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喻達禮部?”


    象牙扇啪地合攏來,激得墨玉墜一陣搖蕩。白皙的長指緩緩拂過扇骨,腕一翻,扇麵再悠然展開,現出月白綾絹上的紅梅傲雪圖。扇主人勾唇笑了:“不就是冊封個女人麽,又不是偷人,用得著如此鬼鬼祟祟?”


    “相爺”聽了這話,赭衣令史登時紅了一張老臉,尷尬不已。


    這撫扇之人正是楚逢君。他半眯著眸子晃動折扇,軟風拂過他額際的一綹發絲。半晌,扇子停下了:


    “門下省那邊怎麽說?”


    “呃,這個,門下省尚無動靜,興許是還沒得到消息。”


    “胡說。”扇子遮了楚逢君半張臉,令史隻瞧見一雙鴉黑的鳳眸,眸底冷光熠熠。且聽他輕道:“門下應該比咱們更早得到消息才是要知道,被冊封的,可是他尉遲尚漳的侄女。”


    “哎呀呀”令史抓抓臉,“陛下也太猴急了些。”


    猴急?鳳眸微斂,折扇在令史頭頂上一敲:“又胡說。怎能用如此*的詞句來形容咱們的陛下?”


    “臣失禮了。”令史無辜地撇嘴,“可是相爺,臣當真想不明白,陛下不是才十一歲嘛?那長千金可都已經十六啦”


    “年齡不是重點。”反正他倆也不可能圓房,楚逢君眨動羽睫。“重點在於,她姓尉遲。”


    令史長歎一聲:“還有一點啊,相爺,您究竟打算什麽時候迴去呀?勾欄院可不是個好去處”比起在歌伎的香閨裏向長官上報消息,他還是比較喜歡在中書省裏罰跪。


    嗚,要是不小心給媳婦瞧見,他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呀。


    “嗯?怎麽不好了?聽聽小曲看看舞,不是愉快得很麽。”楚逢君施施然揚手,將一左一右的妖豔女子勾入臂彎裏,麵上如春光燦爛,“你啊,就是不懂得享受。”


    令史悻悻地看著兩個女子各自摘了葡萄喂他,渾身不由得泛起一層雞皮。


    楚逢君彎唇一笑,拍拍身側的女子讓出一個位,喚他道:“過來過來,你也嚐嚐罷,這葡萄的滋味可不錯呢。”


    “這”令史炸了毛,手腳並用地爬起身,“臣、臣家中還有妻室,就恕臣不奉陪了,嗬嗬嗬”


    “怕什麽?本閣那兒不也有個未過門的夫人麽”楚逢君擺擺扇子,“罷了,看在你家夫人的麵子上,不勉強你。今兒個就到這裏吧。”


    令史聞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拱手稱謝。正要走,又被楚逢君給喚住。


    “相爺還有何吩咐?”


    象牙扇後,輪廓精致的唇瓣緩緩翕動:“給程羽鶴傳個話去,就說讓他盯緊了昱州來的折子,本閣還要親自過問。”


    令史心領神會:“臣遵命。”


    半晌,兩名歌伎見令史離去,紛紛從楚逢君的臂彎裏撤走。右邊一人整著衣裳小聲嘟噥:“哼,相爺就隻有演戲的時候抱抱人家真無情。”


    楚逢君將折扇合上,嘴邊帶笑:“是麽?那可真是難為你了。”


    左邊一人自顧自地剝起葡萄來,口中揶揄道:“相爺啊,方才您說您有個未過門的夫人,真的假的?”


    “相爺我幾時說過假話?”楚逢君輕笑一聲。


    又聽左邊那人漫道:“喲,您還有不說假話的時候?”


    楚逢君並不言語,隻是微笑。那抹噙在嘴角邊如清風白月般疏朗的弧度,仿佛能讓人輕易地沉溺其中。他的長指撫過膝上的象牙扇,指尖在扇骨上輕敲一記。


    假話麽。若在他人聽來是真話,又有何說不得的呢?


    ***


    不敢垂眸看腳尖,尉遲采小心挺直腰板,下頷微揚,頓時頭頂上的沁涼感一晃一蕩,搖搖欲墜。


    “昭儀別緊張,隻要您謹慎些,水是不會灑出來的。”錦安笑著拍拍手,示意她平視前方。“看著婢子,一步一步來。”


    自小的形體訓練,令她擁有高人一等的平衡感。雖說腦袋上頂了碗水,她還是勉強能穩住身形,在錦安的引導下邁開步子。


    “哇!”


    腳踝猛地一緊,“啪”,綁在雙腳間的布帛瞬間繃直。


    “昭儀小心!”錦安驚唿一聲,伸手想要接住她,不想卻被她的力道帶著一同仰倒。


    嘩啦!頭頂上的碗摔得老遠,水全潑了出來。尉遲采慢騰騰撐起身子,這才發現錦安墊在自己身下,上衣已經全濕了。她手忙腳亂地要爬起來,不想雙腳被布帛一絆,又跌迴錦安身上。


    “昭儀您要記得腳上還綁著東西呐”錦安疼得俏臉煞白,嘴裏直抽冷氣。


    兩邊的紅衣女侍將兩人扶起來。錦安的發梢還在滴水,她捂著肋下,虛弱地笑道:“昭儀這一掌真是力道十足,多來幾次,隻怕錦安這條小命就得折了。”


    尉遲采滿臉通紅,立刻垂首道歉:“對不起錦安,是我太不小心了”


    “李司讚,還是先去換身衣裳罷,這都濕透了。”一旁的女侍說。


    尉遲采把腦袋垂得更低。


    錦安點頭:“也好,昭儀先休息一陣,婢子去去就來。”說著福了福身,用兩根纖指拈了衣襟,輕聲退下。


    女侍將尉遲采腳踝上的布帛解開,取來圈椅扶她落座。膝頭的皮膚立時傳來一線撕裂般的疼痛,她咬唇蹙眉,小心撩開裙裾,這才發現杏黃的襦裙上已暈開了一團血色。


    “呀!”紅衣女侍掩口低唿:“快,快取傷藥來!昭儀的腿摔著了!”


    屋內登時亂作一片,端盆子的弄灑了水,找藥的紮堆往內室跑,撞了額頭擠了肩。尉遲采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們團團轉,隻伸直了傷腿不去碰它。


    “女人,你就這點能耐?”


    童稚的戲謔嗓音飄來。尉遲采循聲看去,正見天驕負手立在門檻外,粉白小臉掛著奸計得逞的壞笑。他的身後是十二名紅衣宮人,每人手上捧有一隻紅漆托盤,皆以絲緞為襯,盛放著閃閃發亮的寶貝們。


    “唔?陛下,您怎麽來了?”這陣仗還真像極了土財主


    此言甫出,眾人像是迴過神來,立時嘩啦啦地跪了滿地:“婢子拜見陛下!”


    天驕昂首挺胸邁進門來,袍袖一拂:“都起來吧。”他信步走到尉遲采的跟前,瞪大水眸瞧著她的腿,滿臉幸災樂禍:“喲,摔著啦?疼不疼呀?”


    尉遲采眨眨眼,心知這小鬼要耍何種把戲,遂垂下睫毛,作勢便要流下淚來:“疼,疼得站不起來了故而望陛下恕妾身不恭之罪。”


    他想看什麽臉,便給他看什麽臉。尉遲采心頭暗笑三聲,微微揚起眸子。


    “哼,疼就好,疼就叫你記得住。”天驕眼兒一翻,麵上頗有得色。


    唿唿,誰叫你敢鄙視朕?


    “是陛下來了?”換過衣裳的錦安這才從裏間出來,又見尉遲采腿上的血色,登時麵上一白,斂裾跪下:“都是婢子教導無方,不慎令昭儀受傷,婢子懇請陛下責罰!”


    “哎哎,這不能怪李司讚。”天驕很是大度地擺擺小手,悠然道:“昭儀還小,學規矩當然慢上一些,李司讚你可要多幾分耐心才是啊。”


    呃?昭儀還小?錦安眨眨眼,視線悄悄溜向圈椅上的尉遲采這昭儀怎麽看也比陛下年長許多吧?


    “陛下容稟,妾身天生愚鈍,隻怕李司讚也是力不從心。”尉遲采再加一把火,“然,若是有陛下的天威龍儀坐鎮,妾身縱是再愚鈍,也絕不敢有半點差池。所以不如讓陛下親自教授妾身吧?”


    小鬼的嘴角抽搐兩下,顯然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手:“這個,這個咳,朕乃是一國之君,日理萬機,學規矩這點事哪裏需要勞朕大駕”


    “可若是學不好規矩,妾身唯恐當不起這‘昭儀’二字”尉遲采抬袖掩唇,眼中水霧迷蒙,作淒涼狀。“唉罷了,妾身這就去重華宮,向太祖妃稟明實情妾身頑劣駑鈍,實在是難堪重任”


    天驕小臉立時黑了一半:“大、大膽!你這女人,竟敢休了朕?!”


    錦安垂下腦袋,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笑出聲來。那十二名紅衣宮人也不約而同地低頭憋笑。室內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尉遲采撫額:果然,沒文化才是最可怕的麽


    不過,天驕壓根就不明白這群人在隱忍什麽。他氣勢洶洶地叉起小腰板,伸手指著尉遲采的鼻尖:“朕命令你,不許休了朕!你是朕的昭儀,就要聽朕的話!嗚”


    要是把尉遲家長千金氣跑了,皇祖母定要狠狠訓他一頓,說不定連點心也沒得吃了呀。


    “嗚你看,這些寶貝朕都給你。”天驕衝著門口招招手,示意十二名紅衣宮人趕緊把賄賂呈上來給昭儀瞧。


    尉遲采掛著滿頭黑線,錦安則是身子不住發顫。


    “昭儀你看,這是釜州南麵赤海的東珠,一年才能出十粒喔!這個,這是青國才有的金綠珊瑚,用來做手串最棒了!還有這個,綸州貢上來的‘彤雲錦’”天驕盡職盡責地解說著,直到十二隻盤子都秀過一遍,他才舒了口氣,自信滿滿地抬頭:“如何?跟著朕才有這些好東西喔!”


    尉遲采臉現憐憫之色:“陛下”您有戀物癖麽?


    “別太感動啦,隻要你答應不休了朕,這些寶貝都是你的。”天驕轉眼換上洋洋得意的模樣,抬手在一隻寶盤裏拍了拍,掌下的東珠嘩嘩作響。“呐,如何?”


    小小年紀就這麽有款爺的份兒,還學著拿錢泡妞?尉遲采二度撫額。


    欠抽,實在是太欠抽了她一點也不介意替天行道調教調教他!鞭子伺候!


    隻見昭儀撐著圈椅緩緩起身,嘴角扯著分外愉悅的笑容:


    “妾身遵旨,哦嗬嗬嗬嗬。”


    眾人內牛滿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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