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輕,小家夥,放輕鬆。”仰麵躺在急診室的床上,一旁的醫生邊輕輕牽著我的胳膊邊安慰我。他越這麽說,我越感覺自己全身繃得更緊了,或許是天花板太白了,它上麵的燈光也太強烈了。


    顛簸著趕到醫院的路上,由於急刹車和減速帶,我受傷的地方有過幾次劇烈的反應,痛感讓我畏懼一切與我的胳膊有接觸的東西。我放鬆不下來,對疼痛的恐懼甚至大過了疼痛本身。


    “柯柯,我在這呢。我會陪你的。”黎彬蹲在我的右手邊。上車後,他原本是想在江北找個醫院及時“搶救”我的胳膊。但我說直接開到穆錚住的醫院吧,於是我們不得不再簡單地解釋一下穆錚為什麽住院:身體有點問題,在等檢查結果。這個解釋沒有觸及黎彬先前的疑問,即穆錚突然來找他的目的。他們倆似乎默契地沒有過多聊這個話題,可能是我疼得太令人揪心了吧,在車後排躺不了也坐不了,膀子始終被發動機牽扯著,每往前開一段就疼一段。我很努力地克製自己,沒有叫出聲來,隻是哼哼。下車以後倒是好了些,我們讓穆錚先迴病房換衣服休息了,黎彬領著我去急診掛號。拍了片子,醫生確認我隻是脫臼而沒有骨折——這是今晚唯一的幸運了。現在要做的就是複位。


    “你好煩。你媽害死我了。”本就焦慮不安的我聽到他的聲音後更暴躁了。醫生還是沒有怎麽動我的手,仍近乎檢測地牽引著它,像個獵人在胳膊上尋找獵物。我做好了迎接疼痛的準備,但它遲遲不來,這讓我的心吊在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裏。醫生待會一用力,我十有八九得叫出來,說不定又要哭了,還全得被黎彬看到。這種必將到來的恥辱感使我沮喪而惱怒,沒直接罵黎彬就是最大限度的克製了。


    “你胳膊太緊了,要不還是打個麻藥吧。”醫生說。


    “柯柯,你打吧,我來付錢,所有的錢都由我來付,好嗎?”黎彬也在為醫生說話。


    根本就不是錢的問題好嗎?說實話,受傷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的事,它和生病沒什麽兩樣,旁人和病人或傷者是截然不同的,別指望他們完全理解你。付了錢,疼的還是我呀。沒錯,打了麻藥是不會疼,但我聽過一個說法,打麻藥會傷腦子。我受傷的地方在肩膀那裏,離腦子可不遠。


    “不打,不打,堅決不打,死也不打!動手吧!”我本來是乖乖躺在床上,跟受傷的小貓差不多,一提麻藥我就“垂死病中驚坐起”了,雖然我根本沒有坐起來的力量:少了一隻胳膊,起身和躺下都艱難和漫長了許多。但這個建議確實刺激到了我的神經,讓我瘋了似的拒絕,末了還來了句英勇就義時會說的話。


    “放鬆,你怎麽這麽激動?”醫生揉揉我的頭發。


    能不激動嗎?萬一打了麻藥,傷了腦子,那就意味著我最害怕的一件事要降臨了:失憶。失去記憶比自身的死亡更讓我恐懼,一是因為死亡在當時離我本人還有相當的距離,二是過去的迴憶對我來說實在太過重要。我覺得自己失憶過一次,就在弦弦離開我以後。最後的小學時光黯淡蕭索,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標,也記不起來小時候的事。我的童年裂成了碎片。或許我能想起一點東西來,但那就是一次次地把碎渣撿起來,紮得我滿手鮮血,滿臉淚水。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很多的力氣,讓自己能夠一點點地拚湊好過去發生的一切,能夠較為平靜地麵對和談論已經發生的事。在我重新找迴記憶以後,我不能接受再一次失去它們的可能。萬一麻醉侵吞了我的記憶,我就再也不能真正感受到弦弦的存在、米樂的存在、我任何一個夥伴的存在,那是我的末日。夥伴們會作為一種常規知識,如中國的首都是bj、美國的首都是華盛頓這樣知識被別人提起:喂,那個人是你的好朋友,我也是你的好朋友,我們曾一起踢過球,睡過同一張床,坐過同一張課桌,你現在知道了吧?而我弄丟了他們對我的意義。他們仍會愛著我,但對我而言,他們不再是獨一無二的了,和街邊善意的路人並無區別。也許我能用時間和生活重新找迴對夥伴們的愛,但弦弦已脫離了我的生活。我好怕我忘了他,一輩子都怕。作為不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我和爸媽還有姐姐用自己對他的記憶延續著他僅存的一點點生命灰燼,即便熄滅了也還在燃燒,用我們的生命燃燒。我相信我一直在努力找迴失去的時光,在找迴那個存在過的他。如果我記不住他了,那這個勉強拚湊起來的形象將會有一大半瞬間飄散在風裏,變成任何人都抓不住的一縷煙塵,永遠消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遺忘,不記得是在哪看到的了,反正我寧可下輩子隻有一條胳膊,都不要讓自己忘掉任何人。


    不過,我要是真的隻剩一條胳膊了,或許並不一定會這麽想。


    “柯柯,別怕,不哭了啊。”黎彬從醫生那接過抽紙,幫我擦眼角掛下來的淚水。好丟人,我先把自己搞哭了,還不是因為疼才哭的。黎彬才不管這些呢,在他眼裏我肯定是給嚇哭的。


    我閉上了眼睛,像是在等待最後的審判。他靜靜地擦我的眼角,使我迴想起發燒的日子裏弦弦或媽媽在我頭上敷毛巾的過去。那時的我迷迷糊糊,通過感受他們輕微的腳步和在額頭上細心的一拿一放獲得安全感。有一迴姐姐來我們家玩,我躺在床上聽到她坐在客廳和弦弦聊天,她的笑聲在高燒帶來的混沌中攪得我心煩意亂。她自告奮勇地給我換毛巾,然而她幾乎是把毛巾甩到我額頭上的,還沒擰幹,滲出來的水滴濺了我一臉。那一次是真正意義上的“垂死病中驚坐起”,要不是沒力氣,我非下床跟她吵架不可。要我說,她對我還不如對她家那隻兔子盡心。她還不服氣呢。是弦弦給我換了條擰幹的毛巾。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吧,我記不清了,也許是我當時燒昏了腦子,記不得過去果然是件可怕的事。而我又把這件事重新提起,不知道會不會有損姐姐的形象。她很愛我,這毫無疑問。但……她是不是並沒有從一開始就那麽會照顧人呢?如果的確如此,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那麽溫情體貼的?


    手臂有電流穿過的感覺,暫停了思考的我睜開眼睛,看到醫生竟把腳頂在了我的腋窩裏,並拽著我的胳膊,也許這是拔蘿卜的姿勢?我還沒來得及問這是要做什麽,就聽到了一聲不沉悶也不清脆的“咯嘣”。疼痛是在所難免的了,然而在此之後,隨著醫生微微轉動我的手臂,那種纏繞了一個多小時的陰鬱似乎退散了。他將這條胳膊交還給我,讓我自己動動,我起初不敢亂來,絕對沒有關公刮骨療毒後的“伸舒如故”,但即便是戰戰兢兢的挪移,都使得我的信心一點點恢複:複位成功了,我好起來了。


    我不由得對醫生說,您真是神醫,華佗在世。他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事一樁,你起先放鬆一點就會更快的。然後他便問了我為什麽不想打麻藥,我實話實話,怕傷腦子。結果便是被普及了醫學知識,麻醉是分局部麻醉、區域阻滯麻醉和全身麻醉的,拔牙的時候也會打麻藥,那就屬於局麻。在手術過程中,人隻要是處於清醒狀態,就不用考慮傷不傷腦子的問題。


    要是早點問就好了。


    除此之外,我還收獲了關於脫臼的處理與康複知識。大致就是我要戴吊帶,把左邊的胳膊固定起來,和骨折了吊胳膊有一點點像吧,但不用打石膏。忽然想起來,還有二十天不到就期中考試了——好在傷的是左手,我是右撇子。我至今都不知道怎麽左手寫字,倒是左腳踢球還懂一點。而考試後我們就要在主場迎接分校,剩下的三場比賽場場都是生死戰,少拿一分都可能小組出局。於是我問了醫生過多久才能好,他說傷得不算重,吊帶要吊兩到三周,胳膊一個月內能恢複。那什麽時候可以恢複體育鍛煉呢?我繼續問。他說一個月後就可以做恢複性練習了,但要適量,不能過於劇烈,籃球排球羽毛球都別碰。萬一養不好,很可能會頻繁脫臼,一年脫四五次的都有。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心裏嚇得不輕。一次脫臼就把我折騰得要死要活了,一年要有好幾次,那我真是生無可戀了。


    所以穆錚今天跟我聊治療的事時應該是很嚴肅的吧。幾個小時前我還意識不到病痛給人的折磨,那種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碾壓。剛剛真有過那種念頭,想把這條隻帶給我痛苦的胳膊卸掉。這種灰色的想法在疼痛從四麵八方擠壓我的時刻出現得是那麽自然而然。人真的會屈服,會被打敗。我有什麽資格叫別人堅強呢?連當個啦啦隊都不合格吧。


    我跟醫生實話實說了,問了我什麽時候能迴賽場,能保證不再出任何問題地迴賽場。醫生說這要看個人的恢複狀況,你傷得不算厲害,但也得謹慎,起碼要兩到三個月吧,最好在明年再考慮上場比賽的事。


    兩三個月?最後一場比賽應該是十二月上旬,肯定不會超過15號。這是給了我最終判決:賽季報銷了。


    黎彬弄到了吊帶,和醫生一塊七手八腳地給我戴上了。吊帶是白色的,有點像個護腕,再大一點的話就成盾牌了,它穩穩地把我的胳膊托住,垂在胸前,帶子搭在了右肩上。從鏡子裏看,我還真有點像個在左臂上懸掛了一副長盾的戰士,如果臉和外衣外褲沒那麽狼狽的話。醫生還吩咐了我,要多吃水果蔬菜,睡覺可以放下吊帶,但不能壓迫受傷的手臂,洗澡時不要動作太大……我和黎彬謝過他離開急診室時都快十點半了。我在手機上告訴穆錚,都解決了,休息一會就來找他。


    我們倆坐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今天耗費的精力實在太多,而所有事發生得又太快。早上一個人走出寢室門,我絕對不會想到踢完比賽後我和穆錚都會呆在醫院裏,也不會想到那個困擾了我三年的秘密終於被揭開。等等,我忘記了米樂。劃開手機,他一整天都沒給我發一條消息,在所有的群裏也都沒講話。


    他爺爺到底怎麽樣了?


    我正想問呢,黎彬打斷了我的輸入:


    “柯柯,你現在還生我們的氣嗎?”


    我關掉手機看向他,那種謹小慎微而又遊離不安的眼神難以引起我的憤怒,何況胳膊不疼以後,我冷靜多了,除了失望以外沒有什麽別的情緒。


    “沒怎麽。”


    “對不起呀。”


    “算了,你都說了幾遍了。隻能說我運氣太差了。”我聳聳右肩,“對了,多少錢呀?”我確實挺關心錢的問題。黎彬家是什麽條件我看在眼裏,雖然不讓他付錢可能會讓他良心不踏實,但我還是確認一下到底多少比較好。畢竟要是因為醫藥費弄得他明天早飯都沒得吃,我自己也感覺說不過去。


    “錢我來付就好。畢竟責任是我們的。”


    我歪著腦袋看了看麵前的牆壁,想了下措辭,調轉過來問他,你的生活質量會受影響嗎?老實說,問完我就覺得有點蠢,太文縐縐了,不像是日常生活裏的說話方式。而且“生活質量”這個詞,好像是我作為“過得更好的人”的專屬用語?對我來說,生活要有“質量”,黎彬呢?


    還好吧,不會連飯都吃不上的。他的迴答讓我更為“生活質量”這個詞感到愧怍了。


    沉默了一會,黎彬問我,是不是今晚我更討厭他媽媽了。


    “難道我會喜歡她嗎?”一臉苦笑。


    又不說話了。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好幹。很渴,一晚上沒怎麽喝水,還哭了好幾次,又受了傷。這種幹渴從舌頭蔓延到了喉嚨,或許正在往身體裏下沉。我是個在沙漠裏行走的人,需要一點水,再給我澆灌些許的生命。


    我跟黎彬說了。他從自動售貨機裏買了一瓶礦泉水。我往嗓子裏咕嘟咕嘟地灌,像在沙漠裏找到了一口井,大概一口氣喝掉了三分之一吧。喝飽了以後我問他要不要,於是他接了過去,仰起脖子,沒有對嘴地接著喝,有點像往嘴巴裏倒茶。他擰緊瓶蓋,把剩下的礦泉水遞給我。我說,你拿著吧。


    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在恢複,隨著被穩妥懸吊起來的胳膊一起恢複。夜在變深,也在變涼。我可以說點什麽了。


    “其實,如果隻是胳膊的事,我倒不會太生她的氣或者恨她。我知道她想保護你,那一刻她是個了不起的母親,了不起到衝上來奪刀,還把我的手拽脫臼了。那麽果決,簡直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但我沒法原諒她,更不可能喜歡她。因為三年前,她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我這麽說或許會讓你不高興,但這就是我的感受。我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隻能說,我不會去報複你或你的媽媽。之前講過一次了,我再重複一遍。這是我個人的決定,和我的肩膀脫不脫臼沒關係。之所以選擇這麽做,是我不想做一個被仇恨支配的人。這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了。要是非得說我對你媽媽是什麽態度的話,那可能就像你姐姐講的那樣,我可憐她。”


    黎彬從座位上起來,蹲在地上,徒然抓了一把我右邊的袖子,很輕。


    “其實我沒有想要你原諒她,我也沒有資格求你原諒她。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呢?你能這麽說,我感謝至極了。我沒臉看著你說話。那個……我媽媽說了想賠償,這件事拖了很久,但我們沒有忘。就算我家現在的條件還很一般,但欠的東西總歸要還的。你願意接受嗎?”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問三年前我爸媽是不是沒要賠償。他說是的。我說,這是大人的事了,我做不了主。


    “還有就是……我會努力學習和工作掙錢的,以後也可以慢慢還……以及,要是你們家有誰需要的話——我是說如果,希望你和你家裏人都健健康康。但要是需要輸血,骨髓移植,還有……我聽說人可以摘一個腎?視網膜是不是也可以……”他的眼神遊走在互相搓著的手指上,語氣很緩慢。


    “夠了夠了夠了,太變態了吧,這都哪跟哪?”我用右手把他拽迴到了座椅上,“你屬實中二病晚期了。網絡小說看多了?有病得治,真的。”我鄭重其事地讀了“真的”兩個字。


    他還是不敢看我,說隻是有天想到過這件事,覺得自己可以也願意去做。


    “拉倒吧。把臉轉過來,看著我。”一向怕被人盯著眼睛看的我居然會命令別人看向我了,而他也確實乖乖地把眼睛轉了過來,“我沒法原諒你媽媽做的事。你嘛,我倒不太討厭你。如果弦弦還在的話,我想我和你會成為朋友的,你還算個不錯的小孩。也許長大以後,我們倆還有可能做朋友。至於你想彌補你媽媽犯下的錯誤……我覺得或許會有機會,但不必用這種方式。獻血還好啦,別的就太重口味了,我也不希望這樣。


    “我想呀,今天我要真拿刀劃你,然後一走了之,恐怕就不會遇到你媽媽,更不會被誤解,弄得現在脫臼了。太倒黴了,穆錚身體不好,我又受傷了。我們隊現在三輪三分,小組出線都是問題,一前一後兩個主力還沒了。教練和隊友們還不知道呢,明天他們來醫院一看,隊長胳膊這樣吊著,估計心裏拔涼拔涼的。不說這個了。我想好了,脫臼就是我的選擇帶來的結果。我選擇不傷害你,所以沒什麽後悔的,我接受它。就算那時知道自己會脫臼,我也不會害人。既然我決定做一個溫柔的人,任何事就別想影響我改變我。就算被誤會,被嘲笑,被人宣泄無盡的戾氣,我都堅持並相信自己的決定,不去改變。當然啦,是我現在沒那麽疼了,才有底氣這麽說的。”


    說完這話,我應該是笑了。被包裹得很好的左手給了我生命的溫度與飽滿。


    “至於你嘛,我看到了你想做點什麽。但不必這麽極端,現代社會了嘛。雖然我還小,但我聽最好的朋友說過,一個人的行為代表了他在家庭和學校受的教育。我從父母、姐姐、弟弟以及老師同學那裏還是學到了一點東西的。他們告訴我,生命是無價的,一命換一命並不是絕對的天經地義、無可辯駁。你不要因為想著救贖,就犧牲掉自己的生命或生活,明白嗎?你有你自己的生命,別把它隨隨便便毀掉了。你要知道,你的生命是很多人再也沒辦法擁有的。你姐姐是多羨慕你的健康,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呀。世上沒有什麽是比生命更寶貴的了,能選擇、規劃自己的生命是幸福的。就算生活給我們提供的道路是狹窄的,但我們還很小,還有無限的可能。你想選擇贖罪的話,就得先好好活下去,這樣才能堅持你的決定,不是嗎?”


    我居然心平氣和地說了這麽久的話,很多話其實都是姐姐對我說過的。真是神奇。有這麽一刻,我覺得自己輕飄飄地要碰到天花板了,它是柔軟的,觸手可即。


    我說得有道理嗎?你會怎麽想?你比我聰明多了,我隻能想到這些。所以,你不想迴答我,是這樣嗎?


    黎彬居然被我說哭了。他答應了我說的所有東西。應該是不敢吧,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出來,他有點想抱住我。


    我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背。


    其實我也想過,這次脫臼是不是我為三年前的所作所為付出的代價。不知道受這樣的傷算不算一種救贖。要是弦弦恨我的話,他現在知道我遭報應了,會高興嗎?說不清楚,隻有以後再去問他了。活著的時候還是想活著的事吧。時間會給我答案,也許將來我會為自己今晚的決定後悔,或感到可笑。也許那時我也會成為一個誤解、嘲笑甚至欺負小孩的大人。但至少現在,在我不斷逼近十四歲的這個時刻,我覺得這是我通過全部努力做出的抉擇。這是我的人生尚未被塗滿各種意義時,我自己賦予它的幼稚憧憬。


    我對黎彬說,你該迴家了,快十一點了。他說是的。我順便問了句他媽媽沒問題吧,他說沒事,解釋清楚了,還請了一位附近的阿姨陪著。她今天真的沒喝多少酒,他補充道。於是我把他送到了醫院的一樓,他留了自己的聯係方式給我,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他會怎麽迴家。


    其實我今晚去哪也沒個著落。校門和宿舍肯定都門禁了,迴去是找罵,而且要挨兩輪罵。當然,我吊著的左手會是張逃避挨罵的免死金牌,但還是不要打擾門衛大叔和宿管阿姨的休息了。迴家嘛……我這副鬼樣子,半夜出現在家門口,非把爸媽嚇一大跳不可,還是過段時間再跟他們說吧。姐姐家呢?或者葉芮陽家?趙蕤家?蒲雲家?算了算了,都是給別人添麻煩。幹脆在病房裏趴一晚上吧,記得不能枕著左手。


    一個人走在醫院漫長的迴廊裏,一半的燈火都熄滅了,偶然遇到護士,也在催促我快迴病房休息,果然被當成住院病人了。


    可我真能坦然麵對並接受過去了嗎?剛剛的那一番話,算是我接受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無論它提供的是美好還是不幸嗎?可是弦弦的生命在哪呢?他生命的那些不幸呢?是我替他接受了嗎?還是說,我想到的一切都是對自己的療愈,是在給自己裝上吊帶?弦弦他根本無法去奢談接受與否了。我在感動誰呢?我自己嗎?


    我今天的所做的決定很偉大嗎?一點都不。甚至說很自私吧。那隻是我自己的決定。


    你會不會更恨我?我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虛偽和做作的人,在還是小孩的時候?


    如果你討厭我,今晚請出現在我的夢裏,好嗎?或者在現實中用別的方法告訴我,讓我再接受新的懲罰。


    你肯定無法原諒我的吧。就像我無法原諒別人。


    我也隻能背著自己的這份罪孽繼續生活了。


    忽然間,我的手機鈴聲響了。米樂的電話。他說很抱歉,一天都沒聯係我。我說沒事,心裏想著,這一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要是你在身邊就好了。我問他爺爺怎麽樣了,他說爺爺剛醒,說話還不清楚,但沒有危險了。真好呀,我說。是呀,一家人又好好地在一起了,他講。


    真替他高興,想把他緊緊抱在懷裏。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我累了,有點想喝可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獵人與輕騎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克拉索特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克拉索特金並收藏獵人與輕騎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