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榮桓、陳光、朱瑞、肖華、曾國華、符竹庭、穀牧和別的一些幹部,白天一起下地於活,晚上還要工作,開會。羅政委有次來檢查工作,還沒進村喝口茶歇歇腳,就撲到田裏割了大半天麥子,和大夥一塊田裏幹活活,一棵樹幹歇睏,一個瓦罐喝水,奔在一條道上……


    打鬼子保家鄉。如今又謀劃著減租減息,讓鄉親們的日子過得稍稍舒心一些。說千道萬,歸總兩句話:條條計策為國家民族著想,件件主意替窮苦爺們打算。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把他們跟那些中央軍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可是熊老七這些地主財東們,卻千方百計地想把這支軍隊擠走,真是披著張人皮,揣著副驢肝肺的魔鬼。熊大娘識破了熊老七的卑鄙陰險,越想越覺得憎惡,憤恨。


    當轉而想到自己的時候,熊大娘深深地自責了。她從心底裏熱愛這些人,也確實為他們當前的處境擔憂。可是為個人身家利害糾纏著,竟然沒有掏心窩地把熊老七這些鬼把戲告訴胡服他們。捫心自問,她並不是個不通情達理的人,今天為什麽這樣的又怕燒著又怕燙著?說來道去,還不就是為了兒子方文。


    現鬼子打到了家門口上,抗日保家,人人有份,她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當鬼子打到黑林和吳山的時候,她也曾和大夥一道同鬼子血拚。一個人若是連這點骨氣都沒有的話,那還不是白披著一張人皮。她那幾個孩子如果還活著,她就不至於這樣的顧慮多端。然而,她隻有一個兒子,象張小二所說的:隻有一個單枝獨根的方文,事情就難辦在這裏。


    熊大娘深深歎了口氣,隨手拉過一張小凳子坐了下來,心思又轉到了兒子身上。


    自從八路軍來到濱海地區,一向被人家瞧不起的兒子露了頭角,他那股打鬼子的勁頭和一心為鄉親們辦事的熱乎心腸,得到了鄉親的熱愛和尊敬。胡服、羅榮桓、朱瑞、陳光、陳士渠、肖華、曾國華、符竹庭和縣裏領導邱也民、朱明遠等人都很喜歡他,信任他,村裏的大事都放心大膽地交給他去辦。


    朱縣長很賞識他,羅政委也當著眾人的麵誇獎過他,這使他成了大樹村的帶頭人之一。作為一個母親,還有什麽能為自己的孩子受到大夥的器重更高興呢?可是現在她卻有些擔心了,八路軍要是發動年青人當兵,方文準會第一個帶頭參加。那時,將怎麽辦呢?攔阻他?還是鼓勵他?難哪,真是難死人了呀!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打斷了楊大娘的向沉思,兒子迴來了。大半天繁重的農活,熊方文又累又餓,也顧不上好好休息一下,草草洗了把手,就抓起熱得燙手的玉米餅子連吹帶拍地吃起來。


    熊大娘坐在一邊,深情地看著自己的愛子,心頭充滿了無限的慰藉。自從丈夫死後,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就由兒子撐了起來。過早和過度的勞動,並沒有把這個小夥子壓倒,反而把他鍛煉得更加健壯、結實、堅強和懂事。他勤勞樸實,坦率正直,跟他大大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他大大膽小怕事,他卻敢說敢做敢當。


    熊方文對待母親非常孝順,聽話,從來不惹母親生氣。他體會到艱難的家計和母親的心境,不管日子多苦多累,從來沒有一句怨言。為了早日還清熊老七的那筆冤孽債,娘兒倆省吃儉用,衣服補了又破,破了再補,幾年來不知道水果是什麽滋味。


    對方文來說,沒有什麽冬閑節令,更沒星期天什麽的。每當田裏場上的農活一完,就四處奔走、攬活計做,給人家趕車,挑腳,做小工,起五更睡半夜,風裏來雪裏去,好不容易才積下了幾個錢。這個麥收減了租,再多收幾百斤麥子,總能湊付著把那筆冤孽債還上。


    往後日子就算再清苦些,娘兒倆也就定心了。麥收以來,熊方文做活特別勤快,還得抽空開會,宣傳,巡邏,忙得不可開交,做娘的於寬慰中自然也覺得心疼。可是,方文忽然有可能要當兵了,而且仿佛明天就要束裝遠行。這對於她來說,確實難以割舍。熊大娘想著,想著,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了。


    “媽,吃吧,菜都要冷了。”熊方文邊吃邊催促母親。他沒所見母親應聲,抬頭瞥見了母親臉上的淚痕,吃驚地問道,“媽,你怎麽哭啦?是誰欺負你了?”


    熊大娘匆忙地拭去淚痕,停了一下,說道:“沒有人欺負俺。隻是,上午催命鬼熊老七把我叫去了。”


    “怎麽,又是催債?”熊方文氣憤地冷笑了一聲,安慰母親說,“媽,你放心,麥收一過,咱還他就是了。”


    “債倒沒急催,可是跟狗腿子張小二一唱一搭地說了些冷言冷語。”


    “這倆個孬種,放了什麽狗屁?”


    “是說的減租減息的事。”


    “啊!”熊方文警覺起來,撂下筷子,關切地問道,“他們說了什麽?”


    “狗腚裏還能放出好屁來。”熊大娘憤憤地說,“他說減租減息破壞了祖輩的老規矩,挑唆主佃不和睦,會招惹得天怒人怨。若是再搗鼓下去,得罪了那些大地主,***八路軍就休想在贛榆站住腳,連朱縣長也得跟著走人。”


    “這是明目張膽地破壞減租減息嘛!這個老狐狸,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麽好鳥。”方文憤怒地說著,“媽,你把這件事告訴了胡政委和羅政委他們了嗎?”


    “沒有。”熊大娘輕聲迴答,避開了熊方文的目光。


    “為什麽不早些告訴他們呢?他們不是在不遠的方明家裏開了一天會嗎?”方文有些不解了。


    熊大娘沉默著沒有迴答。


    熊方文發覺事情有蹊蹊蹺,移了移板凳,靠得母親更近些,柔和地問道:“媽,你有啥個心思?熊老七和他狗腿子對你說了些什麽?”


    熊方文那懇切和焦慮的樣子,使熊大娘不忍心掩蓋事情的相和自己的憂慮,便如實地說道:“熊老七還說八路軍這些外來戶,跟咱們濱海地區的贛榆人,非同姓同鄉,連自己在濱海地區都站不住腳,趁著這個麥收來個減租減息,給大夥一點甜頭吃。等減租減息一過,就發動年青人當兵,拉迴山裏去打遊擊去了。”


    熊方文聽娘這麽一說,心裏有數了,便問道:“媽,你剛才還說狗腚裏放不出香屁來,你相信熊老七的這些話嗎?”


    “我也沒指望熊老七這幫大地主說***八路軍的好話。可是無風不ng,這些話怕也不是沒有來由的。這年頭,軍隊上要用人呀。”熊大娘猶疑地看著兒子方文。


    方文斷然地搖搖頭說:“媽,這些都是熊老七的瞎編的。他是用這些話嚇唬大夥,破壞減租減息。大夥給他算了一筆賬,照二五減租的章程,這個麥季他比往年少收三萬多斤麥子。媽,你想想,他會甘心服貼?減租,當兵,這是兩碼事,***也不是為了要兵才實行減租減息的。再說,八路軍主張當兵要自覺自願,不象中央軍那樣的強征硬抓。”


    “話是這麽說,可總是人懸著一顆心。”熊大娘沉吟了。她注視著兒子,直截了當地問道,“方文,你對媽說實話,八路軍要是要年青人當兵,你去不去?”


    “媽,如今鬼子殺到咱們國家,抗日救國,人人有份。你不去當兵打鬼子,和上幾次‘掃蕩’那樣,鬼子也會殺到咱們家門口上來。失了火趴在床底下,是躲不過去的。”熊方文雖然沒有正麵迴答母的問話,卻也顯地表達了自己抗日救國的決心。


    “可你是個獨子呀!”熊大娘本來還想說,“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斷了咱熊家香火……”,可是隻說了開頭一句,喉頭就哽住了,眼圈一紅,淚珠又滾下來了。


    “媽你別難過。”方文把手按在母親膝頭上,充滿感情地,“八路軍的同誌哪一個沒爹沒娘,沒家沒業?隊伍上獨子也不少。在這國破家亡的年頭,大夥顧不了這許多啦。就拿符竹庭政委來說——”熊方文說到這裏,仿佛覺得失言似的,頓時刹住了。


    “符政委是獨子嗎?”熊大娘又想打聽符竹庭的身世了。


    熊方文搖搖頭,臉色變得更加陰黯,聲聲調低沉地說:“他何者是獨子!他老家是江西廣昌縣頭陂鎮邊界村,家境貧寒,父母去世,靠祖母幫人做針線活的微薄收入維持生計。


    一九二四年秋,符竹庭便進了一家布店當學徒。一九二七年秋,離開了祖母參加了遊擊隊,並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不久,又離開了家鄉參加了工農紅軍,蔣介石派幾十萬大軍“圍剿”山西,國民黨軍隊見人就殺,見房就燒,竟把符政委八十多歲的老奶奶推進了火海……”


    方文說不下去了,沉默下來。院子裏的暮色越來越濃,從門窗裏透過來的微弱的光線,映射在熊方文嚴峻的臉上,半明半暗,輪廓蒙朧,凝然不動,仿佛是一座石刻的雕像。


    這出慘絕人寰的悲劇震驚了楊大娘,她木然地坐著說不出話,娘兒倆誰也不作聲。在這暮色和夜色交替的當兒,黑暗正蠶食著一切,所有音響象是都停息了,隻聽見娘兒倆的迫促和粗獷的唿吸。


    時光緩慢而沉重地流逝,誰也說不出經過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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