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綠色和橙色的殊死搏鬥終於迎來了最後三十分鍾,通往奧體中心的第一張入場券已在默默等待它唯一的主人。正如我們中場休息時的預測,外校會在下半場全力進攻——人數和場麵上都占據優勢,又是坐鎮主場,他們絕不會想把比賽拖入生死難料的點球大戰。而一旦大幅度壓上,後防線上的空當就會暴露出來,五十四中會因此獲得反擊的機會。兩邊都有機會把握自己的命運。


    但我們沒有料到尹日榮在下半場開場就被換下了。他甚至沒出現在場邊的替補席上。上半場結束時,他是被兩個隊友扶著單腳跳迴更衣室的,但我們印象中的他永遠是一個鐵人,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會義不容辭地重返戰場。上半場尾聲的糟糕傳球對外校的傷害遠遠不止於被黎彬攻入一球,中場核心的傷退才是致命打擊。


    而這又是一次驟不及防的告別與謝幕,阿榮以對手的身份短暫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始終保持著那副沉默寡言的姿態。後來,聽蒲雲說,他高中迴老家讀書了。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短短的幾句話是我和他的第一次交談,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默默的受傷離場或許就是永別,像很多在生活中遇到過的人一樣,那個不知疲倦奔跑的身影消失在了千裏之外的人海中。


    而我至今還沒學會對這種離別司空見慣、置若罔聞。哪怕對方隻是一個僅僅說過幾句話的對手。


    蒲雲被頂到了中場,和換上的替補球員共同分擔尹日榮在攻防兩端的責任。橙色的一方在賽場上要比對手焦慮很多。我一度懷疑蒲雲已經知道了黎彬的過往,在下半場開場後的十分鍾,他頻頻遠射,但質量都相當糟糕,不是高出橫梁許多就是偏出底線,甚至有一球奔著角旗竿去了,差點鬧出了“射門出邊線”的笑話。大概是黎彬精彩的世界波刺激到了他的神經,或者說,是那種比賽方式影響到了蒲雲。以絕對的個人實力拯救球隊於水火之中,這種豪情萬丈的逆襲破門是每個身披陽光在球場上奔跑的孩子都有過的夢想。而蒲雲一直在追逐、如今已觸手可及的那個影子,他在不可預料的生命最後時刻便是用這種方式為所有身邊的人留下了一個永遠不能忘卻的背影。


    但蒲雲似乎太執著於追趕這個背影了,也因此對球風和他極其相似還攻進了自己一球的黎彬咬牙切齒。


    “寶寶(弦弦是這麽叫他的),你到底在幹什麽啊?你不是他,你不是柯佩弦!別他媽把你自己當成他!”我就差在座位上跳起來對他大吼了,但不能這麽做。我不是對蒲雲模仿弟弟有什麽意見,而是因為足球是一項團隊運動!把自己當成球隊唯一的超級球星和救世主沒法幫到大家,反而會拖著整個球隊滑下萬丈深淵。


    我們總是強調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但當所有人都足夠努力時,百分之一的天分便彌足珍貴。而如何調動和運用這些東西,全都依靠頭腦的冷靜。弦弦一次次拯救球隊不僅僅是因為有強大的個人能力,他還有出色的身體素質和沉著從容的心,絕不會被任何變故動搖的意誌。


    而且就算是弦弦也不可能在前場接到球就不管不顧地射門呀,梅西和c羅都不是這樣踢球的。求求你了,醒醒吧。別這樣固執,你不必去做柯佩弦,去做那個頑強而自信的自己就很好了。


    沒有辦法,蒲雲聽不見我內心的話語。他和隊友們的時間和體能在一次次倉促勉強的進攻中被漸漸透支了。即便創造出了幾次機會,臨門一腳也顯得有些疲軟,一次絕佳的單刀球都偏得離譜。放下包袱的郊狼在接連完成有效防守後士氣大振,少一個人的他們更加精誠團結,堅決地防守反擊。黎彬和阿放在前場獲得了好幾次射門的機會,都將將被門將撲出。形勢徹底改變了。橙衣軍團的意誌動搖,成了臃腫的巨人,步履蹣跚,搖搖欲墜。狼群則堅韌而狡黠地四處徘徊,耐心地尋找攻殺的時機。


    隨著時間的推移,主隊的跑動愈發疲憊,那種失望與猶疑已能從臉上和身體動作上看得一清二楚。一定要相信自己能破門呀,比分還是均勢呢,不能給壓垮了,你們去年落後時都不是這副模樣。或許劉熾還在就不至於如此吧,一個嚴厲而堅定的隊長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刻有如定海神針。隻有阿華還在不知疲倦地跑動,但受限於滿林和陳延灞的照顧,他本身拿球都十分艱難,更是難以獲得隊友的支持。


    “再這樣下去要出事呀。”米樂輕輕說道,語氣裏也有了一絲焦急。場下的大家都嗅到了不祥的氣息,而場上的郊狼們則是在聞到血腥味後被喚起了絕對的興奮感。果然來了,王銳中場斷球,迴傳給了阿放。小小葉帶球過掉了身前的蒲雲,來到中圈附近送出了一記長傳。球落向禁區,而黎彬以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反越位轉身將外校的後衛甩在了身後。


    完了。這就是我的第一反應。又是一次極致的個人表演,在一秒鍾內,趕上球的黎彬用右腳連停帶打,一眨眼球已轟入了近門柱。“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整套動作極其瀟灑連貫,以至於黎彬在破門後都沒有任何停頓,順勢跑向了場邊的替補席,在眼睛前比出了一個反手ok,一言不發地接受隊友們蜂擁而至的慶祝,頗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風采。而迴追的外校球員和全無辦法的門將都頹然倒在了地上,仿佛比賽已在這一刻被徹底殺死了。


    “我說什麽來著?阿放會證明自己的!”老葉的興奮勁把我從倒地的橙色球員身上拉迴了看台。的確如此,黎彬這次精彩的破門背後不可忽略的是阿放完美的過頂傳球,上半場的那個烏龍球沒有壓倒他的小小身軀,而以一次強力反彈重新證明了自己。


    “還有多長時間?”我問嶽隱。


    “十分鍾吧。”她看看手機。


    “已經結束了。”米樂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無奈地搖頭。2:2,五十四中手握兩個客場進球,隻要不連丟兩球就能確保晉級決賽。


    不知該怎麽描述自己對戰局的感受,大概就是“大勢已去”吧,橙衣軍團的大旗像被砍倒了。在之前的比賽裏,留給外校三分鍾時間都會是危機四伏的,但在今天的形勢下,這十分鍾無疑成了漫長的折磨。佩戴隊長袖標的阿華雖然多次以身作則地折返於中前場組織進攻,卻隻能讓人想到“獨木難支”和“迴天無力”這兩個成語。上一次在場邊看到這麽絕望的比賽是去年,同樣是阿華近乎無望地扛著球隊最後的進攻火種。如那時的尹日榮,我垂下了腦袋。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可能隻是難過,為我的朋友難過,為這個拚殺了兩年而惺惺相惜的對手難過。要結束了,本不該這樣收場的。


    “柯柯。”米樂揉了揉我的頭發,又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抬頭望向他。


    “等比賽結束了,咱們去找找蒲雲吧。一起去。”


    “好。”


    補時三分鍾。希望與絕望,快樂與苦澀,無論它們屬於誰,一切都要隨著比賽而終結了。而蒲雲在前幾分鍾被換下了,臉上的表情實在讓人揪心。本有改變戰局的機會的。他有堪比拿破侖的壯誌,或許與同伴們團結一致便能成就偉大的事業,但終究是輸給了自己的心。盡管怯懦的我沒有資格批評他,但我感覺到了,過分的固執也是內心的軟弱。此時此刻他已清醒過來了,可是太遲了,代價也太大了。


    “他來得太晚了!永遠是太晚了!


    那關鍵的一秒鍾就是這樣進行了可怕的報複。在塵世的生活中,這樣的一瞬間是很少降臨的。當它無意之中降臨到一個人身上時,他卻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運降臨的偉大瞬間,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順從、勤勉、謹慎,都無濟於事。命運鄙視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門外。命運——這世上的另一位神,隻願意用熱烈的雙臂把勇敢者高高舉起,送上英雄們的天堂。”


    黎彬隻有一次一秒鍾的機會,就像他在生活中能擁有的選擇一樣稀少而短暫。他抓住了。勝利在今天屬於永不言棄的郊狼。


    但阿華還沒有放棄。最後的最後,他在禁區裏製造了滿林的犯規,親自將點球穩穩罰入了五十四中的球門。3:2,在以秒計數的時間裏,橙衣軍團依然活著。大廈將傾,阿華仍想扛住落下的巨石。可是五十四中前場開球後沒有再給對手任何機會,黎彬和阿放巧妙地將球帶到了角旗區,一番混亂的爭搶後,裁判吹響了三聲長哨。身著淺綠色球衣的小狼們歡唿著衝進了球場裏,而球場的主人大多失落地倒在了地上。即便親身經曆過這樣的場麵,在看台上的我還是五味雜陳。


    一周後的我們會在哪裏呢?


    “哥!姐姐!哇,還有柯柯哥哥和米樂哥哥,你們都來了呀!”在我們走到看台前的欄杆時,阿放一溜煙躥到了這裏,“你們下周也要贏球呀!我早就聽延灞隊長說了,我們兩所學校上賽季就約好在決賽見的,不許不來哦!”


    老葉自然是和弟弟有說有笑,嶽隱不失時機地掏出手機來幫小哥倆拍照。我和米樂恭喜過他,走下了樓梯。


    我遇到了黎彬。


    “柯柯?”他有些驚詫。


    “你好。好久不見。恭喜你們。”我的目光遊離到了牆上,盡量鎮定地作答。


    “那個……”他又低頭搓起手指了,兩個人分明在對話,卻誰也沒看著誰。


    “怎麽?”


    “沒什麽。你們要加油呀。”


    “好。”


    我從他身邊走過了,心裏卻不知道待會米樂問起他時該怎麽迴答。


    但米樂沒有問我,一直都沒問。我們走到了通道附近,在那裏看到蒲雲。他耷拉著腦袋,見到以後都沒有像往常那樣興奮地喊我大哥。我們倆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多說什麽。像是緩了一會,蒲雲請我先去找阿華,並讓我轉告他,待會會去對所有隊友道歉。我答應了,正想帶著米樂離開,後者卻被蒲雲留下了。不知他倆會說什麽,但米樂此時肯定不會再說什麽“打爆你”之類的話了吧。我沒有偷聽,走到場邊找到了阿華。他的身體疲憊而沉重,我們倆靠著體育場的牆聊了一會,全程都聽著他的喘息。我做不了什麽,朋友拚到最後也沒能拯救球隊,這種辛酸與無奈不是無關緊要的三言兩語可以安慰的。我隻能陪在身邊。直到他的唿吸稍稍均勻了一些,我才告訴了他蒲雲讓我說的話。


    “不是他的錯。要怪也得怪我這個隊長。”


    “你已經做到最好了,別這麽自責。阿榮沒傷的話,晉級的可能就是你們了——他還好嗎?”


    “拉到腿了吧,不是什麽大傷。但挺疼的,要好好休養一陣子。”


    不知道他們該怎麽告訴阿榮今天的結果。想到這個我就更難受了。我們倆不說話了。陽光在人群散去的跑道上跳躍。老葉和嶽隱走了過來,身後還有阿放和彭景白。收起了勝利的喜悅,他們一一和阿華打過招唿,阿華也真誠地祝福了所有人。稍微等我一下吧。我對老葉說。不急的,慢慢來。嶽隱迴答。他們走遠了。朋友、對手,我們始終在這幾個身份中不停地打著轉轉,但好像拚來拚去,最終都還是歸於陽光下的寧靜。


    蒲雲和米樂迴來了。對不起。這是蒲雲見到阿華後的第一句話。不用這麽想,大家都是想贏的,也就是差了那麽一點。阿華摸了摸夥伴的臉頰,淚痕還沒有被風幹。


    “大哥,你是對的。你去年就告訴我了,沒有人能代替弦哥,弦哥始終是他自己。我到今天才明白。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畫虎不成反類犬’呀。”他淒然地笑了笑。


    “不要這麽說自己啦。你才不是狗呢。”我揉了揉他卷卷的頭發。


    “也不一定,他要是狗狗的話,得是一隻又小又兇的卷毛狗。”米樂把手搭在蒲雲肩上,搖了搖他的小身板,“我的話,就是超級機智勇敢忠誠帥氣的秋田犬嘍。”


    大家都笑了。蒲雲竟然挺滿意。話題突然轉變成了討論自己像什麽狗狗。


    “那佩韋是什麽?柯基嗎?”


    聽到這話,我用力推了阿華一把,我腿那麽短嗎?


    米樂托了托小下巴,摸著不存在的胡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柯柯的話,別人第一眼看上去可能會以為是什麽高冷的名貴品種呢,感覺不是那麽容易接近。實際上嘛,他就是一隻頂級乖巧可愛的小柴犬,還是黑柴!”話音未落,我就把米樂揪到懷裏“算賬”了,內心卻開心得很,幾乎忘了剛才的比賽。


    真好呀。天藍藍的,風輕輕地吹,體育場上空空蕩蕩,教學樓的鈴聲仿佛再過多久都不會敲響。


    “不過,小秋田和小黑柴!你們聽好了!接下來的兩場比賽一場都不許給我輸了!”小卷毛重新抖擻起了精神,“你們最後的對手可是狼!超兇的狼!你們要勇敢一點,變成獵犬,再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們打成哈士奇!”


    當然啦。自己的方式。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或許隻有認識自己、成為自己,才有可能追上並超過他人。渺遠的目標也許隻是記憶與目光中飄搖的影子,在拚湊那些零落的碎片之前,我們得在黑暗中不斷地摸索與確認自己的身體,不能把他弄丟了。


    我們每個人都還有時間,還有機會。一切都為時不晚。


    “柯柯,你不想知道蒲雲跟我說了什麽嗎?”往校門口走時,米樂扯了扯我的袖子。


    “猜不到呢。你願意告訴我嗎?”


    “跟我客套什麽,我還盼著你主動問呢。”他裝出了一副有些失望的樣子,但又藏不住得意的笑容。


    “好的,親愛的米樂同學,請問您能否告訴我,尊敬的蒲雲同學十五分鍾二十三秒之前在江元市外國語學校初中部體育館的通道裏和您親切會晤交流的部分內容嗎?”我也學會了那種陰陽怪氣外加毫無感情的說話方式,結果是被米樂用膝蓋狠狠來了次“兩連擊”。


    “他真的好想贏呀,但自己把自己壓垮了。我挺能理解他的。其實,我們腦子裏想的東西都差不多。”米樂歎了口氣,轉轉眼珠,“老葉之前說什麽來著,希望自己和弟弟都進決賽,這樣兩個人裏至少能有一個拿到冠軍。他也是這個意思呢。”


    我又何嚐不是這樣想的呢?今天這麽希望外校能贏,肯定不隻是不想碰到黎彬。


    “不過,他比我想得中二呀,雖然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小腦殼裏裝得也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動漫。”米樂說著,跳了兩步,很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但他從沒有打爆過我呀,而且憑什麽叫我小鬼!快告訴我,他生日是哪一天?”


    我想了想,又掏出手機查了查qq上的資料,帶著無奈而有點幸災樂禍的微笑告訴他,蒲雲的生日是6月28號,比他大十幾天。一聽這話,剛剛還在跳腳的米樂頓時泄了氣,憤憤不平地踢走了道路上的一塊小石子。


    所以他還對你說了什麽呢?


    說出來挺……挺不好意思的。不行,還是說不出口。我在手機上發給你吧。


    “一定一定要拿到冠軍呀。絕對不許被我以外的人打爆!小鬼,大哥就拜托你了。”


    江元市市長杯淘汰賽第二輪次迴合


    江元外校3:2五十四中(總比分4:4,五十四中客場進球數占優,晉級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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