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郊外


    黑氣縈繞在山間小道上,時常還有幽藍色的妖火出現在道路兩側的枯木林中。


    道路盡頭有一座荒山,無論是白晝還是夜間,路過的行人時常會聽見慘叫聲從山間傳出。


    聽一些上了年紀的老秦人說,那是一座鬧鬼的山,惠文先王時期就有人聽見山中傳來的慘叫聲。


    很難想象,在秦國的國都附近居然有這樣一座鬧鬼的荒山,而無論是哪一任秦國的內史還是鹹陽令,都沒有著手處置。


    有從山東六國入秦的士子覺得是內史和鹹陽令瀆職,在入秦取得一官半職後上書彈劾,但卻總是被曆代秦王壓下。


    聰明人都知道,那座山上要麽就是真的有連秦王都不敢招惹的鬼神,要麽就是藏著什麽秘密。


    而這個世界上,永遠不缺一些不信鬼神之說,又身負些許武藝的人,他們或是一方心懷正義的遊俠,或是某國派出的間人,自然也不會缺了那些自詡聰明人的蠢貨。


    他們無視了世代居住在荒山周邊的老者的勸告,在老者的歎息聲中執意入山一探究竟。


    當然,沒有然後。


    他們往往根本沒有機會繼續深入這條林間小道進入將荒山,因為他們會死在那一名名剛才還在殷殷相勸的老者們手中。


    當那一柄柄冒著寒光的匕首劃破他們的咽喉、刺穿他們的心髒的時候,他們才知道,原來這座荒山……從不曾鬧鬼。


    ……


    荒山的山體內部,這座山早已被鑿空,以銅、木等各種材料為支架支撐起了整座山體,一根根支架串聯在一起,在山的頂部編織起了一座剛硬的“蜘蛛網”,支撐起了整座荒山,也不知究竟是怎樣的天才才能設計出這樣的結構。


    而在荒山中的一座小屋內,七盞燭台依次被點亮,燭光搖曳,映照出七道枯瘦的身影。


    那是七名老人,每個人都跪坐在一盞燭台旁。


    但他們的座位並不一定是相連的,中間多了兩盞沒有被點燃的燭台,白色的蠟燭在火光的照射下顯得愈發慘白。


    至於燃著的那幾盞燭台邊,雖然燭光無法照亮蠟燭邊上人的臉,但燭光下,他們裸露在外的蒼白手臂上,幹枯的皮膚遍布皺紋,青筋如同一條條纏繞在手臂上的細蛇,就像是從地裏挖出來、保存良好的幹屍似的。


    “都沒死呢。”


    一名老者先開了口,聲音沙啞。


    他的身上纏滿了繃帶,就連眼睛都用繃帶蒙住,繃帶傳來陣陣苦澀的藥物氣息,說他剛從棺木裏出來都不會有人懷疑。


    “桀桀,你這老王八都沒死,我們怎麽舍得死呢。”


    尖銳邪魅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但旋即便是一陣沉默。


    其餘五名老者似乎不願意多說,隻是用目光看著被繃帶纏滿全身的盲眼老者,催促他趕緊說正事。


    站在這裏的,都是一群在外界可以被稱之為人瑞的老家夥們,他們也許下一刻就會死亡,所以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喜歡浪費時間說些沒有營養的話。


    當然,他們並不喜歡這個人瑞稱號,因為他們生來便是在黑暗之中,也隻會死在黑暗之中,帶有祥瑞的意思的詞,不該出現在他們這些遁於黑暗之中的人身上。


    “正事……羅網要滅亡了,算正事麽?”繃帶纏身的盲眼老者忽然笑了出來,一邊咳嗽一邊笑著戲謔地“看”向其餘幾人。


    不過,似乎並沒有人的臉上露出什麽震驚或錯愕之色,仿佛羅網的滅亡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然,他們並不是不在意,隻是他們的判斷和經曆告訴他們,羅網是不可能滅亡的。


    當年羅網的初步締造者,乃是昔日大秦相邦,秦國武信君張儀,但真正的組織架構的建設,卻是張儀的夫人,那位傳奇的秦國公主,秦惠文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華嬴。


    是這位傳奇的秦國公主主持了羅網這個負責刺探六國情報和策劃壁裂六國的機構,並隨著羅網的壯大,再進一步改進了從招募、訓練、評級、分組等各個方麵的細節,也將羅網真真正正的散布到了秦國的每一個角落和其餘天下各國之中,而張儀隻是建立者以及大方針的把控者。


    也正是由於華嬴公主親自掌控著羅網這柄利劍,秦惠文王才會放心地讓羅網在秦國身上編織起那張巨網。


    而依托秦國編織的巨網,隻要秦國這堵牆不倒塌,這張巨網便不可能被清除。


    所以這句玩笑,並沒有人相信。


    察覺到其餘幾人並沒有出現他期待的表情,他有些失望,不過接下來的事情,似乎比羅網的滅亡還要有趣。


    “張儀……咳咳……那個老混蛋的後人……來秦國了,你們……應該都……知道吧?”渾身纏滿繃帶的盲眼老者語速緩慢地說著,邊說邊咳嗽,仿佛說話都是一件極其吃力的事情。


    “斷水,你要是再浪費時間,我就把你的腦袋摘下來……嘿,老子正好缺個大一些的尿壺。”


    一道粗獷的聲音從另一位老者的口中吐出,顯然是有些不耐煩。


    “真剛,你還是這副暴脾氣。”渾身纏滿繃帶的盲眼老者剛想繼續嘲諷兩句,卻見那被喚作“真剛”的老者雙手撐地身軀前傾,雖然身軀枯瘦羸弱,卻給人一種猛虎撲食的氣勢。


    “好好好,我說重點。”


    渾身纏滿繃帶的“斷水”連連擺手,無奈地歎了口氣。


    看上去他似乎是怕了“真剛”,但……好吧,他也確實是怕了真剛。


    隻不過,這個怕並非是真的怕“真剛”將他的腦袋摘下來當尿壺,而是他怕真剛剛動手就經脈爆裂而死了。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有著超過一百三十歲的年齡了。


    他們,是羅網最初的那一批老人。


    這七人,分別是“斷水”、“真剛”、“亂神”、“魍魎”、“轉魄”、“玄翦”、“驚鯢”。


    是的,他們便是最早的羅網天字一等殺手,也就是羅網巔峰時期的宗師高手,而也隻有到了宗師的境界,才能活到一百三十歲以上。


    秦時世界,武功境界越是高深,自然壽命也越長,踏入一流境界的人如果無災無病,自然壽命起碼也有個七八十歲。半步宗師則可以勉強超過一百歲這道門檻,宗師境界更是可以活上個一百多歲,若是踏入了傳說中的天人合一境界,那便能獲得如莊子那般尋常人根本難以探究其長短的悠長壽命。


    一百三十歲對於宗師來說,還不是盡頭。


    隻是,身為羅網最初的宗師高手,在秦惠文王時期那個列國高手如雲的時代,他們身上受過的傷太多了,也正是如此,才導致初代“掩日”連一百歲的門檻都沒熬過去便因一身舊傷發作而亡故,初代“滅魂”也因為舊傷而沒活到一百一十歲便病亡。


    自從他們百歲以後,鑒於初代“掩日”的例子,他們這些老不死的東西分別待在這座荒山中不同地窖之中,以龜息術配合千年玄冰長眠盡量地延續著壽命,隻有在羅網麵臨重大抉擇或危機的時候才會短暫蘇醒,而這也是他們存在的目的。


    今天,他們就麵臨著一個重要的抉擇。


    “羅網,交給張家的那個小子如何?”


    初代“斷水”的話音落下,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卻又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他。


    當年的九位天字一等殺手之中,唯有初代“掩日”和初代“斷水”才是出謀劃策的人,所以其餘人也習慣性地服從他們的指揮。


    在初代“掩日”亡故的情況下,初代“斷水”儼然成為了他們的主心骨,但對於這個提議……有幾位首次產生了些許反對的觀念。


    初代“真剛”聲音沙啞,說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你應該知道。”


    “嫪毐謀逆,列國合縱。”初代“斷水”不緊不慢地說著,似乎這八個字在他眼中不過爾爾。


    “那你還……”


    “我讚成。”


    “我讚成。”


    初代“真剛”還未說完,初代“驚鯢”和初代“玄翦”便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二人對視一眼,黯淡無光的眼瞳中閃過一抹精光,旋即便是無奈和理解。


    而驟然得到兩位同伴支持的初代“斷水”一下子就占據了將近七人中一半的支持,不禁笑出了聲,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初代“真剛”的肩膀,感慨道:“這一代的天字一等殺手,大多天賦一般。”


    “是啊,六劍奴什麽時候是六人合力才可戰宗師的?”初代“斷水”嘿然一笑,雖然雙目已盲,還被繃帶纏住,但從他的話語之中能聽出那濃濃的追憶之情,“當年我們六人合力,可是聯手斬殺了周室的那個天人境界的宗正,打掉了周室最後的底牌,讓周室徹底沒落。”


    “這一代的‘玄翦’本來還有些看頭,結果這小子為情所困,弄丟了自己的‘守護之道’,而他的‘殺戮之道’又走偏了,浪費了大好天賦,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的。”初代“玄翦”毫不留情地批評著,哪怕玄翦有著摸到天人境界的潛力也一樣。


    初代羅網天字一等殺手又有哪個沒有天人境界的潛力,隻是有潛力歸有潛力,真正踏入天人境界必須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道”。


    這是他們為後人摸索出來的經驗,隻是可惜等他們摸索出這些經驗的時候,已經一百多歲了。


    “現在的這幫年輕人……一個個都不行啊。”


    初代“斷水”感慨著,但話音剛落,剛剛感歎了驚鯢天賦一般的初代“驚鯢”又跳了出來。


    “嘿,這一代的驚鯢其實還行。”初代“驚鯢”突然轉變了說辭,“天賦上佳,我們當年好像也沒見過二十歲踏入宗師的天才,隻是這小妮子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道。”


    “不過,如今她似乎已經開始尋找自己的道了,看來我把這小妮子派到張家那個混小子身邊的決定是正確的。”


    “你放屁,那還是這一代的玄翦有潛力。”


    “……”


    “……”


    一場商討羅網之主人選的討論會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攀比傳人的凡爾賽現場,當然,受傷的隻有初代的六劍奴。


    畢竟這一代六劍奴相比他們實在是太過拉跨,實在沒臉開口。而初代“掩日”早就不在了,所以也沒有人替掩日說話,更多的是一群人在聽初代“玄翦”和初代“驚鯢”二人互懟。


    也許實在是被凡得實在受不了了,初代“斷水”終於打破了二人的爭吵,吼了一聲:“說那麽多,他們哪一個能堪當大任指揮羅網!”


    聞言,初代“玄翦”與初代“驚鯢”沉默不語。


    對於擁有名劍的天字一等殺手來說,手中劍和武藝才是立身之本,也隻有在六劍奴中負責謀劃和用資源砸出來的掩日才有那個餘力去學習這些指揮之道。


    “不管你們心裏是不是還在埋怨那個老不死的當年真的就這麽離秦入魏,還是在怨恨他放棄了羅網,你們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張家的小家夥的確是最適合統領羅網的人。”


    “如今這一代的天字一等殺手之中,驚鯢已經是那小子的伴侶了,玄翦也願意服從他的命令,六劍奴和掩日都對那個小子的能力為之感歎,他已得人心。”


    “何況韓國分壇在這小子的經營下,短短半年便已擁有足以媲美秦國總壇的戰鬥力和裝備,又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而且,隻要渡過了這一次的危機,大秦一統之勢便不可阻擋。而那也意味著,羅網會從暗處走出來,站在明麵上,屆時我們需要一個能帶著羅網走出來的人。”


    “唿!唿!唿!”


    初代“斷水”不住地喘息著,唿吸急劇加快,貪婪地吸入著空氣,一旁的初代“魍魎”則是輕輕拍打著他的背部為他順氣。


    “一個與王上互為知己,在墨家地位崇高,與墨家钜子關係匪淺,得到貴族和百姓認可,又有仁道之劍湛盧作保的領導者,羅網沒有理由拒絕。”


    罕見的,初代“斷水”釋放出了自己的威壓,幾乎是以燃燒生命為代價震懾著其餘幾人,低喝道。


    “現在投票決定,誰讚成,誰反對!”


    盡管用繃帶纏繞著失明的雙目,但所有人都感覺自己仿佛被一雙陰鷙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令人不適。


    片刻後,七人走出了房屋。


    屋外等候的一眾羅網高層,沒有人知道初代“斷水”是用什麽方法說服其餘六人的,隻知道會後第二日,初代“斷水”便生機耗盡而死。


    按照慣例,他被埋在荒山外圍的某一處,不樹不封,就連墳塚都沒有立。


    隻是不知是誰,在一塊土地上草草地插了塊石碑,以劍意刻下了七個字,並以鮮血勾勒。


    “吾友左不疑之墓”


    被立下石碑的地方,是其餘六名初代天字一等殺手親自翻動過土地的地方。


    至於“左不疑”是誰,無人知曉。


    因為那是一個已經被世人忘卻的名字,甚至就連那個名字的主人都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遺忘了自己的名字。


    也或許,隻是立碑的人隻是找錯了地方。


    也或許……


    蕭瑟的秋風吹過,帶來了幾片從遠處飛來的黃葉,以及一道頭戴木冠、身披黑白雙色衣裳的白發身影站在石碑前。


    孤寂的秋風再一次吹過,隻剩下了一隻盛著溫酒的銅樽,正在石碑前吞吐著熱氣。


    (4547字)


    ………………………………


    ps:給後麵的劇情鋪墊一下,順便收斂一天。


    天天澀澀,我怕編輯持刀上門拜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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