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也沒人猜到穆錚不敢玩。這倒反向地鼓勵了一下葉芮陽,在行將走進圓球裏時,他像個從刑場上獲得赦免的人一樣,踉踉蹌蹌地跳了下來。他到底是跟弟弟承認了自己不想玩。我遠遠看見明明坐到了阿放旁邊,兩人還拍了下手。弟弟並沒有因為哥哥臨陣脫逃而不高興。米樂則呆在姐姐身邊,一副毫無波瀾的表情。


    圓球伸上了天空。隻有我和穆錚以及葉老大三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廣場上,拿著大家的隨身物品,仰望著金屬之光在低垂的雲間唿嘯翻飛,尖叫聲與歡唿聲隨著鋼鐵隆重的運動時高時低,時左時右。


    “我老了,心髒受不了,搞不動這玩意。”葉芮陽把手背在腰後,一副老校長視察教學工作的模樣。


    “是嗎?你心髒還好嗎?”穆錚問,“有問題要經常檢查哦。”


    “沒有啦,我身體好著呢。就是它太刺激了。你看,又停在半空了。我真不敢在那裏倒吊著,這個設計實在是惡意滿滿啊。”


    “你是害怕安全帶斷了,從天上掉下來吧?”我說,“誰叫你天天就知道吃吃吃。”他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明確地寫著一行字:“就算是真的,你也不可以說出來”。


    “這種設施的安全帶牢得很,怎麽可能說斷就斷。”穆錚幫他解了圍。


    “話說啊,昨天睡著前我也想了。就是你們問我的,我爸媽給我的禮物。”他遙望著天上那顆仍在胡亂轉動的鋼球,“其實……我得到的最好的禮物是我堂弟吧。就像你姐今天說的,他是寶藏嘛,我的寶藏。要是沒有他,那些絕望的日子我都不知道一個人該怎麽過。還好叔叔一家人願意收留我,阿放願意把他的小床和課桌分我一半。要不然我真無家可歸了。我挺依賴他的,所以也有點想保護他,我是哥哥嘛。但說實話體諒我的還是他,剛才他就跟我說,不想玩的話千萬別勉強,不想要我硬撐著陪他……”


    “弟弟真挺好的。”我說。


    “是呀,可我就是慫了,真沒用。”


    “別這麽想嘛。勇敢的人不是不會害怕的。不是每時每刻都一定要勇敢,在需要勇敢的時候勇敢就可以啦。”穆錚拍了拍葉芮陽的肩膀,悄悄給他豎了個拇指。


    “所以我還是特別想把我弟介紹給大家認識認識的。他可聰明了,成績又好,可惜他家在江北,不方便來一中上學。明年大概在五十四中吧,也是好學校了。而且他踢球踢得也很好呢,和米樂一個位置。”


    “是嘛,五十四中也很強的,說不定以後能在賽場上遇到你弟弟。”穆錚說。


    我們又在風中看了一會飄蕩的擺錘。在接近雲的地方,風會更大。即便人停在空中,風也會繼續刮吧。


    “如果沒有弟弟,我可能……我是說可能哦,小學四年級哪天就想不開了。他們倆吵架吵得太嚇人了,而且吵完了還不算完,每迴都是一個在客廳,另一個在房間,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著賭氣。我都不敢從房間裏出來,一出來就看到一張生氣的臉。”


    他說著,風刮得易碎的枯葉滿地亂走,葉片裂成更小的、粉塵似的碎渣。


    “你現在還想過嗎?我是說,有沒有再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穆錚的手仍搭在葉芮陽的肩上,他的語氣很輕,隻有我們三個能聽見。


    “沒沒沒。”葉芮陽連連搖手,“一點都沒有了。哦,我沒跟你說過,我爸媽後來離婚了,然後就好了。我再沒想過自殺什麽的,而且我根本沒膽子自殺的。我怕死。”


    “這樣。真好呀。很幸福。”穆錚笑了笑,“跟爸爸還是媽媽?”


    “我兩邊都住。從法律上說,我跟我爸。”


    “跟爸爸好呀。”


    “才不呢,他天天盯著我,說我不認真學習,我還是更喜歡我媽……”


    葉芮陽開始抱怨他爸了,而且越扯越遠。但沒講多久,圓球降了下來,我們趕忙上去接大家了。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暈頭轉向的,除了黃敏學還是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畢竟我實在看不出那副骷髏臉上是什麽表情。他任由穆錚給他重新戴上帽子,或許是在強忍不適吧,帽子被穆錚戴正了,他沒有再把它撥反。


    嶽隱和徐牧攙著姐姐走過來了,米樂也跟著。她的臉色慘白,頭發被風吹得一縷縷飄。我忙去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沒力氣迴答,艱難地咽下口水,用很微弱的聲音問衛生間在哪。我急忙一把抓住明明的胳膊把他拉過來。搞清楚以後,我們陪著她去了那裏。她肯定又要吐了。我攥著口袋裏那顆糖,在廁所門外等著嶽隱和徐牧接她出來。除了擔心以外,我什麽也做不了。這迴連跟她一起吐都做不到。米樂也守在旁邊,他還是不理我。太糟了。


    姐姐出來以後,通過幅度小到看不見的點頭告訴我她好些了。大家迴到飛火流星下麵的小廣場,坐在一排弧形的石椅上休息。在去玩別的項目前,得把自己從頭暈目眩的世界裏拉迴來。


    “各位,要是不嫌棄,我來給大家清唱一段吧。這樣幹坐著也不好。”葉君放突然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到底是最小的,恢複得最快。


    “你弟弟還會唱戲嗎?太棒了吧!”嶽隱對葉芮陽說。做哥哥的笑了笑,講他專門學過昆曲。


    “我先清清嗓子,唱首歌,待會兒再唱曲子。獻醜啦。”他雙手合在一起對大家鞠了一躬,掌聲沒有特別響亮,畢竟我們這些“老人”大多仍在喘息和恢複。而葉小弟更加精神滿滿地告訴我們,他要唱的是老版《三國演義》裏《戰宛城》的插曲,《淯水吟》。大家有些不解,並不是所有人都看過小說或電視劇。葉老大替弟弟說了故事的背景,講的是曹操收降了駐守宛城的諸侯張繡,卻因好色而侮辱了張繡的嬸嬸鄒氏。張繡在盛怒之下決心反叛,采納了謀士賈詡的計謀,偷走了曹操大將典韋的武器,在晚上舉兵偷襲曹操。失去武器的典韋為保護曹操赤手空拳地和全副武裝的敵人戰鬥,最後戰死在轅門口,死後半晌都無人敢從他的屍體旁通過。在逃亡的路上,曹操的戰馬被人射死。他的兒子曹昂把自己的馬讓給了父親,令曹操得以逃生,曹昂卻再也沒能跟上父親。[1]


    “都說曹操是治世能臣亂世奸雄,但有時他就是這麽一個薄情又好色的人,非常不負責任。就因為一己私欲,把良將和長子都給葬送了。”葉芮陽說著,弟弟上去拍了拍他,示意介紹得足夠了,該把舞台留給他。


    身著介於現代與古裝之間的衣服,葉君放開始了他的吟唱。葉芮陽剛剛說過,電視劇裏的插曲是毛阿敏阿姨唱的,就我聽過的為數不多的幾首歌而言,我覺得那是一種渾圓、恢弘的唱腔,和悠長遙遠的曆史非常搭配,空穀傳響後仍有餘音。而阿放的歌聲是稚嫩的,並沒那麽圓實,卻也有一份深情與執著。難以分辨男聲與女聲的嗓音仿佛與歌中的幽怨纏繞起來,在飄動的風中一點點爬升。


    我本飄零人,薄命曆苦辛,


    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


    含淚為君壽,酒痕掩征塵。


    燈昏昏,帳深深,


    淺淺斟,低低吟。


    一霎歡欣,一霎溫馨。


    誰解琴中意,誰憐歌中人。


    唱到一半,他的衣袖開始擺動,長發也隨之飄舞起來。看得出,他學過一些身段表演,即便是在唱一首電視劇的插曲,也會不由自主地行動。從手指的一舉一動,到腰身與腳步的拿捏,這個小男孩似乎把自己的身體與聲音融為一體,流動於我們的眼前。風吹他翩飛的衣袖,把我們一同帶到了千年前的那個世界,帳外的舍命血戰與帳內的醉生夢死在舉手投足與抑揚頓挫之間同時浮現了。


    妾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


    君誌在四海,妾敢望永親。


    薄酒豈真醉,君心非我心,


    今宵共愉悅,明朝隔遠津。


    天下正擾攘,四野多逃奔,


    須臾刀兵起,君恩何處尋。


    生死在一瞬,榮耀等浮雲,


    當君凱旋歸,能憶樽前人。


    聲音的稚嫩與動作的輕盈讓我懷疑鄒氏不是傾國傾城的傳奇佳人,而是個隻比我們大一點點的女孩,單薄而柔弱,低吟淺唱。我似乎相信了,那個無法掌握自己命運,隻能含淚起舞和祝酒的女子是存在的。她不曾有過任何選擇的機會,隻能卑微地期盼貪圖美色的英雄能在登台拜相、高奏凱歌之日尚能記起曾有過她這麽一個人。


    燈昏昏,帳深深,


    君忘情,妾傷神。


    一霎歡欣,一霎溫馨,


    明日淯水頭,遺韻埋香魂。


    枯萎而碎裂的葉片被吹到我們腳下,隨即又無可奈何地被刮到遠處,去向我們再也看不見它們的地方。


    香草美人。姐姐說。她撐起自己的身子,似乎好多了。我聽懂了,這首歌唱的是鄒氏,實際上又是唱典韋。[2]


    什麽意思?徐牧問。


    香草美人。她重複了一遍。楚辭裏的傳統。周老師在文學社的課上講過。(她看了眼穆錚。)美人是用來比喻臣子的。這首歌寫得真好,不僅訴說了鄒氏的飄零與幽怨,也寫出了典韋的悲哀。忠臣良將得遇明主,會心甘情願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曹操稱得上英雄,但當他為了一己私欲去侮辱別人嬸嬸時不是,連普通人都不如。“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今所誌未遂,奈何死乎”。身為武將,戰死沙場或許在所難免,但典韋死於曹操的肆意妄為,一腔熱血灑在了不該灑的地方。伴君如伴虎,君臣之間本就不平等,就像男女之間不平等一樣。君上一晌貪歡,臣下付出的可是生命的代價。


    說得真好。黃敏學講。唱得也好,話說我們樂隊缺主唱呢,你有興趣嗎?


    黃敏學,你敢!你可別把我弟弟帶壞了。他要是把臉塗成你這樣,嬸嬸會把我和他一起趕出家門的!


    好吧。他哂笑道。該死,那我講點別的。我聽弟弟唱的時候,也感覺這首歌不隻是說鄒氏。但我想到的是葉芮陽說的曹昂。剛剛不是說君臣不平等嗎,其實父子也不平等呀——在古代。這首歌可以是鄒氏的,可以是典韋的,當然也可以是曹昂的。曹昂不大吧?


    不大,二十幾歲。曹昂死了以後,他的媽媽受不了曹操了,離了婚。葉芮陽說。


    是吧。換任何一個母親都受不了的。你都能想到曹昂媽媽聽到曹昂死訊時的神情。母親盼著兒子迴來,最後等來的是陰陽兩隔。兒子為了救父親犧牲了,可他救的是什麽樣的父親?不是誌在四海、心懷天下的父親,而是個胡作為非、薄情寡義的父親。憑什麽兒子要為這樣的父親獻出生命呢?典韋也好,曹昂也罷,一想到他們不假思索地去為曹操而死,我就覺得很悲哀。該死,真的很荒唐。曹操再足智多謀,也沒想到自己圖一時之快會有什麽下場吧。但我並不是在幫他說話,他自己沒死在宛城可真幸運。為什麽死的是典韋和曹昂,而不是他呢?


    曹操死了,整個中國曆史可就改變了。說不定就沒有我們了,也不能坐在這聊天了。明明說。蝴蝶效應嘛,我在科學雜誌上看到的。很多事都很偶然。


    對呀。曹昂不死,即位的應該就是他了。這樣忠厚孝順的哥哥,比曹丕強多了,肯定不會逼曹植寫《七步詩》吧。葉芮陽揉了一把阿放的腦袋。


    但這樣的話,我們就不會看到《七步詩》了吧。阿放說。


    沒錯。姐姐說。曹植有很多好詩都是鬱鬱不得誌時寫的。


    那我寧肯讓曹植當個開開心心的公子哥,也不想讓他成為一個痛苦的詩人。葉芮陽說。再說了,曹植本就才高八鬥,又不是非得懷才不遇才能寫出東西來。


    有道理。姐姐說。周老師也說過,並不是作家本人一定得有悲慘的經曆才能有好作品。曹植是天才,不過他也是個普通人,也有和我們一樣的無奈。即便沒有不幸的遭遇,他可能仍然是個優秀的詩人。


    是呀,天才和普通人一樣,都是人,難免會有生老病死。明明說。“今宵共愉悅,明朝隔遠津。”我想起來一件事。之前我陪爸爸看南非世界杯,阿根廷踢希臘。上一迴這兩個國家在世界杯比賽時,馬拉多納還上場了呢,一晃都成主教練了。解說員賀煒講,當年馬拉多納踢完希臘和尼日利亞後幾天就被查出服用禁藥,給國家隊開除了。他以為馬拉多納總有一天能迴阿根廷隊,結果就再也沒有迴來。他解說的那段話我都會背了,“生活當中往往是這樣,一件看似不經意的小事往往就是命運的轉折。一次看似普通的再見,其實就是永別。緣分就在那一個瞬間,戛然而止……”


    唉,明明,你這麽一說我又想到沙佩科恩斯了……


    夠了!你們有完沒完?一個個在這裏指點江山,考慮過別人會怎麽想嗎?


    我似乎是聽到有人突然站起來吼了一句。不知道是誰,有可能是米樂(但他已經不理我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吧(我也有臉說這話嗎)。或許並沒有人這麽說。其實,大家隻是平平常常地聊天,尋常地就像再普通不過的學生的討論,盡管也有很多精彩的地方。隻是,隻是我聽著聽著,胃像被什麽東西托舉起來了,死死地頂在一根管道下麵。它無法被吸到那根管子裏去,於是無助地在那裏揉搓、擠壓、掙紮。風不大,我的身體卻起了一陣惡寒,讓我又想吐又想哭。我不知道,有時候暈車了吐著吐著也會流眼淚的。暈車時,我逃下那輛汽油味暈沉的車就行了。但我現在不能下車,也不知道這車程究竟有多長。車內的氣味從我身體的每個毛孔裏倒灌進來,似乎就是這種惡心的氣味正托舉著我萎縮的胃。


    “對不起,我不太舒服,想去衛生間吐一下……”


    我幾乎是捂著嘴從大家麵前跑開的。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緊追而來,這促使我跑得更快了。


    [1]宛城之戰,又稱“淯水之戰”,是197年漢末三國之前軍閥曹操和張繡之間的一場戰鬥。張繡取勝,曹操敗逃。曹操損失慘重,長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將典韋等都被張繡所殺。《淯水吟》由王健作詞,穀建芬作曲,毛阿敏演唱。該歌曲是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的一首插曲。


    [2]香草美人:香草美人舊時詩文中用以象征忠君愛國的思想。此傳統來自屈原,用香草美人比喻品德和人格的高潔、忠君愛國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離騷》中很好的體現出來,“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離騷》中充滿了種類繁多的香草,這些香草作為裝飾,支持並豐富了美人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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