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之風像是一夜之間刮起來的。


    公園裏有人提著大塊兒的錄放機,一邊走一邊放錄音。


    走到一塊空地方,他們就把錄音機放下來了,男女開始搭手跳舞。


    他們跳著,還東張西望,一副解放思想的樣子。


    有人跳,就有入圍觀。


    圍觀的人都覺新奇,眼神兒互相交流,躍躍欲試。


    一時間,街頭的小花園,街心的廣場,還有一些停車場,似乎都變成了舞場,一早一晚樂聲不斷,舞者如雲。


    按說跳舞是年輕人的事,可參加跳舞的年輕人並不多,大多是一些中年人,還有一些老頭老太太。


    他們打的是鍛煉身體的旗號,跳起舞來也的確像鍛煉身體,心裏想的卻是要找迴一些什麽,或補迴一點什麽。


    各個單位也不甘落後,辦公室裏大一些的房間,長長的樓道,工間操時間都有人在跳舞和教跳舞。


    到了周末,他們把會議室騰開了,把餐廳的桌椅搬開了,紛紛扯起紙花,辦起舞會。


    仿佛哪個單位不辦舞會,哪個單位就不夠解放,不夠開放,不夠現代,領導也顯得不夠開朗。


    這年春節前,工會也組織了舞會。


    工會組織的舞會是大型的,他們印製了專門的舞會請柬,貼了海報,歡迎局機關各部門的工作人員都去參加舞會。


    舞會也是聯歡,帶有慶賀新春佳節的意思。


    工會主席出麵,把請柬送到書記副書記、局長副局長辦公室,邀請領導光臨舞會。


    工會主席要求,工會的全體同誌都要參加,特別是女同誌,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工會主席還講了舞場的禮儀,比如,一般都是男的主動邀請女的跳舞;女的被邀請時一般不得拒絕;跳完一曲分手時,二人都要說謝謝等等。


    工會主席是個大胖子,平時很古板,根本小會跳舞。


    不知他從哪裏販來這些禮儀,像布置工作任務一樣,講得那樣認真;嚴肅,讓人禁不住想笑。


    有人問工會主席,他跳不跳。


    工會主席說當然要跳。


    大家都想看看他怎樣跳。


    董瑞雪作為工會宣傳教育部的部長,也被要求帶頭到舞會上去了。


    舞場是在五樓的一個大會議室裏,桌子摞了起來,椅子擺了一圈。


    音樂響起,舞會開始了。


    一開始上場的人不太多,不過三兩對。


    工會主席急得直轉,催促大家快跳。


    董瑞雪坐在一個牆角,生怕工會主席催促到她。


    她穿上了那身毛料衣裙,化了妝。


    口紅她也塗上了,想著晚間在燈光下不會太顯眼。


    到了舞場她才覺得不太好,因為燈光太亮了,而且一直大亮著,沒有什麽變化,跟平時機關開大會使用的燈光一樣。


    她頓覺身上起燥,還沒跳舞,額頭就冒出了細汗。


    她想把口紅擦掉,又怕擦得一塌糊塗,嘴不是嘴,臉不是臉,那樣就更難看了,暫時沒擦。


    她把頭往下低著,用自己的額頭製造一個陰影把紅唇遮住。


    她還把同事的一件衣服抱在懷裏,裝成來給別人看管衣服的樣子。


    上場跳舞的人逐漸多起來,人影幢幢,舞會的氣氛逐漸充實。


    工會主席沒有跳,他在四周走來走去,像是一位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


    他轉到董瑞雪麵前了,站下,對董瑞雪看著。


    董瑞雪以為工會主席要請她跳舞,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一邊躲著。


    工會主席沒有請她跳,問她為什麽不跳,指出她是宣教部長。


    工會主席對她有點批評的意思。


    她不吃這個批評,反問工會主席:“你為什麽不跳,我還沒看見你跳呢!”不料工會主席眯著眼笑了,他把手遮在嘴上,說悄悄話似地對董瑞雪說:“我的肚子太大了,光頂人家。”


    又說:“我根本不會跳。”


    因為工會主席的臉太胖,一笑起來很像一個孩子。


    看見工會主席這種笑法,董瑞雪也禁不住笑了。


    門口又進來了幾個人,工會主席一看,說聲梁書記來了,趕緊向門口迎過去。


    董瑞雪一看,果然是梁建梅來了,她心口突突地跳起來。


    她怕梁建梅看見她。


    梁建梅沒有往裏走,在門口就把長衣服脫下來了。


    工會主席把梁建梅的長外衣接在手裏,搭在自己胳膊上。


    梁建梅裏麵穿的是西裝,打的是紅領帶,令全場的人眼睛·亮。


    跟梁建梅一塊兒進來的有兩個女孩子,梁建梅和其中的一個女孩子跳上了。


    她不得不佩服梁建梅真是個人物,梁建梅什麽時候就學會跳舞了呢;而且跳得進退自如,很像那麽迴事。


    她發現不少人都向梁建梅看著,連一些正跳著舞的年輕姑娘,也扭過臉看梁建梅的舞姿。


    舞場像一個漩渦,跳舞的人是旋動的。


    當梁建梅和舞伴轉到董瑞雪前麵時,董瑞雪沒有動窩,卻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像在旋轉。


    她生出了溜走的念頭。


    然而,還沒等她溜掉,一曲停了,跳舞者的動作也都暫停了。


    剛才說舞場像漩渦,那麽舞者就像漩渦中的魚,漩渦在流轉時,魚們被推動著,被裹挾著,如隱在水中。


    舞曲一停,水成了靜態,魚們就浮到水麵上來了。


    舞曲暫停的間隙,說是可以休息一會兒,其實更主要是給人們留出搜尋的機會。


    以便搜尋到新的舞伴,實現再選擇,再組合。


    梁建梅看見董瑞雪了,跟董瑞雪打了招唿,說下一個曲子請董瑞雪跳。


    董瑞雪沒站起來,說她不會,真的不會。


    梁建梅說沒關係,一學就會了。


    樂曲響了,梁建梅向董瑞雪伸出了手。


    董瑞雪當然不能拒絕梁建梅,她站起來了。


    二人的手一接觸,董瑞雪的手就簌簌地抖個不停,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抖,想把抖止住,可她對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反而抖得更大發了。


    她有點恨自己。


    她又說真的不會,從來沒跳過。


    梁建梅說:“你在學校宣傳隊裏不是跳過舞嗎?”董瑞雪說:“那都是瞎跳,跟這跳法不一樣。”


    她低著頭,瞅自己的腳。


    梁建梅說:“不要低頭,跟著節拍走就行了。”


    地抬起了頭,卻不敢抬眼,就那麽塌著眼跳。


    她說不上跳,好像連走也不會了。


    手抖得那麽厲害,沒有把她的身體抖軟,相反,她的胳膊她的腿,都硬得打不過彎來,如同上了夾板一樣。


    還有她的腰,一時都僵硬得成了“鋼筋鐵骨”。


    梁建梅要她放鬆些。


    她是想放鬆些,可怎麽也放鬆不了,全身似乎越來越緊了。


    她出汗了,汗水像是沒經過過渡階段,一下子就冒出來了。


    她覺出鬢角的汗水在往脖子裏流,脖子裏的汗水往背上流,渾身都大汗淋漓。


    梁建梅問她怎麽樣,工作還順心嗎。


    她說挺好的。


    說了挺好的,她就沒詞了。


    她想,這首曲子怎麽這樣長呢。


    梁建梅大概在想辦法讓董瑞雪放鬆下來,他提起了他女兒,說他女兒也要跟著他來跳舞,他沒讓女兒來。


    這個話題效果是好些,董瑞雪抖得不那麽厲害了,她說梁建梅應該把女兒帶來,誇梁建梅的女兒長得特別可愛。


    梁建梅問董瑞雪什麽時候看見她女兒了。


    董瑞雪說,秋天的時候,她看見梁建梅的愛人帶著女兒在局門口的小花園裏玩。


    她問梁建梅:“你愛人跳舞一定跳得很好吧?”梁建梅說:“是的,她就是吃那碗飯的。”


    這樣說著話,董瑞雪腳下就踩住點兒了。


    梁建梅說“不錯,你已經學會跳了。”


    董瑞雪剛要感覺一下,腳下又亂了方寸,這時樂曲也停了。


    梁建梅對董瑞雪說了謝謝。


    董瑞雪記不得自己說的是什麽,也許說的是對不起,也許什麽都沒說。


    樂曲再度響起時,她像一條黃魚,貼著邊兒溜走了。


    迴到宿舍後,她對自己的差勁表現異常懊惱,懊惱得都快要哭了。


    董瑞雪到一個區的化官辦的交誼舞學習班學習去了。


    跟當初參加高考複習功課一樣,她參加交誼舞學習班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的。


    辦交誼舞學習班的廣告很多,價錢也不貴,她選擇了一個地處比較偏僻的學習班,悄悄地到那裏去學習。


    學習班都是在晚上開班,一點也不耽誤她白天的工作。


    她又買了一輛自行車,下了班,騎上車裝作迴家,三拐兩拐,就到學習班去了。


    工會主席對舉辦的那次舞會作了總結,說要在工會係統開展一場掃盲運動。


    當然不是掃盲,而是掃舞盲。


    董瑞雪為了掃舞盲才參加學習班的。


    作為宣教部長,連交誼舞都不會跳,實在說不過去。


    她不打算學得很好,不想讓人看出她是受過專門訓練的,隻求會跳就行了。


    這一期學習班有四十多人,隻有一兩對是結伴而來,大多數人和董瑞雪一樣,是獨來獨往。


    學交誼舞需要一男對一女結成對子,不然就不叫交誼舞了。


    老師是一男並一女,都是六十來歲的人。


    老師讓男女站成兩排,女站前排,男站後排,然後發一聲口令,讓前排向後轉,不由分說就給麵對麵的男女配成了對子。


    老師給董瑞雪配的一個舞伴,看樣子有五十來歲了,個頭兒高高的,眉眼端正,談吐也,不讓人討厭。


    可是,董瑞雪一碰他的手就有些受不了,他的手又粗又硬,簡直像是木銼,不光手感不好,心裏也麻麻紮紮的。


    董瑞雪看看他的手,第一次發現還有如此難看的手,他的手出奇的大,骨節出奇的粗,每根指頭都粗糙得像長了一層行刺,手心手背褶皺也很多,類似大象的皮。


    董瑞雪跟他搭了一會兒手,就把手收迴來了,一個人跟著別人學三步四步。


    舞伴並不勉強她,也是一個人,耷拉著兩隻胳膊,一步一步地踩。


    那人抓空子送給董瑞雪一張名片,董瑞雪知道了他姓常,是某廠的工程師。


    女老師對學生要求嚴格,喊著搭手搭手,一塊兒練。


    女老師雖是泛指,但未搭手的隻有董瑞雪和老常二人。


    老常聽從老師的教誨,向董瑞雪伸出了手。


    董瑞雪隻給了他一點手指的指尖。


    老常還算懂得分寸,和董瑞雪保持著相當寬的距離,目光也躲閃著,沒有直視董瑞雪。


    老常低著頭看腳的時候多一些,教師喊一二三,他就在地上找一二三,找一個踩一個。


    說實在的,老常太笨了,沒有音樂感,動作也沒有節奏感,一步都踩不到點兒上。


    董瑞雪覺得自己就夠笨了,老常比她還要笨好幾倍。


    董瑞雪想起了一樣東西,名字叫履帶式拖拉機,拖拉機能犁地,能走路,你想讓它跳一下就難了。


    可老常學跳舞的積極性很高,學習虛心,練習刻苦。


    老常不否認自己笨,他對董瑞雪說,他比較笨,讓董瑞雪教他,等他學會了,他一定好好感謝董瑞雪。


    他問董瑞雪帶沒帶名片。


    董瑞雪說她從來沒印過名片。


    那麽他就問董瑞雪貴姓。


    董瑞雪說姓董。


    老常叫了一聲董小姐,又問董小姐的名字怎麽稱唿。


    董瑞雪心說,這人怎麽這麽磨嘰呢。


    她沒有告訴老常她的名字,隻讓老常知道她姓董就行了。


    第二天董瑞雪再來學習班,老常在門口等她。


    一見她來了,老常笑著迎上去跟她打招唿,好像熟得跟老朋友一樣了。


    老常還在門廳一側的小賣部買了兩瓶汽水,自己一瓶,送給董瑞雪一瓶。


    董瑞雪不要,說她不渴。


    她心裏說的是,我喝你的汽水算怎麽迴事。


    老常把汽水瓶子伸在她麵前,老也不收迴去,要董瑞雪不必客氣,說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喝一瓶汽水算什麽。


    董瑞雪說她真的不渴,又說汽水太涼了。


    學習班在二樓,董瑞雪繞過老常,往樓梯上走。


    這時老常表現出他的韌性,他大步跨上樓梯,攔在董瑞雪前麵,目的隻有一個,還是讓董瑞雪把汽水瓶子接過去。


    老常臉上有些窘,讓董瑞雪快接著汽水,又說:“給我點麵子吧。”


    聽老常這麽說,董瑞雪猶豫了一下,把汽水接過去了。


    董瑞雪一接過汽水,老常就高興了。


    老常似乎很會來事兒,有一次練完舞休息時,老常坐在董瑞雪旁邊,輕輕碰了董瑞雪一下。


    董瑞雪以為老常是無意間碰到她的,往一邊欠欠身子。


    可老常又碰了她一下,她低頭一看,老常不知什麽時候買了一包口香糖,剝開了,抽出一條,示意董瑞雪悄悄接過去。


    人這麽大,動作卻這麽小,董瑞雪不喜歡這樣的小動作,沒有接糖。


    她覺出來了,老常這樣做,表明老常對她是有私心的,表明老常隻傾向她一個人,這讓別人看見很不好。


    老常給她遞了一個眼神兒,小聲說讓她快接著,別讓別人看見。


    董瑞雪已經摸到了老常的一些脾氣,在這些小事情上,他特別鍥而不舍,特別能纏人,如果董瑞雪不把口香糖接過去,他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碰她一百次。


    董瑞雪有些無可奈何,把露出的一條糖抽出去了。


    董瑞雪抽得有些快,有些負氣,結果把老常手裏的一包糖都帶落在地上,被別人看見了。


    有一位中年女人嘴快,讓老常把糖貢獻出來,分給人家吃點,別隻給他的舞伴兒一個人吃呀。


    老常的臉紅了,說不夠每人一片呀,把剩下的幾片糖都分給別人吃了,自己一片也沒吃。


    董瑞雪聽別人把她說成是老常的舞伴兒,頓覺很不好意思。


    對於別的人來說,稱舞伴兒是很平常的,也很順口。


    後來稱唿作了簡化,隻稱伴兒。


    如果男的先到了,女的還沒到,別人會問那個男的:“哎,你的伴兒呢?”男的會說:“我的伴兒一會兒就到。”


    如果正說著話女的到了,男的就會向女的招手,讓伴兒向他身邊靠,攏。


    自從老師分配之後,這些男女舞伴兒基本上固定下來。


    當然這都是暫時的,有些萍水相逢隨聚隨分的意思,說是同學,相處也不過十天半個月時間,學習班一結束,就各奔東西了。


    有人想得多一些,舞伴兒為什麽是這二個,而不是那一個呢?他們承認這隻是一個隨機,一個偶然。


    但人世間的什麽事不是隨機和偶然呢!拿婚姻來說,在嫁娶之前,誰也不知嫁哪個娶哪個。


    有的人結婚幾十年了,還不能明白,男的對女的說:“世界上那麽多女人,我怎麽偏偏就娶了你呢?”女的疑問是一樣的:“我也沒想到會嫁給你這麽個男人呀!”有人就想了,能結成牽手搭肩上下共舞的舞伴兒,是不是也有一種機緣和一種必然在裏頭呢。


    他們隱隱覺得,自己對舞伴兒是負有一定責任的,是應當承擔一些義務的。


    於是他們互相之間有了一些關切和照顧,來學習班不是成對,出學習班必是成對的。


    學習班結束都是在晚間,有女的離家較遠,男的就承擔起護送的任務,一直把舞伴兒送到家門口兒。


    也有的並不馬上迴家,而是一塊兒走到小飯館裏去了,或者走到僻靜的地方去了。


    老常沒有專門送過董瑞雪,之所以騎車跟董瑞雪一塊兒走,他說他是順路,路過董瑞雪所在的單位是必經之路。


    有一天二人騎車走到半道兒,老常提出請董瑞雪吃飯。


    董瑞雪拒絕了。


    老常說:“你下來,我跟你說一句話可以嗎?”老常自己先下來了。


    董瑞雪也下來了。


    老常說:“我跟你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


    這句話在我心裏存了一段時間了,今天特別想說出來。”


    董瑞雪心跳加快,有些緊張,不知老常要跟她說什麽話。


    他們把自行車推到一個路燈下,扶著車把站下了。


    老常眼皮亂眨,想看著董瑞雪又不敢看,說:“我覺得你的氣質特別高,真的,我向來不會恭維人,你信不信?我說的絕對是真話,你給人一種陽春白雪的感覺。”


    噢,原來老常在心裏存了一段時間的就是這話,這話不會惹董瑞雪生氣,她對老常說:“謝謝!”學習班尚未結束,董瑞雪就不去了。


    她後來發現老常看她時眼神兒有些異樣,而且老常還誇她的手長得很美,她就不敢去了,提前結束了學跳舞的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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