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時內,我又一次被夾到了兩人中間。米樂依然在我右邊,左邊卻換成了姐姐。比賽的第一個項目是三人四足跑。在平時,肯定是“葉柯米”的鐵三角,但今天葉老大和阿放想必是不可分割的。三人上限遇上四個要組合的人,眼看就要陷入“二桃殺三士”的局麵,姐姐恰好及時而主動地找了我,理由是不想和死敵球迷綁一塊——她在說嶽隱呢。原以為三個女孩子會組成一隊,現狀是徐牧找了穆錚和黃敏學,姐姐則跟著我們,嶽隱孤零零地拿著相機拍葉芮陽哥倆和明明。


    “這樣好嗎?把嶽隱晾在一邊。”我看著姐姐把我們倆的腿係到一根繩子上。


    “誰是你姐呀?我還是她?”她頭也不抬地說。


    “川哥和濤哥在就好了。我們今天十個人,怎麽算都多一個。”米樂說。


    “好啦,安心,我是開玩笑的。嶽隱跟我說了,她想拍我們。我太了解她了,她是等我們出洋相呢。所以一會兒給我認真一點,可別摔了,摔了也別讓她拍到!”她揪了揪我的臉頰,“等下一輪比賽我就去把嶽隱換上來。”


    站到起跑線上,周圍的組合五花八門,有兩個大人夾了一個小朋友的,也有祖孫三代齊上陣的,還有三位穿羽絨服的媽媽,躍躍欲試,孩子騎在爸爸脖子上給她們加油助威。葉芮陽那一組,明明在左,阿放在右,葉芮陽居中,他們三人的身高構成了“等差數列”,遠看像個滑梯,或是個倒在地上的直角梯形,令人忍俊不禁。


    三人四足到底和兩人三足不同,兩個人可以靠默契,三個人就要講團結了。姐姐規定好了,三個人一道喊,一就是邁左腳,二就是邁右腳。


    “你不會真想贏吧?咱們還是以不摔倒為目標吧……”我將信將疑地說。


    “說什麽呢!到了賽場上難道還不爭第一嗎?”右側的臉也被揪了。


    “就是,看看人家米樂,再看看你!再說這種喪氣話,我和米樂一起收拾你!”


    我還挺想知道他們會怎麽“收拾”我的,除了捏臉以外。


    哨音剛響,就有好幾組人踉踉蹌蹌幾乎倒在地上。尖叫和哄笑聲中,姐姐和米樂戰戰兢兢地扯著我的肩膀扶穩了自己——還好我站牢了,沒給他們倆拉倒。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才邁出第一步的我們就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了這一點。豪言壯語頓時被拋諸腦後,跑是絕無可能的,我們仨如履薄冰,有節奏地輕念著“一”和“二”,像蹣跚學步的孩童,一絲不苟地往前一點點挪動。當漸漸敢把步子跨得大一點時,我想到了相撲選手上台時的搖擺與笨重。前行依舊是遲緩的,但我們確實在往前走了。哢嚓作響的鏡頭聲裏,米樂意識到我們落後領先者很多,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葉老大他們要到終點了。我和姐姐這才抬頭望見那組“等差數列”竟是唯一一隊半走半跑的組合,葉芮陽在中間喊著拍子,三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協調,堪稱訓練有素。巨大的直角梯形背影已經觸碰到終點線了。至於樂隊的三個人,我看不見他們的背影,又無法迴頭。


    要快一點嗎?我問。不吧,摔倒了很丟人的,嶽隱在等著我們呢,姐姐說。可是落在後麵也很丟人呀,米樂說。咱們能走完就不錯了,我說。我們不再講了,繼續往前走。似乎既沒有快一點,也沒有保持不變,還是輕輕喊著兩個簡單的節拍,走在自己的軌道上。附近喧囂嘈雜,不隻有嬉笑與快門,衝過終點線的歡唿與跌倒後的抱怨都悉數傳來。它們就發生在我們身邊,我卻覺得有些模糊與可疑,仿佛與正在前行的三個人沒有多少關係。我要專注的隻有簡簡單單地邁腿與報數,然後把自己和身旁的人貼得近一點,更近一點,以防止他們跌倒。走得更久以後,我們似乎更加信任彼此了,便自然而然地從容加快了腳步。在彼此的沉默中,那種安全與踏實隨著腳步聲在我的身體內升起。


    通過終點線的一刹那,葉芮陽和阿放跑上來接過我們,順帶幫我們解開繩子。手腳恢複自由的最初幾分鍾竟還有點不適應,就像我們三個共同邁出第一步時那樣不適應。攜手同心向前行走的過程裏,我好像忘掉了自己,將它和身旁的兩個人融為了一體。但“自己”又好像無處不在,以至於每向前一步我都重新確認了它一次。


    “你們仨挺不錯的,雖然是第十名,但前十名都有小獎品呀。”嶽隱溜過來誇了我們一番,隨即又指出我們太嚴肅了,一左一右兩個人都被我傳染了,麵無表情,光顧著往前走,像肩並肩趕赴刑場一樣。說著呢,她把照片亮給大家看,果然都是一副麵不改色、大義凜然的姿勢。大家哈哈大笑,隻有姐姐揪著嶽隱讓她刪圖。鬧了一陣,剩下三個人才灰頭土臉地過來,邊走邊拍衣服,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徐牧不依不饒地要當眾錘黃敏學,說是他搗蛋,故意拖後腿,害得他們倆摔了好幾次。於是黃敏學的經典論斷又出現了:誰扯誰後腿?小狗才有後腿呢。


    這迴是明目張膽地朝著徐牧做著鬼臉說的,盡管他已經是一張鬼臉了。徐牧按著他的帽子狠狠搓了頓他的一頭短發才算完事。我們大概是第一次見證她當著大家的麵對他動用武力。


    “是你自己沒文化!沒聽過那個經典比喻嗎?春天的小熊。就是沿著山間的草,抱著毛茸茸的小熊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滾一天。我就是想我們三個也像小熊一樣趴在草地上嘛!”黃敏學邊摘下帽子整理邊說,結果是徐牧又敲了一下他的腦殼,說他自己滾一天就夠了,滾得越遠越好。[1]


    葉芮陽一定很讚同。


    “太遺憾了,現在是冬天,不是春天,草都枯了,打滾也沒勁。”學學抖抖身子,衣服上的枯草紛紛落下。於是我們迴到檢錄處等待另一項比賽。永遠都搞不清楚黃敏學小腦袋裏是些什麽東西,但我挺喜歡那個小熊的故事,隻是不知道小熊打滾能比喻什麽。


    這迴的比賽是兩人搭檔參賽。聽到這個,一種將再次“被搶”的預感冒了出來:要是姐姐和米樂都要選我,可就真的左右為難了。事實證明這是自作多情,姐姐徑直過來跟我說你和米樂一起吧。葉芮陽的搭檔當然是阿放,穆錚搭學學,結果便是被晾在了一邊的成了明明。我悄悄問米樂要不要他陪陪明明,我和姐姐組一隊,說完鼻子就被狠狠刮了,還被他教育要乖乖聽姐姐的話。所幸嶽隱和明明挺熟,兩個人湊到了一起,姐姐自然是跟徐牧一隊了。


    姐姐和嶽隱的關係應該很好,卻偏偏不願意做搭檔,難道就是單純不喜歡對方支持的球隊?也不一定,明明和徐牧沒那麽熟,大概姐姐是為了讓徐牧有個能接受的搭檔才沒跟嶽隱一起吧。她隻是不說出來而已。


    主持人說出了這個比賽項目的名字,我們一聽臉就全紅了:“執子之手”。


    “太油膩了!好好的一句詩給毀了!”姐姐眉頭緊皺,一定是想撂挑子又不能撂。徐牧倒很主動地拍了她一把,說不想玩也沒關係,她對這種名字很膩歪的遊戲也不感興趣。還沒聽遊戲規則呢,我們就少了一組人。


    而被領到遊戲地點後,大家似乎都感覺有點不妙——主持人是站在鬼屋門口說規則的。


    遊戲要求其實不難,這個鬼屋是個小迷宮,而且燈光很暗,不想跟丟同伴的話隻能手牽著手。每次一定數量的組合進去,看哪一組在規定的時間內先出來。當然,每組人都會有通訊設備——想中途退出是隨時可以的,會有工作人員來接你出來。


    這個遊戲似乎比它的名字還糟糕。


    宣布完規則後人群一陣騷動,很多是大人和小孩一同來的,不少小朋友聽罷都轉身離去了,但留下來參加比賽的人仍舊不少。散開以後,十個人又湊到了一起等候上場,正聊著天,我們忽然注意到一旁也站著一群跟我們差不多的人:大多穿著校服和運動鞋,全乎是初中生的打扮。其中一個男生理著小平頭,個子尤其高,起碼有一米八,“鶴立雞群”。正疑惑間,嶽隱說她認出來了,是五十四中的學生,而且和我們一樣,是五十四中足球隊的,她在市長杯的比賽報道裏見過那個高個男生。阿放聽了便有點想跟他們打打招唿。嶽隱領著他去了,對方最初有些詫異,但很快就有說有笑起來,畢竟都是同齡人,還有共同的愛好。不一會,那個高個男生帶著另外兩個同學跟他們一同走到了我們這裏。


    “大噶好,偶叫陳延灞,五十四中地。”高個男生邊說本地話邊伸出手。他眉毛濃密,眼睛很小,深陷在眼窩裏,和高大的身軀有點不相稱,但態度非常和藹。或許是我站在最前麵吧,他看向了我,居高臨下,想躲也躲不開。


    “偶叫柯佩韋,這都四偶地隊友……”我也被他帶得說出了本地方言,並伸手去跟他握了握,隨後便有些局促地把身子一側。大家倒都是挺從容地跟他打了招唿。


    “我知道你。一中的門將,表現很不錯,撲過北川的點球。不過你比我想得要害羞嘛。”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男生走了上來,他的臉很瘦削,戴著一副深色眼鏡,看上去就是那種數學很好的同學,“我叫喬立,是五十四中的前鋒。你要是沒撲出那個點球,下學期咱們可能就要交手了。”


    “也不是沒機會,咱們可以決賽見嘛。”黃敏學從人群後麵冒了出來,五十四中的三個男生也被他這副模樣驚了一下。


    “這……這是什麽?”喬立的眼鏡差點沒掉下來。


    “不用在意這個陰間的玩意,我會把他送到他該去的地方的。”徐牧一把將黃敏學推到了鬼屋的方向,“你們繼續聊。”


    我還隱隱聽見她對他說少給我們學校丟臉,他迴嘴說他又沒穿校服。


    “你們好,我叫穆錚。”學學的搭檔上前主動打招唿了,他和三個人都握了手。


    “早就知道你了,我也聽過你媽媽的講座,在江元圖書館。”那個皮膚黝黑的男生說,他個子不算很高,手卻是三個人裏最大的,孔武有力,頭發應該是天然卷,“我叫滿林,和延灞都是五十四中的中後衛。對了,葉芮陽是誰?”


    突然被點名的葉老大莫名其妙,阿放將他拉到了他們身前。


    “你就是阿芳的哥哥?剛剛和你弟聊過了,我們正缺右後衛呢,你弟明年一定能進校隊的。再說了,拜仁慕尼黑的‘阿芳’不就是邊後衛嗎?”滿林跟他也握了握手。


    “你們可別欺負他哦。”葉芮陽麵容和善地“警告”了他。


    “放心。滿林練過拳擊,有他在,誰敢動你弟一根毫毛?”喬立一說,大家都“肅然起敬”了,滿林倒有些不好意思,笨拙地撓了撓頭說是打著玩的。嶽隱問他們是不是也要參加比賽,三人都強笑著說看看就好。


    說話之間,遊戲已進行了四輪,現在的最好成績是三分零八秒。然而最終能完成全程的隻有寥寥兩對搭檔,自然都是情侶組合。


    我們所有人都被擠到了最後一輪。換做平時,我是堅決堅決不會去這種鬼地方的。但我覺得這次我得去。或許是知道自己是和米樂一起的,便不再那麽害怕了;或許是我覺得自己今天得在姐姐麵前展示一點勇氣。我不知道,但這次我沒有逃。


    但一進黑漆漆的門,我便習慣性地閉上了眼睛,我對“酆都鬼城”這四個字有條件性的反射。好在米樂走在我前麵,我隻要跟在後麵拉住他的手就好。不長不短的時間裏,一絲一毫的緊張逐漸在我身體內纏繞。我不清楚自己在擔心什麽,世上並沒有鬼——要是有就好了,但擔心是存在的。拉住我手的人似乎察覺到了,大概是我的手發燙了,他調皮地用指尖撓了撓我的掌心,一點點癢。


    “米樂。”


    “我在呢。”


    我走得很慢很慢,幾次踩到了米樂的腳後跟。我向他道歉,他沒有怪我。


    你不要怕,要轉方向的話我會告訴你的。他說。


    米樂輕輕的話語令我感到了他承諾的可靠,但我看不見自己的道路。或許走得相當筆直,或許已瀕臨墜落的邊緣。在離開這個黑暗的迷宮之前,我無法獲知自己在哪裏,也猜不出有多長的路要走。眼睛太重要了,看不清東西,連無槳行舟也做不到,更像是在黑夜中隨波逐流。


    “我們落後很多了吧。”我原本從不在意這些比賽的成績,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了。


    “不知道,哪有心思看別人啊?再說了,也看不到。”


    “哥!哥!”阿放不知從哪裏傳來的驚叫嚇得我打了個激靈,差點不知該往哪落腳。


    “我走了多遠?”我問。


    “不要想這些。注意腳下就好。”


    “你感覺我走得快嗎?”


    “在走的是你,你自己覺得可以就好。”


    “但我們要是最後一名,不就丟人了嗎?”


    “你今天不也說過,能走完就不錯了。我們一起走完這段路就好。”


    我有些恍惚,到底牽著誰的手在行走?米樂的還是自己的?在這一刻,仿佛閉眼行走的是米樂,在引路的是我。也許人真的不是一成不變的。


    如果看得見其他人,我想我能更安心地走下去。我知道他們與我的差距,便曉得自己是不是要快一點或慢一點。然而我如今一無所知,唯一的確信隻來自於我的同路人。一陣近似起哄的歡唿聲,有人撞線了吧。我更焦躁了。和之前的三人四足跑不同,我看到葉芮陽他們邁向終點的整齊步伐時內心並無起伏,我清楚他們距離我很遠,我追趕不上,也不必去趕。而現在我並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奮起直追。看不見自己的路也看不見他人的路,比起不斷前行,我此時更想停在原地,抱著膝蓋蹲下來,要是米樂不在我身邊的話。他在,並明確地告訴我,他一直都在。這讓我感動而緊張,想跑起來。


    “你別急。”


    “我沒急。”


    “騙不了我,你手心出汗了,燙燙的。我其實明白了,今天是來玩的,沒必要緊趕慢趕。”


    他說著,我走著,仍然很慢,像在密林中蟄伏等待的獵人,一步步接近並不存在的獵物。


    “我們在平時就走得很快了。我甚至想比別人快兩倍、三倍,因為知道我走的時候別人也在走,他們甚至在跑,在我前頭老遠了還在跑。我就特別慌,總怕被甩開更遠。所以,今天有了個可以慢慢走、走完就好的機會,我就想好好珍惜。


    “你別分神哦。不過,要是你不想玩了,就告訴我吧,我會喊工作人員來的。我就在你旁邊呢,不用擔心。


    “真神奇。剛開始走的時候我還有點在意旁邊的人,後來我發現你走得又慢又小心,漸漸就一點也不著急了。”


    “米樂。”


    “嗯?”


    “我覺得我是騎在一匹馬上,你在給我牽馬。我們倆一道走在山間小路上。”


    “是嗎?那我們翻過山會到哪裏呢?”


    “我不知道。但隻要走下去,我們總能到那裏。”


    “好啦,那我告訴你,我們已經到了。”


    我遲疑了幾秒,然後才意識到眼前有著亮光,即便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掌聲和歡唿聲響動,我聽見大家圍了上來。短暫“失明”了幾分鍾後,我眼前的景物是如此鮮亮,枯黃的大地都染上了一層綠意,仿佛我和米樂真的穿越了一座小山,走出冬日,來到了春天經過的土地。


    恭喜呀,雖然你們是最後一名,但五輪比賽結束,也隻有四組選手在規定的時間內走完了全程。主持人告訴我們。我們一人得到了一個巨大的彩虹棒棒糖,嶽隱則有兩個——她的搭檔沒跟她一道領獎。我們仨商量了一下,把四個棒棒糖隔著塑料包裝紙揉碎了,變成一個個小小的彩色糖塊,這樣大家便人人有份了,甚至還能把多出來的分給約好決賽見麵的五十四中同學。


    [1]小熊的比喻出自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春天的熊?“綠子再次揚起臉,“什麽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裏,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麵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麽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麽?''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說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這麽喜歡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獵人與輕騎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克拉索特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克拉索特金並收藏獵人與輕騎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