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學和徐牧戴著黑色的鴨舌帽進了病房,上麵刻著燙金的字母。學學背了個長長的琴包,快趕上他人那麽高了。不用說,看到我吊著胳膊坐在床邊,他們倆眼睛都瞪大了。我倒是氣定神閑地打了招唿,顯示出一副無事發生的從容。愣了一會,徐牧先開口問我怎麽迴事,我說不小心弄脫臼了,問題不大。黃敏學走上來,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沉默了一會,轉而問穆錚結果什麽時候出。他說十點半以後,醫生到時候會來病房的。現在才九點多。


    黃敏學抓了抓我的肩頭。我想先和隊長出去轉轉,可以嗎?他問。他應該是想知道昨晚的情況吧。當然啦。穆錚說。於是學學摘下了帽子,把它戴到穆錚頭上。後者乖巧地讓他完成了這一動作,像個受哥哥照顧的小孩。我看清了那行字:vivvida,好像是一首歌的名字?


    在病房外見到了黃老師,他也被我這副模樣嚇了一跳。我說受了點小傷,沒事,我是右撇子,作業還能寫的,不會不交。這麽說時有點想笑,他一臉無奈地拍拍我的腦袋,走進了房間。


    學學背著吉他和我坐電梯下了樓。我邊走邊說,講的是去找黎彬的經曆——這也解釋了我脫臼的原因。他安靜地聽,隻是在我講到自己帶穆錚離開醫院時說了句“該死”。為了把事說得明白些,我簡要地講了弦弦的事,反正都跟穆錚講過了,告訴他也沒什麽。他不動聲色,聽到了似乎也沒什麽反應。我接著講,還替黎彬說了些好話,說他和我一同鼓勵了穆錚,他已經決定好了,不管結果如何都會積極治療。說到這裏,他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頭。


    “辛苦你了,隊長。你受委屈了。”


    “沒什麽的。還有,不用叫我隊長,叫我柯柯就好。”


    “好。其實我是太擔心他了。我總有點怪念頭,或者不好的預感。”學學的臉本就白,加上遊移不定的色彩,在秋天慘淡的陽光下比吹來的風還有寒意。


    我發現他眼袋有點重。


    “昨天沒睡好嗎?”


    “嗯。其實我很怕,怕突然失去他。昨晚有種感覺,‘我的噩夢又迴來了’。雖然他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但你沒經曆過我們最黑暗的那段時光。那時候我每天都睡不好,有幾天我晚上給每個小時都定了鬧鈴,從十點上床開始,一直到六點半起床。你知道為什麽嗎?”


    搖頭。


    “我怕他在晚上說走就走了。”他的微笑平靜而苦澀,“醫院去得多,值班的幾個護士姐姐都認識了。我跟她們偷偷約好,要有什麽情況,無論多晚都得和我說一聲。人家還笑話過我,說你一個小孩知道了又有什麽用。我當時別的不會,就會哭。哭了人家就可憐我,問我為什麽。我說,我怕見不了他最後一麵,怕一覺醒來我爸跟我說人沒了。該死,真這麽想的,他最嚴重的那幾天,每睡一個小時我就讓鬧鍾鬧醒自己,去檢查手機有沒有未接來電。你知道嗎?真有一次半夜醒來看到有個該死的未接來電,二十分鍾前的。我嚇得魂飛魄散,都不敢迴撥,直接在床上嚎啕大哭,跟在房間裏見了鬼似的,不僅是我爸媽,樓上樓下全給我鬧醒了。我們那時住學校家屬區,都是老師,都認識,以為我家進小偷了呢,全穿著睡衣跑來幫忙了。然後他們一群人就看我在床上亂哭,問怎麽迴事。我說穆錚死了。你能想象他們當時是什麽反應吧?真有人信了,也跟著哭。大家都知道穆錚什麽情況。我爸腦子清醒,問我怎麽知道的,我說護士打電話來了。他把手機拿過去,撥了那個電話。你猜怎麽著?是個喝醉酒打錯的。丟死人了,都不知道怎麽收場。也就我爸媽脾氣好,換個人真得當場揍我一頓不可。確認沒事大家就散了,都困,沒怎麽教訓我,就說不要謊報軍情。”


    要是換成我,鐵定得挨揍。不過就算挨揍也無話可說吧,有錯要承認,挨打要立正。就算當時學學挨一頓打,能確認穆錚還活著肯定也值了。


    三年了,爸媽一次沒打過我。


    我拍拍學學的背,拍到了他的吉他。這好像提醒了他,說找個地方坐坐吧。我們拐到了住院部後麵的小花園裏,找到了一條長椅。秋天的花園空無一物,正如頭頂不明不暗的天空。樹木的葉子都還在,但已有了凋零的跡象。承載了些許落葉的草叢同樣枯黃,生命力在逐漸減退。忽而想到一個問題,明年春天再度綠起來的草木還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些嗎?


    學學把吉他從包裏取了出來,橫在身前。這把和我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好像更為老舊,多了些歲月的痕跡。我說,和之前你彈的那把不太像呢。他說對,這把琴是黎菀姐姐送的。她給我和穆錚分別留了件東西,由黎彬交給我們。我得到的是她大學時用的吉他,二手的,不知轉過多少主人了,說不定哪個知名歌手成名前彈過呢。我問留給穆錚的是什麽,他說是張聽了很多遍的專輯。


    你看這裏。他把吉他包遞給我。圍繞著拉鏈,我看見許多繡上去的字母。不是單詞,像是人名的拚音首字母縮寫。你媽媽繡的嗎?我問。我自己做的,他說。都是誰?我和穆錚在病房裏遇見的人,都不在了。我眼睛一花,感覺那一串字母好長,快有十個。沒數,就看到了一個“lw”在最顯眼的位置。其他的肯定都不認識了,但學學和穆錚一定記得。


    我抱著琴包。學學撥動了琴弦。穆錚說的是對的,他在演奏時傾注了靈魂,許多靈魂。顫動的琴弦是有生命的。


    “想練練嗎?一會彈給穆錚聽?”我問。


    “也不全是。你聽。”


    調弦之後,他開始了彈奏。樂音頗為低緩,裹著短暫的淡淡抒情與悠揚,似乎有陽光的氣味。他側過臉對我笑著,一隻眼睛閉著,睜開的那隻裏有種前所未有的流動的溫和,仿佛我們倆今天才是第一次相遇。他今天穿了一件長袖襯衫,顏色介於深藍與淺藍之間,是令人舒適的海洋顏色,伴著他的眼神一同流動,搭配了那條柔軟的米色褲子,使沒有陽光的秋日在陰沉中多多少少有了一絲和諧的舒適。不知不覺,他彈得比之前慢了些。我知道他要開始唱了。他還沒變聲,但稚氣未脫的嗓音裏似乎已夾著一絲渾濁。


    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著我。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麽?


    姑娘你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


    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永恆的迴憶。


    起風了。沒有吹亂歌聲。葉片在落下,我不知道。他遲緩、溫和的吟唱、彈撥與微笑在最開始便捕獲了我,如果說先前我是在聽他彈奏,那此時我便是隨著他的琴弦和聲帶一起顫動。但是,為什麽唱著這樣的歌詞,他會顯露出這麽一副十分高興的表情?


    也許是我不喜歡“永遠”這個詞,但又不能抹去這個詞的存在,不能不想到歌中的問題——“永遠”是什麽?


    我知道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永遠。沒有的。而學學卻還在笑,還在彈,還在唱著“啦啦啦啦啦”。仿佛自說自話、無動於衷,又仿佛想告訴我什麽:


    什麽都可以拋棄,什麽也不能忘記,


    現在你說的話都隻是你的勇氣。


    春天刮著風,秋天下著雨,


    春風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隨風遠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


    你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你。


    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利。


    或許我們分手,就這麽不迴頭。


    至少不用編織一些美麗的借口。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


    ……


    平穩的歌聲中,我似乎聽到、找到了自己,又似乎在把他拋開,如同把一個毫無意義的人拋開。醫院貼著白色瓷磚的外牆光滑得不再真實,天空沒有遮攔,風的兩手空空,隻有琴聲與歌聲是唯一的存在。但這讓我恐慌,就像我自己的存在讓我恐慌一樣。


    “停一停,可以嗎?”


    我打斷了學學。我很少這麽做。我不喜歡被人潑涼水,也不想潑別人。我知道拒絕別人熱愛的、想展示出來的東西會多麽令他失望,因為他可能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氣、積攢了很久的能量才能把那些珍貴的寶物拿出來的。盡管不是第一次看學學演奏了,但這是我第一次打斷他,打斷了那歡快到吊詭的“啦啦啦啦啦”和循環往複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


    我是不是又想逃了?


    學學倒不是很失望,而是在喘氣。唱歌很耗體力。即使他剛剛彈唱的是那麽一首不急不慢的歌曲,但也依然能感到一股旺盛而蓬勃的生命感在他矮小的身軀裏躍動著。可能是為了放鬆,可能不是,他將衣領處的扣子解開了,但又很快扣上。然後再次解開,再次係上。我望著他,他低著腦袋,不停地重複這個動作。


    “對不起,我知道你想把這首歌唱給穆錚聽,我本來不該打斷你的……”


    “我可不打算把這首歌唱給他聽哦。”學學沒有抬頭,“倒是想唱給他聽呢,但我不敢。這是我第一次唱給自己以外的人聽。”


    “為什麽呢?”我問。首先是感覺到了自己明顯不夠格,就算他不唱給穆錚,也應該唱給徐牧吧。其次,世界上居然還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我覺得隊長還是個挺有品位的人吧,也挺能讓人信賴的。雖然我一開始聽你說你把穆錚帶出去了,第一反應是想罵你。”他撓了撓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原來他也會害羞,“不過還好啦。要知道,總有一些事是不太好跟親人或者非常近的朋友說的。當然,我不是說你不是我朋友呀。隻是我們倆之間有點距離,不近不遠。我想隊長是個可以說說話的人,想著想著就做了唄。”


    他眼中的我和穆錚眼中的我這麽像。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把我當成了傾訴的對象,或許我確實比較善於聆聽吧?


    “隊長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或者沒那麽信任我?說實話哦。”


    也許之前有過這樣的感覺,但我知道那都是偏見,該拋到腦後了。很幹脆的搖頭,我對他說,你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很願意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之一。


    好一個“之一”呀,我懂的,懂的。他笑了,又問是不是老葉他們對他印象不好。我說那都是咱們成為隊友前的事了,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就都覺得可以接受你的比賽方式。還有,我昨天也清楚了,踢班賽之前你陪穆錚去做了檢查,所以就更理解你想贏的心情了。


    “主要也是我不願意和別人說話吧。除了足球和音樂,我沒什麽表達方式。不像你,還會寫詩呢。”


    “我都是亂寫的。”


    “我的吉他是亂彈的,穆錚踢球也是亂踢的。當然,可別說徐牧的鼓是亂敲的,她要是聽見了,會把我們倆的腦袋錘爆。”


    我們都笑了。


    “所以為什麽不想聽了呢?是不喜歡這首歌嗎?”


    “也不是。隻是一些地方聽了有點難受。”


    “不好意思……不過,能聊聊嗎?”他將手搭在了我好的那塊肩膀上,“當然,聽你的。”


    平時,我其實不會也不想談剛剛那些想法。它們太消極了,即使我清楚且一次又一次被告知不能逃避,但我不想將這些念頭傳遞出去。我不和米樂講,也不和姐姐或葉芮陽講。大家都是小孩,誰都不知道該怎麽和“時間”或“永遠”對抗,可是每個人的時間都會終結,正如那首歌所唱的,沒有誰可以永遠不分離,無論什麽樣的山盟海誓也終將隨風遠去。


    我已經見證過了。


    而穆錚和學學也是。


    也許這就是我會向學學說出我內心深處的想法(或者說恐懼)的原因。也許不是,而是我認為學學天生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會有辦法——顯然,我忘了他幾分鍾前說過的嚎啕大哭的晚上。


    “難受……因為,我的聽的時候想到了……想到了死。想到了我會離開所有我愛的人。我怕死。”


    “哦。”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懸在空中的小腿繃直了,輕輕抬到和我們坐的椅子同一水平麵的地方。


    “我也怕。有時候。”


    “可我總覺得你什麽都不怕。特別是踢球和唱歌的時候。”


    “你知道我剛才聽和唱的時候想到了什麽嗎?”他的小腿垂下了,鞋子拍在水泥地上,沉悶地響著,“我想到了穆錚,還有自己。”


    “嗯。”


    “能猜到我對哪兩句歌詞印象最深嗎?‘你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你。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利。’哦,對了,我小學就會彈唱這首歌了。元旦節表演節目,本來要唱的,後來哪個主任找到我,要我改歌詞,不然就不能唱。比如這裏的姑娘,全部要改成朋友,還有愛情改成友情,愛著改成喜歡,山盟海誓改成老師同學。我都照辦了,除了‘親愛的’沒改,因為沒人想出來該怎麽改。是不是很滑稽?”他聳聳肩,皮笑肉不笑,“隊長,你說說,這兩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也是一個讓我不太舒服的問題。換句話說,這是個好問題,是個值得思考、不能逃避的問題。弦弦之所以會離開我,或許正是因為三年前的那天我固執地認為他是屬於我的。我想要占有,占有他送我的禮物,占有家人對我的關愛,還要占有他這個人。但這是錯的,他卻因為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


    “每個人都隻是他自己。不屬於任何人。不可以強占別人,無論有什麽理由。”


    如果我早點明白這個道理,生活會不會不是這樣?可是……我今天早上為什麽那麽害怕?似乎米樂一說要走,我的天就塌了。我是不是想占有他,覺得他是我的,不能離開?那麽,我是不是還停留在原地,一點都沒變?


    “是呀。不過……”他對我眨眨眼睛,“隊長呀,你說的是‘不可以’,對吧?”


    點頭。


    “我想的是不能。每個人都不能屬於別人,也不能擁有別人。”


    “有什麽區別嗎?”


    “區別可大呢。我爸爸可是語文老師。‘不可以’是能做到但不應該去做,‘不能’是做不到。懂嗎?”


    他望著我的眼睛,目光卻停止了演奏時的流動,仿佛凝固了。


    點頭。


    “所以,你想的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我想的是,每個人都隻是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我似乎有點明白,但又沒有完全明白。他繼續說:


    “人與人之間永遠有距離。不隻是不能‘永遠不分離’,就算在麵前,抱住了,貼得很近很近,也還是有縫隙。因為我們不能成為別人,不能真正完完全全地體會別人的感受。病人的病,逝者的死,我們感受不到。我們隻能感受到自己,就像你說的,‘每個人都隻是他自己’。不隻是‘不可以’占有,即使想占有,想擁有,但也占有、擁有不了一個人的全部。”


    我清楚為什麽他說他會想到穆錚和自己了。


    “有時聽著聽著,我就發覺,我和穆錚的距離也是很遠的。他生病的日子裏,爸爸說,你多去陪陪穆錚,他就會慢慢好的。所以我天天陪他,跟他講學校裏的事,給他彈小吉他——真的亂彈。他最嚴重的那段時間我也很絕望,怕他死了,我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所以才有那天晚上的鬧劇。再後來,他奇跡般地好起來了,我們又一起玩了,還有黎彬。我就把生病的事全拋到腦後了,好像穆錚一直是健健康康的,從沒在病床上躺那麽久。”


    “嗯。”


    “後來黎彬無緣無故地離開了我們,我又生氣又失望。但這件事讓我迴想起他的姐姐,我們再也不能見到她了。在那段瘋玩的日子裏,我好像是把穆錚生病那段時間裏自己憋著的情緒一股腦地倒出去了,沒心沒肺的,每天玩得時間都忘了,跟個小瘋子似的,也全然忘了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幸運。於是,我趁自己還記得那些已經消逝的名字,把它們都一一繡到了琴包上。我是個健康的人,從小到大都沒怎麽生過病,運氣真好。所以,盡管我陪著穆錚,但可能更多時候隻是站在他旁邊,根本沒法幫他分擔痛苦。我幫不了他。而他承受的這種痛苦根本就是沒有道理的。其實病房裏的病人哪個不是這樣?無緣無故得病,無緣無故死掉,死的時候一點尊嚴都沒有。尤其是這個病生在年輕人和小孩身上的時候,我更覺得它毫無道理。穆錚做錯了什麽?他跟我一樣大,憑什麽這麽小就要死了?我不明白。我怕。但我能做什麽?病沒有落到我頭上,所以我就在旁邊看著?”


    我忘帶餐巾紙了,隻好用僅存的一隻手揉他的頭。


    “我特別理解你。你說生病是無緣無故的,死是無緣無故的,我甚至感覺連出生都是無緣無故的了。沒人問過我們同不同意,就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了,然後有人又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同樣沒人問過我們願不願意。為什麽我們被帶到這個世上來,被給了生命,卻不能永遠地擁有它呢?我弟走的時候一定很莫名其妙,很不知所措。沒人能幫他,沒人教過我們該怎麽出生,也沒人教過我們該怎麽死。而我呢?我還幻想過跟他說話,想著哪一天他會聽到我的聲音,會出現在我的夢裏。根本就不可能。我的朋友想過,我也想過,去踢球,去猜測他的心思,去成為他喜歡的樣子,他在那邊知道了會開心的。怎麽可能呢?人都不在了。你說得對,我們感受不到去世的人的死,沒法真正想象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會怎麽想。隻有活著的人才能夠‘想’。哪怕我想以後有一天我死了,那也是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想的,那是假設,永遠都接近不了那種‘不存在’。隻有死亡降臨的那一刻人才能接近它,可到那時候也沒有更多的時間把這種感受說出來了。生與死的界線太明顯了,而把我和弟弟劃到這條線兩邊的過程,它毫無道理,那麽簡單粗暴,又永遠和我脫不了幹係。”


    “但是,隊長,你不是說你弟弟是出了事故嗎?不是黎彬的媽媽……”


    “他之所以出現在那裏,之所以被那個瓶子砸到,是為了實現我的願望,我一時發脾氣就提出來的、一點意義都沒有的願望。就為了照顧我的情緒,他把命丟了。真他媽惡心,老天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啊?我媽真不如隻生他一個。”


    他沒有立即說什麽,而是默默從閉緊的嘴唇間吐出了一口氣。我也沒說話。醫院的草木在秋日拖出了它們自己的影子,但無論抬頭與否,都很難在天空或大地上找到製造了這些影子的太陽。


    “隊長。”


    “我在。”


    “你很害怕。”


    “嗯。”


    “我也很害怕。”


    “嗯。”


    “和你一樣害怕。”


    “嗯。”


    “你打斷了這首歌。”


    “是的。”


    “其實,如果你聽下去……”


    “我聽下去。”


    “你會聽到……後麵一直是‘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但是,會有一句話。”


    “會有一句話。”


    “和其他的都不一樣。是‘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明天要分離’。”


    我側過頭,看向他。他突然低下頭,用腦袋撞了下我的胸膛。


    隊長,你說生命的意義是什麽呀?他問。


    沒怎麽想過。我說。


    那你說,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呀?他又問。


    這迴不用像昨天那樣小心翼翼了,既然學學說了他是絕不讚成自殺的。


    我覺得應該有吧?但我不知道。現在活著就是活著唄,反正又不能死。


    確實說不出來什麽東西了。昨天“開導”了黎彬一晚上,現在一想,都是一堆正確的廢話。我在想辦法維護他和自己的生命,不讓它誤入歧途,不讓我們淪為毀滅別人或自己生命的人。我是想成為一個好人,但怎麽成為好人?什麽是好人呢?不可以殺人,不可以自殺,這不應該是做人最基本的東西嗎?做到了就是好人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哦。他咧開嘴對我笑了笑,我露出了一副被戲弄的不甘。


    但是隊長,就在剛剛,我彈吉他,你聽。我在這裏,你也在這裏。你能感覺到嗎?音樂是一種嚐試,我在嚐試接近穆錚,你在嚐試接近我。很努力地嚐試。這一刻我感覺生命不是無意義的,它是我嗓子的震動,是我肺裏的空氣。雖然我還沒搞清楚它的意義是什麽,但我仿佛看到它在某個地方,某個我還夠不著的地方。生命的意義存在著,和注定的分離一樣存在。我曾經很絕望,幾乎沒辦法生活了。因為感覺到自己打開了一扇大門,門裏麵是死亡,是虛無,是那種什麽都沒有的恐懼……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關不上這扇門了,它時不時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那個注定要來的死日,誰也不知道它在哪裏。要跑起來。並不是跑向它,而是對抗它。感到絕望時人要跑起來。不是逃避,更不是自殺……我是堅決堅決反對自殺的。隻有跑起來,我才感覺自己能克服這種空虛和恐懼。我跑得快一點,快一點,似乎就擁有了更多的時間,縮短了和我愛的人的距離。我告訴自己,明天要努力不和他們分離,而明天的明天,每一個明天,都要努力不和他們分離。這樣,直到最後的日子,直到死的永遠到來之前,也許真的就不會分離了。沒有生的永遠,所以活著就要努力地活,努力地去把握每一個明天。所以,我們一起跑,一直跑,說不定能找到生命的意義。唱歌也好,踢球也好,都是尋找生命的途徑。隊長,我覺得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呢,穆錚也是。對了,畫畫也是途徑哦。vivvida,西班牙語,我可能發得也不準,意思是“生命萬歲”,是位墨西哥女畫家的畫。她得了重病,畫了一堆切開的紅西瓜,寫上了這行字。生命的顏色是鮮豔而燦爛的。


    忽然想通了很多過去的事。或許學學長久以來吸引我的就是這種我渴望而缺少的野性?或者說,那種生命的率性活力?


    “隊長,謝謝你啦。”


    “謝啥?最後是我在抱怨。”我問。


    “我想我現在敢去看穆錚的檢查報告了。”他咬著嘴唇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是想從你這找點勇氣呢。該死,沒想到隊長也沒比我強多少,所以變成我給我們倆一起打氣了。當然,隊長你給了我安全感,是個能讓我把心裏話說出來的人。無論如何,我不會再是那個半夜嚎啕大哭的小孩了,也不會是那個隻知道傻傻地站在穆錚床邊的小兄弟了。”


    “說了半天,你是真的比我還怕呢。”我聳了聳右肩。伸出手輕輕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沒反抗,紅著臉說可不許講出去。當年穆錚爸爸還在的時候,帶他倆去打疫苗。就記得他爸對他說,可以哭,但不能叫,叫了學學也會怕的。


    他說,從那天起,他無論打針吃藥還是受傷流血都不哭不鬧了。


    “我可看到你哭已經兩迴了哦,兩迴!”我向他探出兩根手指。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把它們揉迴我的手掌裏,說事不過三,以後你永遠都看不見我哭了。


    “對了,隊長,你的手什麽時候才能好呀?”在迴病房的路上,他問我。我說得兩三個月吧,基本賽季報銷了。兩個月的話,也許能趕上最後一場比賽呢。


    所以咱拉個鉤吧。他說。


    可以呀,不過約定是什麽?我說。


    我的朋友好像都很喜歡跟我定下約定呢。


    就是在你和穆錚沒迴到賽場之前,我保證球隊絕對不會被淘汰。


    這麽說怪怪的,我們倆迴來以後就球隊可以安詳離世了嗎?


    才不是呢,是等你們迴來一起拿冠軍呀!該死,說好了,老子就是拚了命,被擔架抬下來埋了,都要扛著球隊出線。來拉鉤吧!


    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是認真的,鬥誌昂揚。我想,等下周社團課,我要跟教練商量商量,或許我不在賽場的日子裏,隊長袖標可以戴在學學的肩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獵人與輕騎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克拉索特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克拉索特金並收藏獵人與輕騎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