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場北麵有一座連綿的山峰,他們每天都能看見。


    山峰看似不遠,走起來卻不近。


    他們翻過鐵路,如約在鎮子上的書店碰麵後,就開始向北山進發。


    他們走過一片田野,越過一個村莊,走了大約四五裏的樣子,還沒到山腳。


    反正他們也不著急,邊走邊看,邊看邁玩。


    上了一個土坎,他們看見一個淺灘裏有幾棵柿樹。


    柿樹的葉子差不多落光了,柿子還掛在樹上,紅滴溜兒的,在秋陽的照耀下,像一樹點燃的小燈籠。


    在這裏,柿子不是稀罕物,溝溝坎坎,到處都有。


    當地山民吃不完,就讓它呆在樹上,霜越打,它就越紅。


    有時下雪天還能看見柿子掛在樹上,紅柿子戴著一頂雪帽。


    還有的山民把柿子摘下來泡醋。


    當地的柿子醋是以獨特風味出名的。


    李春光問董瑞雪喜歡不喜歡吃柿子。


    董瑞雪說喜歡。


    他們下進灘裏,到柿子樹下去了。


    李春光三下二下就爬到一棵樹上,伸手摘下一個通紅的柿子,讓下麵的董瑞雪接好。


    董瑞雪在地上亂找,不知怎麽接,拿什麽接。


    李春光逗她,讓她仰起臉,張開嘴,他要把柿子垂直著丟進她嘴巴裏去。


    董瑞雪把李春光的話當真,果然走到李春光提溜著柿子的手下方仰起了臉。


    但她的嘴張不開似的,向上努著。


    李春光不由地笑了,他覺得董瑞雪真是聽話,連逗她玩都聽不出來。


    李春光沒有繼續逗她,沒讓她把嘴張大,說她的嘴那麽小,哪裏接得住一個柿子,算了,把手捧起來,用手接吧。


    董瑞雪收迴嘴,剛把手捧起來,肩上挎著的一個黃挎包滑脫了,滑到了胳膊上。


    她趕緊把挎包放在旁邊一塊幹淨的石頭上,才又捧起小手,盡量把手舉高。


    李春光說放了。


    她說放吧。


    李春光把柿子放下去了,眼看要落到董瑞雪手裏,不料她一慌張,手一仄歪,柿子碰了一下她的手,落在了地上。


    董瑞雪可惜地呀了一聲,蹲下身子去撿。


    柿子摔爛了,糖軟的柿肉流了出來。


    李春光見柿子落地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鳥糞,讓董瑞雪不要撿了。


    他想說董瑞雪真笨,但他沒有說,他怕董瑞雪又把他的話當真。


    李春光蹬到一個高枝子上,又摘下一個更大更紅的柿子,然後下到一枝平伸的橫枝上,手拉一個斜枝,蹲下身子,伸長胳膊往下遞。


    董瑞雪又要把手捧起來接。


    李春光讓她伸手,直接把柿子放進她手裏去了。


    她愛惜地把柿子把玩了一會兒,用手掌擦了擦柿子肚子上那層粉白的柿霜,準備吃。


    這時她又有了新的發現,柿子一側有一個圓圓的小洞,她說那是蟲眼,柿子裏說不定有蟲子。


    李春光告訴她,那不是蟲眼,那是小鳥的嘴啄的,小鳥鳥瞰天下,眼最尖了,嘴也尖,哪個最甜,小鳥就啄哪個。


    董瑞雪把柿子輕輕咬了一下,果然甜汁滿口。


    李春光在樹上也挑了個柿子吃起來。


    吃夠了熟的軟柿子,他們又摘下一些硬的和並蒂的,放進董瑞雪的書包裏,預備迴場裏放軟了吃。


    李春光說,他這才明白董瑞雪為什麽要背書包了,原來董瑞雪早就有預謀,是來摘取革命的勝利果實來了。


    他自我推薦,說他來當董瑞雪的運輸大隊長怎麽樣。


    這次玩笑開得比較明顯,董瑞雪樂了。


    但她不願任命李春光當運輸大隊長似的,沒把裝柿子的沉甸甸的書包交給李春光。


    李春光指了指書包,說當運輸大隊長有名無實不行啊!董瑞雪這才把傳包交給李春光了。


    到了山跟前,又看見一個蘋果園。


    果園用土牆圍著,牆頭上還插了不少刺枝子。


    刺枝子都幹了,有些發黑。


    從果園門口看進去,蘋果結得很稠,累累墜墜的,有黃香蕉、紅香蕉,也有國光、紅玉。


    滿園的果香正滾滾地撲出來。


    董瑞雪說,要不是剛吃了柿子,就買些蘋果,果園裏的蘋果便宜。


    一個在園門口看果園的老人搭了話,讓她進去買點吧,隨便挑,摘樹上的也可以。


    李春光對熱情的老人說:“我們還要上山,迴頭再說吧。”


    老人還是想讓他們到果園看看,說山上沒什麽可看的,原來山頂有兵家的寨子,寨子早倒了,隻剩下一點兒牆根兒。


    董瑞雪對不買蘋果好像很抱歉似的,說下次來一定買蘋果。


    上山沒有現成的路,好在山坡並不陡峭,爬起來不是很艱難。


    李春光在前,董瑞雪在後,彎著腰往上爬。


    山的表麵是風化的碎石,鹹鱗片或顆粒狀。


    山坡上長滿各種各樣的草,草葉很柔韌,還沒有枯萎。


    草叢裏有不少羊糞。


    爬了一會兒,李春光站下等董瑞雪,見她腦門上冒出了細汗,還喘微微的,就要她別慌,慢慢來。


    他想拉住董瑞雪的手,拉她一把。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很快就打消了。


    不是因為董瑞雪的手像麵團捏的,一碰就會變形;也不是因為董瑞雪的手像雪做成的,一摸就會化,主要是因為出於對董瑞雪的尊重和禁忌,他不能讓董瑞雪把他看成一個不持重的人,不願意給董瑞雪造成任何不良的印象。


    董瑞雪見李春光等她,就停下來喘口氣,並背著身子往山下看。


    她看見了火車站,看見了他們采石場的房子,還看到了一個插紅旗的地方,一時判斷不出是哪個單位。


    李春光要她先不要急著看,等他們到了山頂再往下看,那才看得遠呢!他們終於爬上了山頂,極目南望時,誰也沒有說話。


    看了一會兒,相視笑笑,再看。


    要體會登山者的開闊視野和起伏的心潮,隻有登過山的人才辦得到。


    李春光和董瑞雪一時找不到得力的詞匯表達他們的心境,但一種近似的概念還是冒出來了,李春光說:“這就是我們祖國的大好河山啊!”董瑞雪附和說:“大好河山太好了!”展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開闊的盆地,在十月小陽春明麗的陽光照耀下,在詩意般波動的地氣裏,麥田碧綠,羊群雪群,載煤的火車烏龍·樣滾向遠方,大麵積的水庫鏡麵一樣閃光。


    西邊的城市也清楚可見,成片的高樓,林立的煙囪,飄揚在高大建築物上的紅旗,和從市裏開出的甲蟲一樣的汽車,都有了一種新的形態,新的韻味。


    近處,幾隻狗在追逐一隻野兔兒,放羊的人們興奮地大聲叫著為狗們加油兒。


    往城裏運送蘋果的毛驢車出發了,趕車的人把鞭子甩得脆響。


    天空,是那樣的清澈高遠,南去的雁陣變得很小很小了,還能看得見。


    一隻蒼鷹在半山腰飛來飛去,頭向下勾著,來圓擺動,沉著地尋找可供攻擊的目標。


    山頂的風有點大,董瑞雪的頭發被吹得向後飄揚起來。


    她以為小辮子被風吹散了,摸摸,沒散。


    李春光也被長風吹得眯著眼睛。


    他們都沉浸在一種忘我的境界裏,像是看見了很多東西,又像什麽也沒看見;像是想了很多很多,又像什麽也沒想。


    他們的心胸都有一種開闊的空靈感。


    一隻小鬆鼠從石頭縫裏鑽出來了,探頭探腦,欲跑又停,小圓眼睛鼓著,很亮。


    董瑞雪先看見了,躡手躡腳走過去,想把小鬆鼠捉住。


    小鬆鼠倏地跑了。


    跑到一堆亂石裏,小鬆鼠又停下來,拿纖巧的爪子在臉上洗,毛絨絨的大尾巴在身後翹著。


    董瑞雪紮著架勢又去捉。


    李春光認為逮不住的,這小家夥,機靈得很。


    他繞到另一邊,幫著董瑞雪捉。


    小鬆鼠大概發現了他倆的企圖,出出溜溜逃竄了。


    這時從山下下來兩個人,躬著腰往山上爬。


    看樣子是一男一女,大概是一對戀人,因為他們是拉著手的。


    他們在山上看見下麵的人了,下麵的人不一定能看到他們。


    李春光指著西麵的一個山頭,建議到那邊去。


    到那個山頭要下一個山坡,坡上都是光滑潔淨的大石頭。


    有一塊大石頭擋住了路,李春光攀上了石頭,一躍跳下去了。


    董瑞雪也攀上去了,往下看看,離地麵挺高,沒敢跳。


    她求助似地看著李春光。


    李春光此時若向她伸出手來,她會把手遞給李春光,讓李春光接她一把。


    李春光不伸手,她是不會先伸手的,她不能讓李春光把她看成輕薄之人。


    李春光的雙手向下垂著,沒有伸向她的任何表示,讓她蹲下身子,貼著石頭滑下來。


    按照李春光的指點,她貼著石頭滑下去了。


    這座山頭上有一座古塔。


    他倆到塔跟前轉著看,看了下麵看上麵,臉仰得高高的。


    古塔不知建於何代何年,通體為青磚結構,底座的磚被時間剝蝕得凹了進去,風化的灰色粉末落在地上。


    上麵的磚起了綠苔,看上去還較完整。


    有一個挑起的塔角上,還懸著一隻變成黑色的銅鈴。


    山風吹來,銅鈴偶爾輕響一下,餘音嫋嫋,如夢如幻,像是在演奏一支古老的歌子,能把人的思緒載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塔是實心的,不能走進去。


    要是能進去的話,他們肯定會走進去看看的。


    董瑞雪的心思不在塔上,她很想對李春光說點什麽。


    她不知道這座塔是於什麽用的,紀念的是什麽。


    但她跟李春光到這裏來是有意義的,盡管意義還比較模糊,還不太明確。


    他們的行動有了意義,塔作為一個記號,也就有了意義。


    後來董瑞雪說了一句很平淡的話,她說:“就咱們兩個在這兒。”


    她說的是一個事實,無須李春光再加以認定。


    李春光想,兩個人在這裏怎麽樣呢,石頭還是石頭,塔還是塔,各有各的位置。


    他順了董瑞雪的思路問董瑞雪:“要是讓你一個人到這裏來,你敢來嗎?”董瑞雪的迴答很肯定,她一個人是絕不敢來的。


    李春光問她怕什麽。


    她說山上連個人家都沒有,要是遇上壞人怎麽辦。


    李春光說:“跟我一塊兒來,你就不怕壞人了?”董瑞雪說:“那當然了,有你保護著我,我什麽都不怕。”


    李春光說:“我要是個壞人怎麽辦?”董瑞雪把他審視了一下,說李春光根本就不像個壞人,而是個好人。


    又說,李春光若真是個壞人,她也不怕。


    李春光見董瑞雪眼睛亮亮的,不敢看她了,低下頭撿起一個石塊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說罷奮力把石塊向山下投去,石塊在很遠的地方響了一下。


    董瑞雪對李春光的說法似乎不太滿足,她鼓了鼓勇氣問:“春光,你真的喜歡我嗎?”李春光說他已經說過了。


    董瑞雪問他說過什麽了。


    他說他要說的話在他給董瑞雪寫的信裏。


    董瑞雪說那是以前。


    李春光怕她說出以後似的,說:“我現在的心情跟當初寫信時的心情一樣,這種心情一輩子都不會改變的,你相信嗎?”董瑞雪點點頭,說相信。


    太陽移至當頭,山上越發靜了。


    塔角的風鈴又丁地響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樣子。


    董瑞雪慢慢轉過身去,垂下頭,一隻手在眼上擦著。


    李春光走過去,站得商董瑞雪很近,第一次喊了她名字的後兩個字:瑞雪。


    他喊得很輕,好像有些礙口似的,聲音還有些發顫。


    董瑞雪馬上轉過身來,迴報似地喊了一聲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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