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宴紫親自督工,一天一夜之後浮橋堪堪完工。時間這般急促,隻來得及在原來的鐵索上拓寬加厚,隻能容兩匹馬並駕而過,禦駕鳳輦卻是過不去。


    皇甫覺索性連旗子馬車都留在了星峰,隻留了最普通的青布油蓬馬車。看樣子,竟是想要微服出巡。


    所有的宮眷都下了車,步行過橋。


    天壓得很低,似乎觸手就可以摸到烏雲。風打著旋兒上來,織錦羽緞鬥篷獵獵飛舞。


    河水瘋狂咆哮,似有千百人痛哭嘶嚎。


    燕脂一步步走著,眼隻虛虛的看腳尖前一點。前麵的人步伐突然頓了頓,有一隻手從壓金邊雙麵繡的衣袖中伸出來。


    燕脂盯著這隻手,心神恍惚,似是看到一雙雙或粗糙或稚嫩的手,抓撓曲折,極力向空中攀求。


    她認得聶清遠,他是爹爹的老部下。滿臉的絡腮胡子,喜歡騎最烈的馬,喝最好的酒。那樣粗獷的一個人,卻有一雙巧手,到現在侯府的庫房裏還有一個他做的美人風箏。


    便是這樣的一雙手,修長美好,幹淨的就像雪山流下的泉水,卻在瞬間坑殺了數百條人命。


    她的眼裏起了淡淡的嫌惡。下意識便停住腳步。


    皇甫覺微微側過臉,黑眸含著探究之意,望她一望。徑直抓了她的手。


    “皇上,”燕脂輕聲開口,“你聽這聲音像不像是許多人在哭?”


    皇甫覺眼裏冷冷的譏誚,手上不由緊了一緊,“就為這和我鬧別扭?為我殺了聶清遠?”


    燕脂望著他,清清楚楚的捉住了他眼底無情的冰冷。她歎了一口氣,“皇甫覺,縱使江山為局,萬物為子,那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生靈。你即便自詡為下棋者,難免有一日不深陷棋局。”


    皇甫覺似是一怔,隨即抿唇一笑,“是呀,這萬裏江山就是我的一盤棋,棄卒還是棄車但看我的心情而已。你若是怕我濫殺無辜,便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提醒我。”


    他的眼底有小小的得意,像孩子找到了大人偷藏的糖果。這樣善變的一個男人,轉眼之間便可以有百種情緒。


    這樣的男人,就像西域奇花曼陀羅,一旦沾染便即成癮。一步一步將人帶入墮落地獄。


    燕脂冷冷的哼了一聲,“堂堂天子,就如同市井無賴。”


    她並未與他並排,稍稍退後半步,寬大的衣袖逶迤而下,遮住了兩人相握的雙手,卻遮不住旁人嫉恨的目光。


    腳尖觸到橋頭堅硬的土地時,耳邊傳來皇甫覺低魅的嗓音,“燕脂,即便我負盡天下,也不負你。”


    霧氣。


    鋪天蓋地的霧氣,幾乎在刹那間將大大小小的山穀全部籠罩在內。


    皇甫覺幽幽望著山穀,眸中墨色翻湧。


    燕晏紫匆匆走到近前,麵色凝重,“皇上,霧下的太大了。沒有接應的蹤影。不能再等了,必須宿營。而且臣擔心……大霧一旦不晴,恐有寒霜。”


    皇甫覺嗬一口白氣,聲音依舊平淡,“是啊,這天氣,越來越冷了。將皇後娘娘喚到我這來,準備紮營吧。”


    燕脂坐在車裏,聽著外麵的急報一個跟一個,心也不由揪緊。


    她們現在在大鬥斜穀,若是晴天,地勢也算不上險要,但此刻視線不過數米,若天再黑下來,情況就難以估計。


    “皇上,”濃厚低沉的嗓音,是爹爹。


    “講――”對麵的男人依舊神清氣閑,手指翻飛,沏著功夫茶。


    “探子來報,前方有一峽穀,隻容單車行走。五裏之後,就有空曠地帶,可做露營之地。”


    皇甫覺鳳眸嚼著笑,將茶推到她麵前,又探身將她唇邊茯苓糕的碎屑抹去,聲音兀自懶懶,“向前走。”


    “是。”燕晏紫沉聲應道,隨即又說,“皇上,貴妃的情緒有點低迷,嚷著要見皇上。”


    皇甫覺唇角一勾,“朕總攬軍機,哪裏得空。讓相爺去吧,呆在她父親身邊想必不會低落。”


    晏宴紫卻是未走,又道:“皇上,單車行走危險太大,不若讓禁軍插入馬車隊伍,分段保護。”


    皇甫覺眸光瀲灩的望著她,中指慢慢臨空摹畫,一筆一筆竟是在摹描她的唇。看著燕脂狠狠的瞪著他,不禁嗬嗬輕笑出聲,隨意說道:“這種事,我們都不及你,自己做主便是。”


    晏宴紫道:“即使如此,便請皇後娘娘下車,臣鬥膽請上皇上的禦輦。”


    燕脂一怔,爹爹這樣說,分明是此行有風險,他要隨行護駕。


    皇甫覺的笑意卻漸漸歇了,淡淡說道:“朕在哪兒皇後便在哪兒,燕候不必擔憂,前方指揮便是。”


    “臣遵旨。”似是猶豫了片刻,腳步聲才慢慢遠去。


    燕脂心中有疑,剛想開口,皇甫覺的臉突然湊到跟前,笑吟吟說道:“燕脂,你說侯爺方才的話,是擔心你多些還是擔心朕。”他半真半假的抱怨,“他分明是怕我護不了你,想把你從我跟前帶走。”


    燕脂心底冰涼,情況竟然已經這麽糟了。她常年居住雪山,自然知道山中的氣候可以多麽可怕。她霍的一下便站起來,“我得迴去。”


    玲瓏和移月她們都在後麵的車上,一旦有變,肯定要急著找她,忙中又亂,七成生存的希望就能變成三成。


    皇甫覺牢牢拉住她的手,“你的侍女我已經吩咐下去,你要是迴去恐怕她們還得勞煩照顧你。坐下,沒事的,看看我給你準備了什麽。”


    他從馬車的夾板中拿出好大一個包袱,解開一看,全是雪白蓬鬆的狐衣,還有一件黑茸茸的黑熊皮襖。皇甫覺將它拎到燕脂眼前,她生性好潔,嫌惡的別開臉。


    皇甫覺笑歎,“傻丫頭,這可是能保命的好東西。”


    他閉上眼,往後一仰,“快點換上。”


    燕脂早就感到了寒意,盡管手裏一直抱著暖爐,涼意還是從腳底一絲絲蔓延開來。


    他拿出的一套狐皮衣衫做工甚是精致,幾乎看不出針腳的痕跡,袖口衣襟之上俱繡著古紋雙蝶。燕脂心下喜愛,也知自己是萬萬禁不得凍。偷覷了一眼皇甫覺,便背轉了身子,解了羽緞鬥篷,徑自換上。


    她剛一坐好,皇甫覺便睜開了眼,見她隻著了狐衣,搖頭喟歎,“你呀,偏愛些華而不實的。”自然而然的拉過她的手。


    燕脂掙了幾下,發覺一股熱流源源不斷的從他手心傳遞過來,雖不在掙,麵上卻依舊冷冷淡淡。


    側耳傾聽著外麵的聲音,隻有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和短促的號角,整支隊伍像是突然間沉寂下來,天地空曠的可怕。


    燕脂輕輕開口,“情況會有多糟?”


    皇甫覺一直笑望著她,眸光柔和專注,“若隻是有霧,最多會有人跌入懸崖,損傷不會過百。若再有其他情況,那便難說了。”


    其他的情況,燕脂看著泛紫的指尖,氣溫的劇降,算不算?隻這一會兒,她已經覺得車內無處不在冒著冷風,隻餘手心一點溫熱。


    眼前的男人依舊笑語晏晏,千百人的生死都不能讓他的笑容淡上一淡。抑製不住心中泛起的憎惡,若不是他的一意孤行,怎麽會落入如今這樣的局麵!


    一朝天子,半朝重臣。若都葬身此地,皇朝的天便塌了一半。


    皇甫覺將黑熊皮襖與她披上,張開雙臂攬住她,低語道:“別這樣看著我,看的人心都碎了。在你心裏,我就該著十惡不赦了?”


    一到他懷裏,寒意便被溫熱摒除,他身上有淡淡鬆脂的香氣。理智尚在猶豫,身子已自發的找了個舒服的位置。


    燕脂將頭靠在他肩膀上,隻覺像是依偎著溫溫的大火爐,尚不忘冷冷的哼一聲。


    皇甫覺呷笑,拍拍她的頭,“困便睡一會兒。”


    能睡也是一種福氣,今夜,怕是有許多人睡了便不能再醒來。


    始終有一股暖流環繞周身,懶洋洋的,意識逐漸模糊。


    一聲長長的淒厲。


    燕脂猛地睜開眼,周圍有夜明珠淡淡的光。低柔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醒了?”


    幾乎是瞬間燕脂便清醒過來,雙眼因羞怒閃閃發光。他的雙手雙腳都盤在她身上,整個將她禁錮在懷裏,兩人幾乎親密無間。


    怒氣來的很快,不明所以。她幾乎是惡狠狠的從他懷抱中掙脫開來。皇甫覺一怔,隨即便笑,拉長了語調,“小騙子――”語氣繾綣,意有所指。


    剛一接觸空氣,燕脂便激靈靈打個寒戰。


    氣溫竟然已經這樣低了。


    車裏已經像是個巨大的冰塊,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溫度。


    外麵聽不到任何聲音,沒有馬的噴鼻聲,沒有車輪的轆轆聲,剛才那聲長長的尖叫似乎隻是她夢中的幻覺。


    馬車已經不再前行。


    燕脂的心一寸寸冷下去。連同剛才那種又羞怒又不安的心情頃刻冰封。黑眸靜靜轉向皇甫覺,“我們現在在哪兒?”


    皇甫覺在榻上舒展了一下四肢,意態慵懶,“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你要是再不醒來,我們就要被活埋了。過來,隨為夫逃難吧。”


    很舒緩的向她勾了勾手指,就如同在說陌上花已開,我們一同去賞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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