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府。


    一處昏暗的書房之內。


    呂不韋看著手中由蒼鷹剛剛從巴蜀之地傳迴的密信絲帛,默然良久。


    片刻後。


    呂不韋放下手中的絲帛,轉而從書桌上拿起一卷竹簡,右手五指輕輕在竹簡上摩瑟著,眼中竟是莫名浮現出幾分緬懷之色。


    “王上,也長大了啊!”


    呂不韋低聲感歎了一句,隨即打開竹簡。


    這卷竹簡上並未記載什麽特別重要的信息情報,僅僅隻是這一年來,嬴政偶爾和呂不韋閑聊的一些書信。


    呂不韋被軟禁府中已經兩年了。


    很多人都以為他是被嬴政的王權壓製才不得外出,但實際上隻有少數人清楚,如果呂不韋真想離開的話,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可以重新執掌政權了。


    因為當今天下,不僅僅隻是秦國內部,包括其餘六國中很多與呂不韋不相幹的勢力,都不希望呂不韋就這樣一直被嬴政壓製下去。


    原因很簡單。


    就像當初墨君在韓國內部搞事一樣。


    墨君並不希望看見一個統一平穩的韓國,其餘六國同樣也不希望看見一個統一平穩的秦國。


    所以這兩年來,為了能讓呂不韋重新出山,執掌朝政。


    不光是秦國內部呂不韋麾下的勢力經常和嬴政搞點小動作,甚至就連其餘六國也時常派來使節為呂不韋求情,乃至向嬴政施壓。


    然而即便如此。


    呂不韋如今依舊被軟禁在府中。


    原因有二:


    一來便是嬴政這一年來不斷寫給呂不韋的這些書信,這些書信可以理解為是嬴政打過來的感情牌。


    在權利的爭鬥中,這樣的“感情牌”聽起來似乎有些可笑。


    然而正是因為這些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書信,卻讓呂不韋心中一再產生猶豫。


    呂不韋真的對嬴政沒有感情嗎?


    這顯然不可能。


    畢竟呂不韋如今雖然這麽多年來一直都在壓製嬴政,但那隻是因為雙方立場不同。在權利的漩渦中,有時就算是呂不韋也會身不由己。


    可實際上嬴政十三歲從趙國hd返迴秦國繼位,年幼時期,嬴政根本沒有能力把控朝政,基本都是呂不韋代為穩定朝政。


    十數年朝夕相處,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養條狗也該產生感情了。


    二來則是在被軟禁這段時間,呂不韋突然發現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他老了。


    也許是曾經忙於各種權謀鬥爭,勾心鬥角,以至於呂不韋已經很久都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現在的容貌。


    而自從兩年前被軟禁後,呂不韋看著水影中自己那泛白的鬢角,滄桑的麵容,幹枯的長發·····


    直至這時。


    呂不韋才驟然發現,原來他也已經如同日薄西山的落日,即將進入生命的最後時刻。


    就算他現在可以重新返迴朝堂,重新收迴屬於自己的權利,可他又能繼續壓製嬴政幾年呢?


    兩年?


    三年?


    還是四年?


    何況他在衰老,可嬴政這位秦王卻是漸漸長大,終有一日,當自己老到力不從心的時候,自己對王權壓製的越狠,必然會迎來越兇猛的反噬。


    到了那時,他該如何應對?


    就算活著的時候,自己還能想辦法抵抗。


    可一旦等到自己死去,自己的家人又能承受的了來自嬴政的報複嗎?


    想到這裏之後。


    呂不韋這才發現自己心中竟然出現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不怕死。


    可他卻無法忍受自己死亡後,可能會帶給家人的報複。


    以及自己招攬三千門客,好不容易著出《呂氏春秋》才博出來的名聲,被人毀於一旦。


    呂不韋一生貪名好權。


    如今權利巔峰他已經享受過,剩下唯一所求,便是青史留名。


    之前他一直都在猶豫,然而如今隨著巴蜀之地的消息傳來,雖然瞬間將呂不韋的處境逼到了懸崖邊緣,但也讓他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抉擇。


    “你來了!”


    無聲無息間,一道身穿黑甲的身影出現在了書房之中,察覺到此人的到來,呂不韋隨意的將竹簡放到一旁,然後拿起茶壺,為兩人各自倒了一杯清茶。


    掩日來到呂不韋麵前坐下,卻並未拿起茶杯,隻是冷漠道:“看來你已經得到消息了?”


    呂不韋點點頭,道:“剛剛得知。”


    接著又道:“這可是上好的雪頂銀梭,不打算嚐嚐嗎?”


    掩日拒絕道:“不必了,你應該知道羅網的規矩。”


    呂不韋見此,也不在強求,自顧自拿起一杯茶,輕輕吹散上麵飄散出來的白霧,嚐了一口之後,才道:“伱來尋我有何事?羅網的情報那麽靈通,你應該明白,如今的我對於羅網而言,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你的價值,並非由你自己決定。別忘了,如果沒有羅網,你現在不過隻是一個行走在七國之間的行腳商罷了。”


    掩日的語氣一如以往的冷漠。


    若是此時有外人聽見掩日與呂不韋之間的對話,恐怕會大吃一驚。


    畢竟如今在大多數朝野之人的眼中,呂不韋才是羅網的首領。


    然而通過此刻掩日與呂不韋對話時的語氣來看,掩日的態度反而更加強勢。並且兩人話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更是足以令外人毛骨悚然。


    聽完掩日的話語,呂不韋端著茶杯的右手微微一頓,但竟沒有反駁,隻是眼底深處多了幾分冷意,隨即淡淡道:“你想要我做什麽?”


    掩日一字一頓道:“我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夠進入秦國糧庫的機會。”


    呂不韋倏然一驚,瞳孔收縮,驚道:“你們想要對那批‘新糧種’動手?”


    掩日目光平淡,緩緩道:“你應該明白,羅網需要的是一個混亂的天下。而一個過於強大的秦國,從來都不是羅網希望看到的。”


    說到一半,掩日又掃了眼呂不韋,接著道:“更何況,這對你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嗎?畢竟如果失去了那批“新糧種”,嬴政的優勢也將消失,而你也能重新獲得執掌朝政的機會。”


    呂不韋聽完,臉色瞬間變得陰晴不定,似乎有些猶豫。


    好一會兒。


    才見呂不韋像是認命一般,歎了口氣,道:“原來的治粟內史已經被王上罷免,新上任的那個家夥,有點麻煩,我需要三天準備時間。”


    掩日眼中仿佛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嘲諷,道:“看來那個流民出身的小鬼,給你帶來的麻煩還真不少啊!”


    呂不韋喝了口茶,隨口迴道:“羅網不是也一樣嗎?”


    掩日冷哼一聲,道:“哼!三天時間,記住你說的話。”


    話畢。


    掩日便欲從書房離開,可就在他剛剛起身的一瞬間,忽然間,掩日眼前的景象驟然一晃,隨即大腦就像是被大錘重擊,整個人不受控製的跌倒在地。


    “中毒了!”


    掩日心中一驚,連忙盤坐在地上,想要運功抵抗。


    可這種毒素異常迅猛,哪怕有內力護體,也依舊無法抵抗毒性侵襲心脈。


    “怎麽會?究竟是什麽時候?”


    掩日神色驚怒,目光掃視四周,很快,他便看到身後端著茶杯,一臉平靜的看著他的呂不韋。


    “是你?”


    “你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謹慎,不過可惜,掩日,這次你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此毒名為【斷命】,乃是從一種極其罕見的稀世靈藥【斷命通靈草】中提煉而出,並經過九九八十一日的特殊手法,才能勉強得出半兩。”


    “使用時,隻需取出指甲蓋大小溶於水中,便能釋放出一種毒煙。一旦吸入,普天之下,除非你能找到【斷命通靈草】的另一半“白藥”,否則無藥可解。”


    麵對掩日的質疑,呂不韋不僅沒有反駁,反而很幹脆的承認了下來。


    並且說完這些,呂不韋又接著補充了一句:“另外,你也不要想著從我這裏得到解藥了,因為當初我也隻是意外獲得了一部分【斷命】,並未得到解藥。”


    “至於為什麽你有內功護體,反而比我先倒下。這一點,我也可以解釋給你聽。因為【斷命】除了下毒手法特殊,中毒的反應也很特殊。”


    “與尋常毒藥不同,【斷命】溶於水後,吸入毒煙的人反而會先中毒,而喝下毒水的人,反應則是會稍慢一步。”


    呂不韋說這話時的反應很坦然,掩日本不願相信他所說的話,然而此時他身體四肢部位逐漸泛起的黑煙,卻讓他不得不相信對方。


    【斷命通靈草】作為古籍中記載的稀世奇藥,如今在世間早已絕跡,哪怕是掩日也隻在古籍中見過相關描述。


    “為什麽?”


    掩日一邊艱難運功抵擋【斷命】的毒性侵襲心脈,一邊發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麽呂不韋會對自己下手?


    麵對掩日的疑惑,呂不韋顯然也早有預料,隻見他輕輕喝了一口茶,隨後平靜道:“其實從你現身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猜到了羅網的目的。”


    “正如你之前所言,羅網從來都不需要一個安穩的天下,所以在我已經失去價值的現在,你們還願意找上門的目的,基本沒有第二種可能。”


    掩日依舊不能理解,忍不住問道:“這有什麽問題嗎?明明你也不願意嬴政掌握王權,我們的目標應該是一致的才對?”


    呂不韋憐憫的看著掩日,搖搖頭道:“你還是不明白啊!掩日。老夫確實貪戀權勢,也曾一度壓製秦王。可老夫可從來沒有說過,我會背叛秦國。”


    “羅網想要攪動天下風雲,我呂不韋可以不去在意。但若是有人想要阻止秦國走向強盛,即便是羅網,老夫也不會答應的啊!”


    “噗~~”


    【斷命】的毒性發作極其迅猛,轉眼之間,掩日八成以上的軀體已然被黑煙覆蓋。


    掩日一口黑血吐出,不甘的看著呂不韋道:“即便你殺了我也沒有任何用處,羅網的恐怖你應該很清楚,你我都隻是羅網中的一隻‘蜘蛛’罷了。你阻止不了羅網的行動。”


    “嗬嗬~~”


    呂不韋笑了,看著生機迅速消散的掩日道:“我呂不韋好歹也掌管羅網數十年,真以為我對羅網的結構一點了解都沒有嗎?”


    “曆任掩日在羅網之中,都是擔任‘傳話人’的職責。”


    “普通的殺手死了也就死了,但若是‘傳話人’與現任‘首領’同時死亡,即便是羅網也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才能重新培植出值得信任的新的“首領”與“傳話人”。”


    “老夫確實阻止不了羅網的行動,但稍微將任務拖延幾年,還是沒有問題的······”


    說到這裏,呂不韋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倒在地上的掩日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看著地麵的屍體。


    呂不韋沉默片刻,隨即拖著已經開始泛起黑煙的雙腳,緩緩邁步重新迴到書桌後,並取出竹簡與毛筆,思索數息,便開始書寫起來。


    這是他寫給嬴政的遺信。


    他相信隻要嬴政看到這封遺信,便能明白他的意思,同時也會在他死後善待呂氏一族之人。


    而當他寫完這封遺信後。


    忽然間。


    呂不韋的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了另外一個人的麵容。


    那是一張很年輕且稚嫩的臉龐,掩日之前有句話說的並沒錯,在呂不韋的一生中,能在短短數年間,給他帶來這麽多麻煩的人,恐怕也唯有此人一人了。


    想了一會兒。


    呂不韋又取出一份新的空白竹簡,再次寫了另外一封遺信。


    待到這兩封遺信寫完,呂不韋又給呂氏一族之人留下了一封遺書,隨即端著最後一杯茶水,踱步來到窗邊,抬頭看向窗外的圓月。


    迴憶往昔。


    一副副畫麵逐漸複現腦海,也許是人之將死,以往很多早已被呂不韋遺忘的記憶,突然間變得異常清晰。


    他看到了曾經作為商人時的自己······


    又看到了後來入秦為臣時的景象······


    再之後封侯拜相······


    權傾朝野······


    ······


    直至最後。


    記憶定格在了嬴政以及另外一張本不該出現的年輕麵容之上。


    “這小子,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看到這張麵容,呂不韋嘴角也是忍不住浮現一抹笑意,隨即看著圓月之上,仿佛若隱若現的嬴政,喃喃道:“這一次,希望王上沒有選錯人。”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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