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下省采納了昭儀獻上的“以工代賑”之計,發往工部、戶部的聖旨即日下達,令戶部劃定受災區域,查清災民人數,而後報至工部,由工部統一安排到各州參加秋收。先前對昭儀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馮子秋,此番還對昭儀大加讚賞,稱其是“古今奇女子第一人”。


    然而對於這個美稱,尉遲尚漳卻不見喜色,麵上一派詭異的平靜。


    “奇女子?”杯蓋將水麵上的浮葉撇開少許,琥珀色茶湯*白瓷胎輕柔晃蕩,“從前在恭州怎麽不見她‘奇’?阿采那孩子向來求穩,行事不免有些呆板,如今多了些奇思,倒也算不得壞事”


    尉遲驍坐在尉遲尚漳對麵,看著二叔悠閑品茗,一雙濃眉擰得緊緊的:“再這麽下去,隻怕本家那邊會瞧出端倪來吧。二叔打算如何處置她?”


    “處置?我為何要處置她?”尉遲尚漳擱下杯盞,漫道:“秦鑒好不容易替咱們找了個不錯的替身,長得**不離十,腦子也夠活絡。現下她又這般努力地扮演著你姐姐,有什麽不好的?”


    尉遲驍的嗓音低了下去:“可她是假的”


    “秦家一門忠於赤帝,秦鑒不會害陛下,也就是說,那個孩子他信得過。雖然人是假的,但隻要能以假亂真,也並無不可。”尉遲尚漳翹起一側嘴角,心知侄子在想什麽:“阿驍,你不必想太多,且把她當做你的親姐姐對待,免得叫旁人起疑。”


    尉遲驍默然半晌,點了點頭:“是。”


    尉遲尚漳再定定瞧了他一陣,輕聲笑著起身來,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好了,阿驍。這事你就別放在心上了,保護好陛下才是你該做的。下次見了昭儀,不妨也對她笑一笑,嗯?”


    大掌下的腦袋瓜前後晃了兩晃,尉遲驍低聲應道:“是。”


    ***


    輸給楚逢君的當天午後,尉遲采沒有留在丹篁殿陪天驕聽學,而是告了假一溜煙鑽迴永熙宮了。


    “都給本宮仔細些。”她狀似慵懶地倚著美人靠,字字句句卻咬得發狠:“凡是眼生的、帶著奇怪味道的、不該出現在永熙宮的,任何可疑的物品都不許放過!”


    好奇?對,好奇她要知道,自己究竟著了什麽道,會因為睡過頭而輸給楚逢君。她迴想起方才在丹篁殿內問天驕的話:


    “陛下,您當真有按時喚妾身起床?”


    小陛下的權威又遭質疑,他端出一臉不快,悻悻地扯動著嘴角:“怎麽,你睡得跟頭死豬似的,還想賴朕喚不醒你?”


    細細想來,天驕定不會在此事上騙她。尉遲搖搖頭,隨後露出溫柔的笑靨,安撫天驕道:“陛下誤會了,妾身隻是想證實一番。”


    證實她是不是中了**之類的玩意才昏睡過頭的。


    從前在學校裏還得大清早起床練早功,她對自己的生物鍾有自信絕對不賴床。可今天早晨,她卻破天荒地睡過了頭,還是喚也喚不醒的那種


    不是**,還能是什麽?尉遲采摩挲著指節上的翡翠戒指,紅唇悄然揚起。


    要是光明正大地pk,就算叫她輸得再難看也無妨,可要是楚逢君那廝玩陰的嗬嗬嗬。


    瞥見昭儀眯起杏眸笑得格外歡暢格*森,一旁小心翻找檢視寢宮中物事的女侍們隻得垂低了腦袋,忍住渾身的不寒而栗。


    過了約莫大半個時辰,領頭的紅衣女侍前來迴報:“昭儀,婢子等已將永熙宮全數找過,宮中並無可疑的物件,會不會是消息有誤呢?”


    尉遲采思忖片刻,揚眸問:“香爐裏麵呢?”


    紅衣女侍一愣:“香爐裏麵?那兒也要找嗎?”


    “當然,”尉遲采點頭道:“昨夜燃的是什麽香?”


    “迴昭儀,是帳中香。”


    尉遲采遂起身,快步走到昨晚燃香熏衣的雙獸首鎏金爐前。看過片刻,她忽然歎了口氣,又滿臉沮喪地坐迴美人靠上去了。


    若是將**下在香爐裏,那麽今早賴床的人就不單是她一人,還會加上天驕了。但看天驕的神色顯然毫無困意,也就是說**,隻下在了她一人身上。


    “昨夜本宮都吃了些什麽?”她撐起身子,問道。


    “迴昭儀,您在亥時末喝了碗蓮子羹,除此之外,您並未吃其他的東西。”


    看樣子該是那碗蓮子羹了。她低笑一聲:“很好,本宮喜歡那碗蓮子羹,這些日子的夜宵,本宮要親自看著廚子做,也好學學手藝。”


    “是。”


    紅衣女侍不疑有他,當夜就將小廚房裏的差人帶來昭儀跟前,由昭儀盯著做夜宵。


    翌日


    “你你你們!為何又不喚本宮起身!”


    這迴幹脆一頭睡到了申時初刻,待尉遲采奮力從堆疊的玄金龍紋錦被中爬出來時,天驕早就下朝了。


    小陛下眯著兩隻水蒙蒙的黑瞳站在她跟前,粉唇抿成一條線,語聲也涼兮兮的:“依朕看來,你就是故意的吧?為了不陪朕上朝,就裝睡賴床不理朕,對不對呀?”


    “您、您今天也有喚妾身起床嗎?”尉遲采慌了:昨晚的夜宵是她盯著人家做的,她也特地吩咐過女侍別點香,可是可是為毛還是一睡不醒?


    “喚了呀,今兒個還特別賞了你兩腳呢。”天驕踢踢腳,現出一截金紅的小靴子來,“結果你皮太厚,踹你也不頂用,哼。”


    怪不得她老覺著背上疼得厲害死小鬼,居然用腳踹,憐香惜玉也不懂嘛?


    聽見她哼唧兩聲,天驕立刻湊近了來,一副“有好東西居然敢私藏”的不悅表情:“喂喂,你是不是趁朕熟睡之時偷跑出去,玩個通宵達旦再迴來呀?”


    尉遲采橫來一眼:“啥?”


    “哎呀,朕的意思是,除了馥宮下頭那條密道,你是不是還找著了其他密道玩?”天驕托著粉白的腮幫,眨眨黑眸,藏不住臉上的期待之色,“先說好喔,要是找到了其他好玩的東西,可不準一個人獨吞,好歹你也是朕的人嘛”


    尉遲采強忍住抽搐的嘴角,閉目答道:“陛下,讓您失望了,妾身沒有跑出去。”


    天驕這表情擺明了就是不信,正要追問,就聽見宮外女侍的聲音:“陛下,尚儀局的李司讚到了。”


    “嘿嘿嘿,又要被折磨了呀?”無視尉遲采的雙眼掃射,天驕幸災樂禍地直起身子,“好好努力吧,午膳後還要陪朕去皇祖母那兒呢。”他指指她的膝蓋,口中揶揄:“可別又摔著啦。”


    “陛下安心,妾身會加倍謹慎的。”哼!


    “所以,她把永熙宮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抓到本閣的把柄?”楚逢君笑得渾身發顫,象牙扇閑適地點在胸前,隨主人一同笑抽,“唉呀呀真是難為她了,不就一點小**麽,用得著這般興師動眾的?嗬嗬嗬”


    令史悻悻地睨著這位頂頭上司,終於忍不住開口刺激他:“大人,昭儀的腿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您那盒加了料的傷藥,怕是用不了多久了。”


    “放心,短期內她應該不會跟著陛下上朝了。”楚逢君彎唇:嗯,大概是因為她懶得見到他的臉吧。


    “那麽您還是先把手頭的折子結個尾成不?屬下還等著送去門下省呢。”令史無聲地汗顏著。


    “急什麽,從中書到門下不就一條街的距離麽”


    “大人,這是半個月前的折子。”


    ***


    琅玉軒內,晶簾如瀑。婷婷嫋嫋的香煙自獸首金爐內升騰而起,幻作雲霧迷離之態。


    天驕靠在太祖妃的懷裏,懶洋洋地吃葡萄。尉遲采端坐在軟椅上,腕間套著那隻叫做“冷月紅醉人不寐”的寶貝鐲子,捧了杯盞輕呷一口。


    清甜的滋味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尉遲采有些驚訝地瞧著杯子裏:“這不是茶?”


    “這是清早做好的玫瑰露。”太祖妃柔聲笑道,“你們年輕女兒家吃這個,既養顏又滋潤,再合適不過了。”


    說著,又將一枚剝好的葡萄塞入天驕口中。小陛下美滋滋地嚼著果肉,一臉滿足的模樣。


    尉遲驍坐在昭儀的身側,此時悄悄向她投來目光。


    昭儀並未如他所想的那般牛飲一盅,而是保持著教養,淺嚐輒止。


    她,怎麽看著像是走神了?


    當然,她腦子裏還在暗罵楚逢君的小人伎倆。


    “唉,說來念琴和尚瀾都是福薄之人。”太祖妃幽幽歎息,“若還在世,能見著你們這般出息,不知該多高興。”


    雖說長千金的父母皆去得早,可感情仍在。尉遲采聞言迴神,好不容易擠出幾顆淚星來,用絲帕輕輕拭去:“隻可惜”


    “這次昱州撫恤之事,我也聽說了。”太祖妃又笑了,“不愧是尚瀾的女兒,這樣的法子也能想到,倒頗有幾分尚瀾當年的風範了。”


    尉遲驍仍是沉默。他自出生起便不曾見過父親,未滿一歲,母親也去了。記憶裏存在的親人,便隻有二叔和姐姐。現在聽太祖妃說起父母之事,他的心裏隱隱覺著有些不快。


    “父親去世時,我也才六歲出頭。”尉遲采苦笑道,“隻記得當時聽人說,父親是墜馬而亡,我還奇怪呢,以父親的騎術,怎會墜馬而亡”


    “那匹瘋馬早就給太上皇弄死了。”太祖妃搖頭,“可弄死了它,尚瀾也迴不來了啊。”


    天驕忽然插嘴進來:“那馬是什麽馬?為何會瘋掉呀?”


    “我記得似乎是綸州貢上來的火雲驪。”太祖妃想了想,“不過事後,太上皇一怒之下把那批綸州來的貢馬都給殺了唉,可殺了馬,又能頂什麽用呢?”


    尉遲驍忽然皺了眉:“火雲驪。”


    天驕眨眨眼,“阿驍,火雲驪怎麽了?”


    “末將若未記錯,去年禮部也收了一匹火雲驪不知會不會觸了太上皇的黴頭。”


    太祖妃又剝了一枚葡萄:“這事禮部可是瞞著太上皇的,若非如此,隻怕那些個火雲驪早就被太上皇殺光了。”


    這麽一來二去,倒是把十年前的舊事說了一番。離開琅玉軒時,尉遲驍忽然捉住了長千金的袖擺。


    “姐姐。”他沉聲道,“父親大人真的是墜馬而亡麽?”


    尉遲采略顯詫異地轉過身來:“阿驍,你這話是何意?”


    捉著袖擺的手鬆開了,尉遲驍後退一步,眼中有極複雜的神色,嘴角緊緊抿著。片刻後,他才搖頭道:“不,就當我不曾問過。”


    尉遲采定定地瞧著這個孩子。他眉目堅毅,麵上已沒有天驕那般率性天真的表情。


    “阿驍,你在懷疑什麽?”


    “喂,你們兩個,還不快跟上來!”天驕蹦蹦跳跳走在前頭,一迴頭才發現這二人落後自己許多,遂揮手喊了起來。


    尉遲采看了弟弟一眼,徑自伸手去牽他,卻被他避開了。


    自討沒趣。她如是想著,訕訕地縮迴手來,“走了。”


    尉遲驍眉峰緊蹙。


    姐姐的金紅色背影映在眸內,有些刺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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