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內務府極力封鎖,永熙宮給羽林衛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小陛下病倒的消息仍舊在帝都內不脛而走。


    這一日,小陛下沒有來上朝。待百官入列鍾鼓齊鳴後,從龍儀殿後奔來的隻是一名永熙宮的紅衣宮人。眾人瞧著他悄悄附去秦鑒秦將軍的耳邊說了些什麽,而後秦將軍濃眉皺起,緊繃的嘴角邊一直不見鬆活。


    接著,紅衣宮人站到了雲龍道中央,從袍袖中取出一隻明黃卷軸,抖開,而後清了清嗓子尖聲宣布:


    “近日天候尚寒,朕念眾卿早起上朝,甚為辛勞。朕心不忍,今日特命膳房為眾卿備下酒食。酒可暖身,食可充饑,眾卿不必拘束朝禮,就地用膳即可。欽此”


    聖旨宣讀完畢,龍儀殿中幾位大員皆是麵麵相覷,而殿外的文武官員則更是一頭霧水,對這位陛下突如其來的“好意”摸不著北。秦鑒擰著眉頭沉吟片刻,隨即望向對麵文官一列內的禦史大夫金庭秀。


    “金大人,陛下的旨意既下,依秦某看來,還是說點什麽比較妥當罷?”


    不料金庭秀慢吞吞掃來一眼:“方才永熙宮的人不是對秦將軍說了什麽嗎,秦將軍不妨將那宮人所述的內容對百官再說上一遍,如何?”


    秦鑒扁了扁嘴,擺手苦笑道:“不不不,金大人是誤會秦某的意思了。秦某是說,請金大人出麵穩定百官的秩序,而後膳房的差役們才好送吃的來啊。”


    “哦?”金庭秀的細眸下微光粼粼,他斜睨著秦鑒:“將軍這邏輯似乎不大對勁啊。如今我等心中所思,不外乎是陛下為何下此命令,您倒是直接越過了這茬,替金某考慮起如何維持朝中用膳秩序的問題來了?”


    秦鑒還未來得及開口反駁,就聽見龍儀殿南門方向傳來宮人的唿號聲:


    “陛下有旨!請眾位大人席地而坐,同享美膳”


    殿中殿外的百名官員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去,隻見數十位宮人自正南門兩側的肩門快步而入,手中各捧一隻紅漆托盤,盤中果然滿置糕點與菜品,每人手中的花樣各不相同。待端著食盤的宮人們沿著雲龍道左右站定,又一組紅衣宮人步上殿堂,每人手中各拎一副竹席。


    官員們隻覺腦門上冷汗涔涔,不知小陛下這又是玩的哪一出,所以等宮人們把竹席都鋪來地上,恭恭敬敬等著眾人落座時,官員們卻無一人敢坐下。


    “啊,又來一批。”靠近肩門的官員悶聲低唿。


    這次是條案。依舊人手一張,幹脆利落地擺來了眾官麵前。


    龍儀殿中,幾位重臣身前都擺著新鮮佳美的食物。大家悻悻地瞧著秦鑒誰叫方才永熙宮的宮人來找的隻有他?


    首先開口的是尚書令姚光仁:“秦將軍,咱們是就這麽站著呢還是坐下吃東西?”


    “我看還是坐下吧。”秦鑒往後退開一步,扶著條案邊緩緩盤腿落座。見眾人還是一臉古怪地望著他不動,秦鑒索性一拍桌,粗聲粗氣道:“你們都沒聽見嘛?方才陛下的旨意業已說明,叫咱們坐下來吃飯!誰敢不吃,那就是抗旨!”


    抗旨


    這還了得?!


    於是殿中諸位收到這一確切消息,都乖乖地落座用膳。殿外之人見殿中幾位大員都坐下了,哪敢再生事造次,連忙效仿幾位大人提著衣擺坐下來,似模似樣地開始用早膳。


    秦鑒抓著盤中的鹵豬蹄啃得滿嘴油光,對麵金庭秀則是捧了小碗細細喝粥。


    “今兒個似乎壽王殿下缺席了。”姚光仁望著自己這頭的首位。


    “不僅如此,連咱們的楚相也再度缺席了。”口氣陰惻惻的,正是秦鑒。


    聞言,金庭秀施施然抬起眼來,向空缺的守衛丟去淡淡一眼。


    幾日前楚逢君從金府匆忙搬迴了楚府,他本不打算過問,但那天楚逢君的表情愉快得讓人心裏發毛,著實讓他覺著詭異過頭了。


    所以,憋不住問了一句:楚逢君,臉都快笑開花了,你小子究竟在蕩漾什麽?


    楚逢君既咬牙切齒又眉飛色舞:庭秀啊,我家夫人終於給我打包弄迴來了!


    “秦將軍,金某有一事不明。”


    秦鑒從豬蹄中昂起腦袋,用手巾一抹嘴:“唔,金大人請講。”


    金庭秀兩道細眉略微一緊,遂問:“楚相家的夫人,是哪位啊?”


    秦鑒一愣,眨眨眼:“這嘛莫非是舒家那位沁姬小姐?”


    是麽?可每次舒沁一出現,躲得最快的便是他楚逢君啊。


    唔,看來禦史台那頭完事後,自己有必要往楚府一趟,探個究竟。


    金庭秀默默地想著,仰脖將肉粥喝完。


    *****


    “采兒,醒了麽?”楚逢君在畫堂外輕輕敲門,“我有要事同你商量。”


    守在房門外的兩名小婢很是局促,她們站在迴廊邊對著楚逢君擠眉弄眼:


    “相爺您這麽早來作甚?尉遲小姐還沒起身呢。”況且你二人尚未成婚,這會就不用避嫌了?


    楚逢君丟來一記狠瞪:“你們倆廢什麽話,還不趕快進去把小姐挖起來?”


    “可是小姐她”睡相似乎不大好,給相爺瞧見了,說不準就要往尉遲家退聘了呀。


    “少羅嗦,事情緊急,少跟大爺我囉嗦!”


    “你好吵。”


    說話間,房門業已撐開了一條縫,一隻翻著三眼皮的眸子躲在門縫後,猶自帶著惺忪睡意。幾絲黑發從額角垂下,四根纖指扣在門板上,小姑娘慢吞吞眨了眨眼,而後再來一記嗬欠:“到底什麽事嘛。”


    楚逢君側首一努嘴:“退下。”


    於是兩名小婢暗自唧唧歪歪著被他趕走了。


    尉遲采又是一個嗬欠,楚逢君抬手推開門扇,邁入屋內。屋子裏氤氳著馥鬱誘人的落葉香,幾件衣裳還搭在熏籠上,錦帳中金猊的香料也尚未燃盡。尉遲采著一件單衣站在門邊揉眼,黑發披散滿肩。


    “下次可莫要叫我瞧見你這副模樣。”楚逢君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她微敞的襟口間挪開,要知道哪一位正人君子大腦都是連著下半身的,“我我有正事同你說。”


    “唔,說吧說完我好爬迴去睡迴籠覺。”尉遲采仍舊是兩眼迷蒙地望著他。


    楚逢君深吸一口氣,勉強驅散渾身攀升的熱度:“咳我說,陛下病倒了。”


    “咦?”尉遲采放下胳膊,眼中似是漸次清明起來:“誰病倒了?天驕?”


    “不錯,天驕。今兒個一早我接到四哥派人送來的密信,說是天驕全身發熱,今兒個連上朝都不成了。”楚逢君將她額前的亂發撥去一邊,“隻怕永熙宮那頭早就一片人仰馬翻了,你要不要今日便進宮去看他?”


    “去!當然要去!”尉遲采點頭如搗蒜,“如今二叔不在朝中,舒家又在接受戶部核查,他一個人哪擔得了這麽多朝事?你啊對了,你怎麽又不去上朝啊?”


    楚逢君微微一愣,不由得苦笑起來:“我自然是提早得到了消息,陛下病倒是昨兒個晚上的事,是壽王將小陛下送迴永熙宮的,隨後他便將此事告知了四哥我是知道今日陛下必不能上朝,因此就留在府中咯。”


    何況,如今陛下最需要的便是尉遲采的安撫。


    嘛,雖然這句話讓他心裏多少有些不爽就是了。


    他轉眸看著尉遲采,隻見那姑娘已跑去熏籠前將昨夜置在上頭熏香的衣裳取下來,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他噗嗤一聲笑起來,隨後走過去,將她亂七八糟裹在身上的罩衣取下來:“笨妞,不是這麽穿的。唉來,伸手,捏著袖邊。”


    有相爺親自伺候更衣,尉遲采的動作快了不少。


    “你的身份暫時還不能泄露,所以就扮作相府的侍女,與我一同入宮覲見。”楚逢君替她打理好衣帶,又將她蹬蹬蹬推去梳妝台前,“乖,坐好別亂動。”說著拿起桌台上的梳篦,小心翼翼地給她梳頭。


    尉遲采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哇哦想不到堂堂中書令大人,竟然連梳頭的技藝也如此嫻熟?”


    “呿,還不都拜你所賜。”啊不對,其實是從小替長千金梳頭給練出來的吧


    尉遲采略顯局促地坐在桌台前,手指絞著腰間的衣帶:


    “呐,你說我見到天驕,該怎麽跟他說呢?就說,我已答應做九王妃?”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讓他對自己有信心。”楚逢君挑起一股青絲夾在指間,再取一根簪子將腦後的發絲劃出發際線來,“老實說,天驕愛對你撒嬌,在我看來也算是件好事。畢竟那個小鬼從小就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這會總算明白過來自己要做什麽,要成為怎樣的君王”


    雖然很累很疲憊,但這是他必經的階段成為一個合格的統治者。


    “唔。我明白了。”


    尉遲采垂下眼眸,悄悄握緊拳頭:我會努力,保護好他。


    於是兩個時辰之後,永熙宮的宮人們忽然接到碧璽殿那位大主子的莫名傳喚,一個都不剩地走掉了。趁這個空擋,楚逢君拎著喬裝打扮後的尉遲采一路小跑,順利鑽進了永熙宮中。


    安全上壘,尉遲采迅速反客為主,拽著楚逢君的袖擺往內殿走去。


    從前還在此處居住時,永熙宮內總是彌漫著甜蜜的果香,然而今日,果香全數變為了中藥清苦酸澀的氣味。尉遲采繞過畫屏隔斷,撩起雕花門下低垂的絳底銷金垂簾,隻聽得前方傳來一道輕細的人聲:“咦?這不是昭儀麽?”


    “昭儀”二字令尉遲采刹住了腳步,隨後跟至的楚逢君見她愣在原地,知曉殿內定然還有他人。


    不出他所料,尉遲采立馬瞪大雙眸,怔怔地瞧著龍床前起身的錦衣男子:


    “壽王殿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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