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瑞雪來到采石場當了采石女工後,還沒迴過市裏的家。按說迴家並不難,有火車,也有汽車,坐上車幾十分鍾就到家了,要不跟同事借一輛自行車,騎迴家也不過個把鍾頭。同宿舍的小王就有一輛加重型的飛鴿自行車。可她一次又一次打消了迴家的念頭,什麽車都沒坐。她不是跟城市賭氣,不是跟家裏人賭氣,也不是跟自己賭氣,而是確實沒什麽非迴家不可的事。有一次,她想迴家把自己的那輛自行車騎到場裏來。又一想,騎來幹什麽呢?那時去廣播站上班,需要騎自行車。現在去石坑上班,隻有那麽幾步路,還用得著自行車嗎!騎來也是在那裏放著,無非多占一塊地方。自行車放在家,說不定弟弟妹妹信還可以騎。還有一次,她想迴家把那隻木箱子搬來,算是接受小魏的建議,自己盛東西也方便些。遲遲沒有迴家搬箱子,是因為沒有什麽新東西往箱子裏放。幾個月來,她沒添過一件新衣服,連商店都極少去,她覺得東西越少越好。同一宿舍的小魏和小王和她不一樣,人家都是愛往屋裏、**和自己箱子裏收拾東西。特別是小王,每天下班迴宿舍,幾乎不待空手的,一團棉線、一根鐵釘、一截炮線等,都願意收集起來。有一迴小王半夜下班,還在衣服襟子下揣迴一隻鐵鍁頭來,並把鐵鍁頭用報紙包上,寶貝似地放進箱子裏去了。不用說,這鐵鍁頭是公家的,小王拿來據為已有了。小王這種行為讓董瑞雪覺得有些可笑。她相信,小王將來一定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看看小王的自行車就知道了,車梁上裹了一層紙,包了一層塑料帶,又纏了一層紅綠炮線。車座也罩了好幾樣東西,有用鉤針子鉤的網罩,還有帶流蘇的布罩。自行車本來就是加重型,經她這麽一收拾,一打扮,就更加重了。董瑞雪想,虧得她沒張口向小王借自行車騎,小王把自行車收拾得如此精心,說不定她張了口也會掉在地上。沒有帶鎖的箱子,董瑞雪是吃過虧的。幾個月來,她節餘了幾十塊錢,都是放進她的那個提包裏,提包有拉鎖,卻沒有鎖。她原想等什麽時候迴家,把錢交給媽。要是媽不要,她就再攢些,買一塊手表。自從那次和李春光約會,她覺得需要掌握一下時間了。不料當她再次往提包裏放錢時,發現錢沒有了。她沒有錢包,盛錢的東西是用一塊盛水泥的牛皮紙折成的紙夾子。她把提包從床下拿到**,把裏麵的東西全部翻出來,獨不見盛錢的紙夾子。小魏見她有些著急,問她找什麽。她沒說找錢,說找一張照片。丟錢的事她一直沒聲張,結結實實吃了個啞巴虧。她想一聲張出來,後果肯定不好,不光丟失的錢不會再迴來,恐怕連與同室女伴的和氣也會失去。她不把錢往提包裏放了,而是裝進口袋裏,帶在身上。上班時就裝進工作服的口袋裏。她把工作服改製了一下,穿上合體了。


    爸爸來看過董瑞雪一次,是坐著那輛吉普車來的。爸爸看了她住的宿舍,還看了她采石頭的石坑。爸爸對她的工作環境好像不太滿意,眉頭鎖著,表情很嚴肅的樣子。父女倆似乎也沒多少話可說。董瑞雪從爸爸眼神裏看出對她的關切,知道爸爸心疼她了。她一再跟爸爸說,她在這裏挺好的,工友們挺好的,領導也挺好的。爸爸嗯嗯的,沒有同意她的說法。爸爸找采石場的書記去了。董瑞雪不想讓爸爸找書記,覺得沒有必要。爸爸執意要去。從書記那裏迴來,爸爸的心情似乎好了一點。爸爸說他跟書記打過招唿了,遇到適當的機會,就把董瑞雪調迴市裏去。董瑞雪說她哪裏都不去。她想到了李春光,她要一走,事情不知又如何呢。她態度很堅決,說真的,哪兒都不去。哪兒都是一樣。她說了一個理由,說她都這麽大了,一切都能自理,不能讓父母再操心。她說以前讓父母為她操心夠多了。說到這裏,她鼻子酸了一下。她掏出積攢下來的所有三十塊錢,讓爸爸給她媽媽捎迴去,補貼一下家裏的生活。她沒把丟失錢的事告訴爸爸。剛說了她什麽事都能自理,若讓爸爸知道她丟了錢,那算什麽能自理!丟錢的事,她誰也不打算告訴,就當從來沒有過那幾十塊錢。爸爸把錢放進口袋裏了。可是,臨走的時候,爸爸又把三十塊錢掏出來了,爸爸讓她把錢還留著,該添件衣服時就添件衣服。


    國慶節到了,采石場放了一天假。場區打掃了衛生,大門口上方用大紅紙貼上了慶祝國慶的字樣,門兩側插了紅旗,陽光普遍照耀著,節日的氣氛也算有了一些。董瑞雪打算趁節日期間迴家看一看。在石坑裏幹活時,董瑞雪把準備迴家的想法悄悄跟李春光說了,希望李春光能去送她。李春光答應了去送她,約定國慶節那天十點鍾,在北麵鎮子上的一個新華書店裏見麵。九點多的時候,她剛要出門,幾個同學來了,張山、王建、範明宇,都是在李營插隊的同學。他們每人騎一輛自行車,穿的都是工作服,一副工人階級的樣子。迴城以後兩年多了,他們很少見麵。對於他們三個突然結伴而來,董瑞雪異常驚喜,臉都紅了。雖然她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同學們沒有忘記她,沒有嫌棄她,大過節的,跑到這裏來看她,她心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動。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是一個一個地喊他們的名字,跟點名一樣。他們並不答應,說還以為老同學董瑞雪把他們忘了呢。董瑞雪笑著說,就是把她自己忘了,也不會忘記他們三位呀!“還說呢,你們不來是一個也不來,一來就一下子來了三個,是不是聚齊了找我算賬來了!”張山說董瑞雪猜得很對,他們今天到這裏來,是為了召開一個現場會,專門聲討董瑞雪,誰讓董瑞雪心中沒有老同學呢!董瑞雪表示願意接受聲討。王建說,他們三個新成立了一個敵後武工隊,是專門抓叛徒的,董瑞雪就是一個叛徒。董瑞雪說王建才是叛徒呢。他們打著哈哈,把自行車放在院子裏,到董瑞雪的宿舍去了。正好小魏和小王都不在屋,他們可以接著打哈哈。範明宇沒有跟董瑞雪開玩笑,說他早就想來看董瑞雪,今天放假,才來了。董瑞雪問他們怎麽知道她在這兒。王建說他是聽馬俊來說的。張山說馬俊來跟同學來往最多,消息也最靈通。範明宇說,他不是聽馬俊來說的,他到董瑞雪家去過一次,足董瑞雪的媽媽告訴他的。董瑞雪心裏一動,知道話語不多的範明宇對她的關心多著一層。他們說了一些分別之後的情況,董瑞雪想到,應該給同學們倒一點水喝,隻顧高興了,把倒水的事給忘了。她提起水壺晃了晃,竟是空的。她一路小跑到茶爐房打開水去了。到了茶爐房,她才想起李春光還在鎮上等她呢,她得想辦法通知一下李春光才好。她從來不吃茶葉,隻好讓同學也喝白開水。而盛白開水的碗也隻有兩個,還是她吃飯的碗。她很感抱歉,說三個人隻有兩個碗。張山糾正她,說是四個人。她腦子裏一時有些亂,說哪有四個人呢?他們三個都笑了。他們一笑,董瑞雪才明白了,四個人裏麵是包括她的。她自我解嘲,說她高興糊塗了,把自己都忘了。她要他們三位中午在這裏吃飯,她現在先去買一些糖果瓜子給大家吃,他們不讓她去,她堅持要去,說不能讓老同學在這裏幹坐著,她心裏想的是趕快去告訴李春光一聲,免得李春光為她擔心。她說她騎上哪位的自行車,十幾分鍾就能折迴來。張山和王建都推薦範明宇,讓範明宇騎上白行車帶董瑞雪去,說他們的車座位都高。怕董瑞雪的腳夠不著腳蹬了。董瑞雪說不會吧。她挑了一輛自行車,座位還是高出好多。範明宇不由分說,接過自行車,讓她坐在後貨架上,帶上她走了。她心裏惴惴的,生怕半道上碰見李春光。不知為什麽,她不想讓範明宇他們知道李春光在這裏。坐在後麵,董瑞雪不敢碰範明宇的身體,兩手隻握緊貨架:董瑞雪想跟範明宇說話,一時不知說什麽。在農村時,有一次範明宇跟她說過,他們班上多個女同學,董瑞雪長得是最美的,待人也最真誠。她記住了,範明宇的話,由此知道了範明宇對她的好感。也因此她在範明宇麵前總是很小心,像是怕破壞了範明宇對她的好感。範明宇先跟她說話,說那天她到董瑞雪家去,伯母對他挺熱情的,非要留他在家裏吃飯。董瑞雪問在她家裏吃飯了嗎。範明宇說那怎麽可能呢,董瑞雪反問:“那怎麽不可能?”範明宇說:“你要是在家還差不多。你不在家,我在那裏吃飯有什麽意思呢!”董瑞雪聽出來,範明宇話裏是有意思的。她想問一問範明宇,她要是在家,範明宇在她家吃飯會是什麽意思呢?但她沒有問,話到了盡頭,怕範明宇不好迴答。範明宇話猶未盡,他說董瑞雪沒什麽變化,還跟以前一樣,跟在中學的時候一樣。範明宇的話愈發讓董瑞雪感動。這話在別人聽來也許是平常的,在董瑞雪聽來可不平常,裏邊包含著豐富的內容。它不僅是對董瑞雪的安慰,還向董瑞雪傳遞著什麽。看來範明宇是有備而來,話是經過考慮的。董瑞雪說:“範明宇,謝謝你,你真是個善良人。”說話到了鎮上。這個鎮是從市裏派生出來的,是城市的一部分。但和市又沒接上,是獨立的一塊。豐要因為鎮上有一個火車站,還有長途汽車的停車點,鎮子就形成了,帶有古代驛站的性質。小鎮上商業不夠發達,百貨商店、副食店、新華書店、飯店、旅店等,都是隻有一家,別無分號。盡管什麽店都隻有一家,種類還算齊全。人們買什麽東西進什麽店,目標也很明確。董瑞雪讓範明宇在路邊稍等,她拐進新華書店去了。李春光不在店裏。店裏冷冷清清,一個買書的也沒有,隻有一個中年男營業員在櫃台裏邊站著。李春光會到哪裏去呢。她問營業員現在幾點了。營業員看看手表,跟她說了時問。她一聽約會的時間錯過了,就有些懊悔,覺得對不起李春光。董瑞雪到副食店裏買了糖果和瓜子,還買了一瓶白酒,出了副食商店,她又到百貨商店轉了一圈,看李春光是不是在那裏。結果那裏也沒有李春光。迴場的路上,她心裏隻顧猜李春光會在哪裏,一路都高興不起來。


    中午,董瑞雪向工友多借了幾隻碗。每樣菜都買迴一碗,端迴宿舍裏。宿舍裏連張桌子都沒有。好在有一個冬季取暖用的煤火台沒有拆,他們在煤火台的台麵上鋪了報紙,把碗放在台麵上了。碗有了,菜有了,董瑞雪卻忘了借筷子。張山說:“董瑞雪,你難道要我們像豬一樣,把嘴伸在碗裏吃不成!”一句話把大家笑得不行。董瑞雪想象著豬吃食的樣子,笑得哎呀哎呀的,眼淚都快出來了。董瑞雪把筷子借來了,大家要共同幹一杯時,又發現連一個酒杯也沒有。張山說董瑞雪根本就不像一個過日子的人。董瑞雪強嘴,說她就沒打算過日子。張山說董瑞雪這話可笑,說:“你以為你當日子的家呢,想過就過,不想過就不過。你要是生下來不過日子,你現在還是黃毛月子娃呢!”說罷大家又笑。酒杯,董瑞雪是無處可借了,他們幹脆對著瓶嘴喝。國慶節,他們不是太在意。幾個同學聚會,好像才是他們真正的節日。三個男同學輪流喝了一口酒,話就更稠一些。按照他們在李營下鄉的共同經曆,話題應該是迴憶那一段下鄉的生活。可他們像是共同迴避著,不怎麽談起那段知青生活,仿佛一談起那段生活就會引起不愉快似的。張山說的是他往汽車修配廠的事,說他已經學會開車了,是用大卡車學的。他學開車是在農民的打麥場裏。師傅教他開了兒圈,他以為他會了,要單獨開。他想反正是在場院裏,周圍都是莊稼地,不會出什麽大格。誰知他一上手,車頭就向麥秸垛拱去,他把方向盤左打右打都迴避不開,最後還是一家夥頂在麥秸垛上了,車頭頂進去好深。他說,虧得是麥秸垛,要是撞在牆上,或撞在樹上,事情就鬧大了,因為他是偷著學的開車。說到場院,王建就想起在場院裏目睹的一件事。那天晚上,他和隊長在打麥場裏看場,場中央堆著一堆新打出來的小麥。天將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會兒,他看見隊長一把一把往褲檔裏裝小麥。原來隊長褲襠裏縫有一隻暗口袋,是專門到場院或倉庫裝糧食用的。他看見了,裝作沒看見,在黑暗裏觀察隊長的小動作。隊長並沒有蹲下來,就那麽躺著往褲檔裏收獲糧食。乍一看,隊長的手伸進褲襠裏像撓癢癢一樣,隻是癢癢包越撓越大。天色微亮之後,隊長就開始喊他,說他睡得那麽死,小偷把小麥偷完他也不知道。王建說他知道。隊長問他知道什麽。他用手指指隊長的褲襠。這時隊長已站起來了,褲襠裏飽滿得跟母牛的**一樣。隊長趕緊用雙腿把“**”夾緊了,還把被子搭存肩上,被子一頭垂下來,把褲檔遮住了。隊長否認他褲檔裏有什麽東西。王建說讓他摸摸怎麽樣。隊長當然不讓他摸,還說:“你這小子真搗蛋,人蛋有什麽可摸的。”王建指出他的人蛋有些特殊,好像比較大。隊長說那是的,他小時候得過疝氣,蛋泡子是比別人的稍微大一些。王建問隊長什麽是疝氣。隊長解釋說,疝氣就是氣蛋。他從小缺奶吃,成天價哭,肚子哭得鼓著。後來串了氣,氣就跑到蛋皮裏麵去了。王建笑著表示明白了,又說他會治“氣蛋”這種病,不信他可以試一試,保證手到病除。隊長說免了吧,這病都得了幾十年了,不擋吃不擋喝的,治它幹什麽。千建心說,好一個隊長,偷糧食都偷了幾十年了,怪不得這麽臉不變色心不跳。隊長迴家前又跟他交代,這事別跟別人說,氣蛋不是什麽好病,別人聽了會臉紅的。這個笑話夠不錯的,可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笑得很節製。顯然,他們的思路一時都迴到鄉下去了。從城市到鄉村,環境的改變,生活的反差,給他們精神上造成強烈的刺激,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別看在農村生活不到兩年,恐怕比他們在城市生活二十年加起來留下的印象還豐富,還深刻。想的是不提下鄉的事,可那段人生經曆像巨大的麥秸垛一樣存在腦子裏,恰如張山在場院裏學開車,想繞開“麥秸垛”,可不知不覺就撞上了。董瑞雪覺出了同學們在有意迴避著有關下鄉插隊的話題,都是在為她著想,怕引起她不愉快的迴憶。她有點對不起老同學似的,想主動講一點農村的事,讓同學們打消顧慮,開懷暢談。可她想不起講什麽,好像什麽都碰不得。王建大概意識到不該提隊長的事,自己喝了一大口酒。張山建議董瑞雪也喝一點。董瑞雪說不敢,她從來沒喝過白酒。張山讓她嚐一點試試,說好喝著呢,把酒瓶從王建手裏接過來,遞給董瑞雪。董瑞雪酒未沾唇,臉先紅了。她看了一眼範明宇。範明宇也沒反對她喝。她說好,她喝。喝前她先在瓶口聞了聞,這一聞她又猶豫了。張山將了她一軍,說他們到她這裏來,她就是主人,主人連一口酒都不沾,他們喝著也沒勁。董瑞雪覺得張山說得很有道理,她不喝是理虧的,是說不過去的。她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喝了一口。一口酒下肚,董瑞雪的臉更紅了。她雙手捂腮,問王建,她的臉是不是紅了。王建說,沒有呀。董瑞雪說王建騙她,評價王建是蔫淘。王建讓她問範明宇。範明宇說她沒喝酒之前臉就紅了。董瑞雪說看看,王建還是騙她吧。這時王建說了一句不得體的話,他說:“你別聽範明宇的,他是情人眼裏出西施。”話一出口,他趕緊說不對,他說錯了。範明宇已經把話聽清了,他說王建:“你小子胡說八道什麽!”董瑞雪也說,於建再敢胡說八道,她就擰王建的耳朵。王建笑著把耳朵捂一卜了,說不敢,他的耳朵是假的,一擰就下來了。


    下午他們三個迴市裏時,讓董瑞雪跟他們一塊兒迴去,說到市裏還可以看一場電影。董瑞雪挺想搭他們的自行車迴去,想到還沒見著李春光,就打消了迴去的念頭。她說她晚上就要倒成夜班,迴家也不能住,還得返迴來,這次就不隨他們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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