董瑞雪有些忍受不了,又開始往迴抽手,同時對老常說:“好好看電影吧!”老常不但不撒手,還把嘴湊到董瑞雪耳邊說:“太美了,你的手太美了!”董瑞雪問他到底還看不看電影,若不想看就走人,說著使勁一抽,才把手抽迴來了。


    老常說看,趕緊把自己的手收好,身子坐得也端正些。


    直到電影看完,他們之間沒有再發生接觸,算是相安無事。


    分開時,他們互相說了再見,顯得彬彬有禮。


    一迴到宿舍,董瑞雪就聽了老常錄下的章。


    所謂章,不過是一篇通訊報道稿,是董瑞雪原來在市裏廣播站常念的那種。


    市廣播站改成廣播電台了,老常寫的這篇廣播搞,就是在市廣播電台的本市新聞節目裏播的,連播這篇稿子的女播音員的聲音,董瑞雪聽著都有些熟悉,像是她原來的一個同事的聲音。


    第二天一上班,老常就給董瑞雪打來電話,問他的章董瑞雪聽了嗎。


    董瑞雪說聽了,寫得挺不錯的。


    老常連說過獎過獎。


    董瑞雪心說,她並沒有怎麽誇獎老常呀,哪裏說得上過獎呢!老常約董瑞雪出去跳舞,說他們在學習班學過之後,還從沒有單獨出去跳過呢!頭兩次,董瑞雪都推辭了。


    第三次實在推辭不掉,董瑞雪就去了。


    老常跳得還是不怎麽樣,可以說他還是一部拖拉機,硬得像鋼鐵,沉得像鋼鐵。


    老常腳上跳得不複雜,心裏卻跳得好像有些複雜,他胳膊上暗暗加力,想跟董瑞雪靠近些。


    董瑞雪感覺到了她的企圖,沒有指出來,也暗暗加力,把老常推開些。


    別人看不出什麽名堂,他們老是走慢步,別人還以為他們是不錯的舞友呢!其實他們哪裏是跳舞,簡直是在較勁,一個往懷裏拐,一個往外推,全身的勁都用在胳膊上。


    不一會兒,兩個人的胳膊都累得有些酸。


    從力量的對比來看,董瑞雪當然是略遜一籌,她敵不過老常。


    有兩次,她踩了老常的腳,往前跌了一下。


    老常呢,不失時機,把董瑞雪摟得在自己胸前貼了一下。


    董瑞雪之所以踩了老常的腳,是她的胳膊推得頂不住勁了,軟了一下。


    拿拔河比賽作比,她拔不過老常,被老常拉過了河界,拉到他那邊去了。


    她踩老常的腳是有點故意,想給圖謀不軌的老常一點小小的懲罰。


    可老常不但不以懲罰為懲罰,好像還有些竊喜,好像樂意接受這樣的懲罰。


    老常發現,每踩一次腳,他們就可以貼近一次,那麽,他也踩董瑞雪的腳。


    董瑞雪被他的大腳踩一下可不得了,簡直像被東方紅牌拖拉機的履帶軋了一下,疼得董瑞雪直吸牙,她不得不警告老常,要老常放尊重些,在公共場合,幹什麽呀!老常把董瑞雪的意思領會錯了,在公共場合,董瑞雪不願接受他的親近,若是在非公共場合呢,董瑞雪也許就不會拒絕他的親近了。


    老常上了心,後來他到董瑞雪的宿舍去了。


    董瑞雪對老常的到來有些吃驚,問老常怎麽知道她住在這裏。


    老常鎖了門,眼裏光閃閃的,說他當然知道。


    董瑞雪注意到了老常關門的動作,她過去把鎖舌頭擰開了。


    讓門虛掩著。


    老常看出董瑞雪對他懷有警惕之心,沒敢輕舉妄動。


    他對董瑞雪說,他敢保證,董瑞雪還是一個處女。


    董瑞雪臉上紅了一下,問何以見得。


    老常說,他覺得董瑞雪對男性一直保持著警惕,有時還有些排斥,隻有處女才會有這樣的心態。


    老常還指著董瑞雪的臉說:“看,我一說你是處女,你的臉就紅了,這種羞怯的神態,也是處女才有的。”


    老常這麽一指,董瑞雪臉上的紅雲更濃些,她說:“你不要跟我說什麽處女不處女的,我不愛聽這個。”


    老常問她愛聽什麽。


    董瑞雪說她什麽都不愛聽。


    話不投機,屋裏氣氛有點僵。


    老常在椅子上坐著,董瑞雪在**坐著。


    老常看著董瑞雪,董瑞雪卻不看老常。


    董瑞雪看著窗外。


    窗外又是一年陽春三月,柳絮在空中翻飛,被陽光照得一明一滅的。


    老常歎了一口氣,說他替董瑞雪惋惜。


    董瑞雪並不問他惋惜什麽,她知道老常指的是什麽,那樣的話她聽過好多次了。


    老常還是把惋惜說出來了,老常說,人的生命隻有一次,生命的好時候是很短暫酌,轉眼間就過去了。


    又說生命的好時光就是生命的資源,每個人都應當享受自己生命的資源,不享受白不享受,不會像錢幣一樣節餘和儲存下來,隻會白白地浪費掉。


    他認為董瑞雪的好時光還沒過去,應趕快有效地利用起來,不然的話,一輩子太虧了,到時候後悔就晚了。


    說了一套關於生命的理論後,老常突然向董瑞雪提出來,和董瑞雪建立一種非同一般的關係。


    董瑞雪說她聽不懂老常的話,不知道什麽叫非同一般的關係。


    老常說她其實是懂的。


    老常打了一個比方,說比方說他今天晚上不走了,在董瑞雪的宿舍住上一夜,他們的關係就是非同一般的關係。


    董瑞雪大為驚駭,沒料到老常會說出這樣寡廉鮮恥的話,她一時不知怎樣對付老常,憤怒地說:“你怎麽能這樣說話!這不可能。


    你走吧!”老常沒走,他說對不起對不起,他不過打一個比方而已,他是有賊心沒賊膽。


    老常又說了一句讓董瑞雪更為驚駭的話,他說,董瑞雪要是願意跟他好,他就跟妻子離婚,跟董瑞雪結婚。


    弄了半天,原來老常是有妻室的人。


    老常跟她來往了這麽長時間,可從來沒跟她透露過自己是有婦之夫。


    董瑞雪如同受到了愚弄和欺騙,有些怒不可遏,她站起往門外一指,再次攆老常走,說她就是一輩子不結婚,也決不會找老常這樣的人。


    大概為了表示鄭重,她還使用了外交辭令,說:“你聽著,你是不受歡迎的人,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然而老常還是沒走,他眨眨眼,把頭低下來了。


    他開始向董瑞雪訴苦,敘述他的不幸的婚姻。


    他說他和妻子毫無感情基礎,兩個人已分居好幾年了,夫妻關係名存實亡。


    董瑞雪打斷了老常,要老常不要說了,她不聽。


    老常抬起了頭,答應不說了。


    什麽都不說了。


    董瑞雪看見,老常眼圈紅了,眼裏淚浸浸的。


    老常也許確實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痛心所在。


    可是,人生在世,誰沒有自己的隱痛呢!有一句話說得好,人到世上就是受苦的。


    人人都有苦,誰又解救得了誰呢!


    有人又給董瑞雪介紹了一個對象,是礦山機械廠的副廠長、總工程師。


    說這個人以前被打成過右派,妻子跟他離婚多年了。


    又說這人雖然年齡大一些,但人長得極帥,學生時代演過話劇。


    董瑞雪覺得這個人的情況怎麽有些熟悉呢,好像在哪裏聽說過。


    她虛著眼迴想了一下,想起來了,是他。


    她問介紹人,那個人姓什麽。


    介紹人說姓範。


    董瑞雪不說話了,那人果然是範明宇的父親。


    她覺得人生真是開玩笑,而這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太荒唐了。


    介紹人問她怎麽樣,願意不願意跟人家見一麵。


    董瑞雪問那人的孩子呢?沒有孩子嗎?介紹人說有的,有一個兒子,已結婚另過,現在是範總一個人住一套房子。


    介紹人悄聲跟董瑞雪說,如果董瑞雪同意跟範總結婚的話,按政策,他們還可以要一個孩子。


    董瑞雪笑了一下。


    介紹人沒看出董瑞雪的笑是苦笑,沒看出笑後麵的悲涼,問董瑞雪:“你同意了?”董瑞雪又笑了一下,說這事兒等她死了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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