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腿發軟,尉遲采一臉頹然之色,望著眼前的團髻女子。


    雲霧業已散盡,先前分明那般濕潤冷冽的空間裏,迅速變得幹燥溫暖起來。抬頭,日食大爺渾身放出融融白光,迷霧無聲消散。那麵銅鏡仍舊被團髻女子捧在手中,它也恢複如常,光潔的鏡麵上連一粒水珠也無。


    “或許有一日,你會麵對這樣的結局。”她蹲下身子,將銅鏡擱在地上,“你想好了麽?”


    尉遲采抹了把臉,發現手心盡是濕漉漉的露水方才的雲霧並非虛空,而是真實存在著的。


    她慢吞吞地坐了下去,語間似是疲憊不堪:“我該怎樣選?天驕是我要輔佐的人,而楚相亦是這個國度不可或缺的臣子。你要我怎樣選?”


    “若是我,我會選擇楚相。”團髻女子拂去袖口上的褶子,漫道。“這個世界容不下弱者,縱使他是一國之君,也改變不了被吞噬的命運。不是他死,就是赤國完蛋。”


    尉遲采搖搖頭:“天驕並不愚蠢,也不柔弱,他隻是缺少令他振作起來的動力。”


    “所以,你在等那個動力?”團髻女子歪頭看著她,嘴角一撇,“或許謀朝篡位會是你想要的那種動力罷。”


    尉遲采雙手交握,十指漸漸箍緊:“不那樣就會來不及了。”


    “尉遲采,你想令陛下改變,光靠等待是不夠的。”團髻女子低歎一聲,“他還太小,還太稚嫩,你要教給他的東西太多,在他學會一個帝王所應具備的本領之前,我想,已有人等不及要將‘赤’字該作自己的姓氏了。”


    “是,我明白。”尉遲采略微鬆開手指,“但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


    “你很被動,你知道麽?”團髻女子繼續說道,“從一開始,你都隻是被動地接受著所有的境況,從秦鑒強行帶你迴帝都,直到你前來霜州。你分明有那麽多可以利用的人脈,為何不去嚐試使用呢?”


    尉遲采抬眼:“我不是你,如何能使用那些人脈?你以為我看不出,尉遲尚漳在懷疑我了麽?說不定早就不是懷疑,而是篤定我是個冒牌貨了。”


    團髻女子吐了口氣,拍拍胸:“天,你終於想到這一點了!”


    “啊?”尉遲采皺眉,心底騰起一種被人戲耍的厭惡感,“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演技差勁了。”


    尉遲采捏緊拳頭,冷笑:“我就是演技差,那又如何?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哎,你別生氣嘛,大采。”日食大爺來打圓場了,“小采說的是事實呀。”


    “哦?”尉遲采揚眸望著頭頂的白光:“那你來試試被人一句話否定所有努力是什麽感受?”


    日食大爺似乎猶豫了一陣,道:“大采啊,我覺得,你不必繼續演小采了。”


    “我知道,我演技不合格,該迴去重讀大學!”尉遲采冷哼。


    “唉,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做你自己就好。”


    尉遲采霎時覺得渾身無力,鼻腔中泛起酸澀:“做我自己?做我自己還能活下去麽?如果我不是‘尉遲家長千金’,我還能被他們所接受麽?”


    “對不起。”團髻女子眼眶微紅,臉上現出歉意,抿緊紅唇垂下眸子來:“我不是想要指責你,我隻是擔心”


    尉遲采橫來一眼,“那好,你說我該怎麽做?”


    “就想他所說的,做你自己。”團髻女子柔聲道,“其實二叔他一早就知曉我的死訊了,秦鑒他帶你返迴帝都的當晚,就把我死在白岩嶺的消息告訴了二叔。”


    轟隆!


    好大一記晴天霹靂,不偏不移閃亮亮地炸落在頭頂。尉遲采隻覺渾身血液涼透。


    原來他們一早就知道了?


    既然尉遲尚漳知曉,那麽阿驍必然也知道,說不定連楚逢君也知道!


    是了,怪不得那日在小廚房裏,他會突然對她發難。原來他對她的溫柔,對她的嗬護,就連對他的說教,也全都是試探!


    他在用自己引誘她,親口說出她的真實身份。


    從天樞閣初遇之時起。


    那麽天驕呢?他是否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長千金?


    “怎麽了?覺得自己被騙了?”團髻女子繼續戳她痛處,“那也沒法子,尉遲家的眼線遠超過你的想象,隻是你一直不願相信罷了。”


    “這話讓我覺得自己很蠢。”尉遲采緩緩抬手掩麵。


    她沒有哭,隻是覺得無力。


    這場戲,還未開始便已落幕,就隻有她一人還在自以為是地出演,無比賣力。


    “我以為我演得還算好”她啞聲笑了起來,“至少,讓他們留我在宮中,繼續跳梁。”


    “把你接迴來,就是為了讓你重新做自己。”日食大爺發表總結,“小采家二叔不會告訴你,你要做什麽樣的人。因為他不在意你是怎樣的人,他隻需要你繼續擔任‘長千金’的角色,並且保護那兩隻小家夥。”


    “保護?”尉遲采沒有動,隻悶聲問道:“憑我?”


    “憑你。”團髻女子接著說下去,“知道麽,你進入皇宮成為後妃的這一事實,已被視作尉遲家的選擇選擇站在小陛下的身邊。而現在,你做得很好。”


    尉遲采聳聳肩:“可是其他人會這樣認為麽?他們在大肆宣揚‘女子不豫朝政’,楚相也奮力地把我趕出朝堂,並且成功了。”


    “各家有各家的立場,總之你要記得,尉遲一族永遠忠於帝君。”團髻女子將耳畔的一絲碎發攏去而後,姿態優雅,“何況我以為楚相是在保護你。”


    “或許吧,隻不過我無法理解。”


    “這大概是秦將軍的錯了,他一直在向你強調尉遲家的重要性,卻忘了告訴你,你最大的敵人是誰。”團髻女子苦笑起來,“所以我不喜歡秦將軍說到底,他才是那個被障眼法迷暈了頭的笨蛋。”


    *****


    青衣把消息送到帝都時,楚逢君隻得搖頭感歎,秘密無處不在啊。


    “他家老娘病得還真及時,本閣前腳剛走,他就立刻開溜了。就算是心虛,但這也做得太過明顯了吧?”茶盅咚地頓在桌上。隻見青衣咧嘴笑了:“主子,別生氣嘛,反正那家夥暫時也收斂了”


    楚逢君涼兮兮瞪來一眼:“當然收斂了,該做的事做完了,他不收斂,難不成還等著本閣去逮他的小辮子?”


    “所以暫且偃旗息鼓休養一陣,對您也有利。您瞧瞧,我這身子不也還沒痊愈嘛。”青衣撩起袖子,露出臂上一圈圈雪白的紗布。“另外,您派小的尋找昭儀”


    “嗯,如何了?”楚逢君取過案頭熱茶,揭開杯蓋。


    “找不到。”青衣答得幹脆,也不怕挨罵,“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楚逢君低頭不語。


    “小的從豐川一路找去了駱城,客棧和驛館都不見迴報,連城門守衛也都說不曾見過她。所以”


    “所以?”


    青衣張了張嘴,遲疑了一瞬,仍是接著說道:“所以小的認為,昭儀是真的消失了,您不必費心再找了。”


    楚逢君低低舒了口氣,雙手交握,手肘支在桌上。


    他抬眼望見窗外,天光明媚,淡金的陽光灑落窗欞,卻是一片嚴寒刺骨。冬日早已令這座皇城變得堅硬而冷澀,竟連一絲溫暖也不覺。


    “青衣,你知道麽,找不到她,會讓我覺得失敗。”他沒有轉頭,隻喃喃低語道。


    那日與尉遲尚漳在繪月亭中一敘,竟是從辰時直直耗到了申時末刻。他從未想過,自那年之後,他還會花費如此多的時與力在她身上。


    青衣一時默然,半晌才應聲:“或許,主子可以試著問問其他州郡,說不定會有發現。”


    楚逢君點頭,“此事就交給你了,青衣。我給你三個月時間,若是真找不到那就算了。”


    他的暗衛不多,每一人都有獨到的用處。所以屆時,他不會再縱容自己在“尉遲采”這個名字上浪費時間。


    青衣抬袖一揖:“是,那麽小的就先往恭州方向”


    “相爺!”


    侍從蹬蹬蹬的腳步聲闖入兩人耳中,楚逢君蹙眉抬眼,不慌不忙地啜飲一口茶水:“慢點跑,究竟是何事叫你緊張至此?”


    “唉呀相爺啊,您趕緊逃吧,莫說小的慌張,隻怕聽了這事,您也慌張啊!”侍從是楚逢君從楚府帶來的親隨,說話向來不似外人那般饒舌:“沁姬小姐到了!”


    噗!


    茶水毫無預兆地從楚相口中直直噴出,跟前的兩人躲閃不及,衣袖上都濕了一大片。


    “主子,”青衣的嘴角抖得厲害,“您該不會”


    楚逢君狼狽地取出絹帕,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水漬,霍然起身道:“我去躲躲,她若是尋來這裏,你們就說本閣尚在霜州還未迴京。”


    “相爺,人都找來府裏了,必定是舒家探到了消息”


    青衣勉力忍著笑,“就是就是,您就從了沁姬小姐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


    “青衣你給本閣記著,這個月的銀俸沒你的份了!”楚逢君一麵擦著衣襟上的水漬一麵往內室走去,末了還不忘迴頭來一句:“絕對不許告訴她本閣在哪兒!”


    話音剛落,便聽見屋外的院門前傳來女子清脆帶笑的嗓音:


    “逢君呀逢君,總算叫本小姐逮著了吧?哼哼,這迴看你還往哪兒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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