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舟城,永安王府院落中。


    李楚依坐在柳玉哲搬來的一張藤椅上,一言不發。


    “呦,我們的魁首大人好像心情不怎麽好?”坐在一旁的柳大公子吃了一口手中的豆糕餅,調笑道。


    一旁花樓大長老目不斜視,一直緊盯地麵上那張龐大的堪輿圖,屬於他們的任務已完成大半,他正在確認樓中弟子按照既定路線安全離開晚舟。


    “何以見得?”李楚依麵無表情,幽幽問道。


    “拆...猜的。”柳玉哲口中有些含糊不清的說道。


    李楚依不予置否。


    “若我猜的不錯,李大小姐現在應該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吧?”柳玉哲眯眼笑道,見她依舊不理自己,也不在意,自顧自說道:“從南方花樓圍攻王府開始,到花樓掌蓮現身清除了幾名被下蠱的長老,再到認識我們一行人,了解些許陳年舊事,最終聽從安排為計劃忙碌做準備,這期間對於你這位野心勃勃的花樓掌上明珠來說,其實非常艱難吧?”


    李楚依微微一怔。


    “不斷聽從他人安排,好似提線木偶一般,偏偏對最終的計劃一無所知,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讓你無所適從,甚至感到恐懼,生怕到最後自辛辛苦苦建立的南方花樓,乃至整座花樓都因此毀於一旦——我說的可對?”柳玉哲起身,站在李楚依身前,笑容玩味,眼神銳利


    李楚依有些惱怒的別過頭,不與對方那好似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對視,心中波瀾起伏,陰晴不定。


    “安心吧。”柳玉哲笑了笑,安慰道。


    李楚依有些意外的轉迴頭,在她這幾日的印象裏,麵前這家夥不落井下石便是最好,沒想到也會安慰人。


    柳玉哲好似沒瞧見她古怪的眼神,重新一屁股躺在椅子上,悠悠說道:“李魁首,不要高看了一座花樓,更不要低看了你自己。若此番主導計劃的是我,犧牲掉一座花樓便能達成目的的話,我會毫不猶豫,或許會因為欣賞你而保你一命,不過也僅此而已了。天地對弈眾生為子,僥幸舉棋者不浮天地。你可知對你來說最幸運的是什麽嗎?”


    李楚依緩緩搖頭。


    “是他。”柳玉哲輕聲說道。


    魁首聽得有些迷糊,轉過身來正要問“他是誰”,卻隻見柳大公子閉目如小睡,夢囈似喃喃。


    “天地大弈——”


    “執白者,落子天元。”


    ......


    仙府靜室中,小和尚樓樓盤膝坐於陣法外,雙手合十,低眉頷首,周身上下道道金色釋家真言繚繞,虛空之中好似傳來陣陣梵唱之音,振聾發聵。


    牟雅馨盤坐於陣法中央,雙目緊閉,氣息全無,涼之與石毅盤坐在她身前,一座九層寶塔虛影將三人籠罩其中。


    “石叔,樓樓現如今以無相塔神通將馨姨三魂七魂以及神念完全鎮住,稍後我們進入馨姨識海中時,還請石叔無論所見如何,切莫慌亂,一切聽我安排。”涼之開口提醒。


    “自然。”石毅言語精煉,不願浪費任何時間,畢竟小和尚方才說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成敗在此一舉。


    “送我們進去,樓樓。”涼之不再多言,向身後浮坐於半空的小和尚傳音道。


    樓樓略一點頭,眉心神光大方,隻見一道半透明的身影透體而出,其相貌與樓樓一般無二,隻是這道虛影神情肅穆,並無半點他平日裏的嬉笑之色,身著灰色布衣,手執佛禮,正是樓樓三魂其一輔以神念具象所化。


    灰衣樓樓向前一步,穿過寶塔踏入陣法之中,雙手搭在涼之與石毅肩頭,默念一聲。


    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灰衣樓樓手中傳來,涼之二人也不抵抗,同樣一魂離體,被小和尚帶入牟雅馨識海之中。


    石毅再次睜眼,入目景象令他這位修為已入雲巔境的大修士都皺了皺眉。


    他身處一片不知名的遠古戰場,四周怪石嶙峋沙石飛濺,數以千計的屍骨鋪滿大地,大大小小無有完全,各式各樣殘破的兵刃或插於屍骨之上,或散落於其身旁。天空烏雲密布不見天日,周身陰風唿嘯,伴隨著金戈鐵馬殺伐之音,又夾雜著陣陣鬼魅哀嚎之聲。


    “這是...馨兒的識海?”石毅有些困惑的問道,作為牟雅馨的丈夫以及道侶,二人相伴多年,他對夫人的識海所化具象無比熟悉,那裏本應是一座依山傍水、猶如世外桃源的小庭院,絕不是現在這般幽冥地獄的古戰場。


    “是也不是。”一旁涼之打量了一下環境,見此處與他預想的一般無二,於是開口解釋道。令人稱奇的是,涼之此時同為神魂之軀,可麵容依舊是那書生模樣,並未展現他原本的相貌,可見師兄為他打造的麵皮是一件多麽珍貴的寶物。


    “馨姨的神念與識海被樓樓封禁,所以正常情況下應該是一片虛無,可如今九章目反噬,自然知道我們到來,便利用自己幼時有關鬼蜮的記憶,重現了這片修羅戰場,目的很簡單——唬人。”涼之笑著說道。


    石毅聞言一楞,神色有些怪異,他沒想到這可怖之地竟然隻是九章目為了嚇唬人故布的疑陣,這種行為看起來怎麽都像是孩童所謂。


    “九章目自誕生起,除非與宿主一同成道開靈,否則一生行事皆依本能。”涼之看穿了石毅的想法,接著說道:“不論吞噬馨姨煉化的異火還是反噬宿主本身,都隻是它為了自身大道有望的本能表現罷了。不過這景象也不是純粹為了唬人,九章目在這片它自己營造的天地中可以隨意躲藏,這些風沙骸骨兇器刀兵,甚至於天上的烏雲閃電,都有可能是他的藏身之處。”


    “那我們應當如何?”石毅問道。


    “嗬嗬,既然這九章目自己不願出來,那我我們就把逼出來好了!”涼之微微一笑,向前數步站好,右腳重重一踏!


    隨即兩道光斑以他為中心,筆走龍蛇,在地麵飛快的刻畫起來,光斑所過之處,一切沙石骸骨都猶如豆腐般被輕易切開。光斑快若閃電,僅僅兩個唿吸,一座龐大的陣法便展現在石毅眼前,當他以神識觀望時,赫然發現這陣法竟然與靜室之中的一模一樣!


    涼之麵色有些蒼白,這手於他人識海中臨摹刻印陣法的神通難度極大,不僅要求身外陣法刻畫的準確無誤,更要求識海之中的施術者臨摹之時一氣嗬成,不能有絲毫中斷,兩座陣法方能同根同源。


    “果然將此陣法交給趙笠刻畫是正確的選擇。”涼之一邊調理神魂一邊思索到,趙笠作為天下舟子之中精通鬼蜮法陣的佼佼者,果真名不虛傳,若非有他協助,此事說不得還要拖延兩日。雖說此番為馨姨治病是計劃外的事,不過那位不靠譜的三師兄將趙笠送入小天地,無疑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看涼之麵色蒼白,石毅立刻伸出手,想要將自身神念渡給涼之,卻被他阻止道:“石叔,些許神念而已,稍後恢複一下就好,前麵還需你出手,此時切莫消耗神念。”


    時間緊迫,馨姨神魂深處顯然也不是恢複神念的好地方,於是他不再耽擱,雙手掐訣,向腳下陣法一指點出!雙目中神光乍現,口中念


    “冥幽敕令,朱筆勾瑩,三災九判,魂無遁形!”


    一股極為晦澀的波動自陣法中傳出,霎時間牟雅馨識海之中風雲色變,原本陰暗晦澀的天空中,一道赤紅色雷霆瞬間炸起,振聾發聵!隨著雷霆落地,以陣法為中心向外,一切風沙走石、血肉骸骨不斷灰飛煙滅!


    幾個唿吸後,九章目精心營造的修羅地獄之景不複存在,呈現在二人眼前的是一片略有灰暗的虛無空間,看不見盡頭,似有一層薄霧籠罩其中,而這才是穆雅馨神念被小和尚封禁後,原本的識海的樣子。


    涼之渾身一顫,神念化身瞬間麵如金紙,發動陣法消耗了他幾乎九成神念,此時能維持自身不滅,純粹依靠一口意誌強撐。


    “還是有些低估了十一卷大修士的識海強度啊!“涼之有些苦澀的暗自嘲笑:“尤其像馨姨這般丹道大家,平日煉丹煉藥,對行氣掌控極為精細,神魂強度不輸釋門高僧,又有這九章目為輔...”若非他自身意誌堅定,剛剛這一下子就算沒有神魂重創留下隱患,也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


    石毅自然知曉涼之的狀態,隻是在他眼前有一件更加吸引他的事——一席白色長裙的穆雅馨正站在二人數丈之外,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一雙妙目含情脈脈的望著他,讓石毅一時間有些癡迷,仿佛又迴到了二人剛剛結為道侶的那一晚。


    “咳咳...”涼之適時的一聲咳嗽,有些小心翼翼的提醒道:“石叔,這並非馨姨的神魂,這是我以此陣法逼出的九章目幻化而出,它化作馨姨的樣子,是為了...”


    “我知道。”石毅極為迅速的打斷了涼之接下來的話,有些尷尬的瞪了他一眼。作為前輩,若是被這小子隨口說出諸如“化為馨姨的樣子引誘你”這般話,那真不如挖個地縫鑽進去。


    “牟雅馨”見石毅神色恢複正常,微微皺眉開口道:“汝等...為何來此?”


    石毅聞言一怔,這九章目雖變化為自己夫人模樣,說話卻非她的聲音,不男不女極為空洞,且表述生澀,好似咿呀學語的稚童一般。


    “九章目,我等來此是想與你談談,希望你能夠歸還宿主壽元。”涼之吸了口氣,穩定神魂,緩緩說道。


    九章聽聞,用一種極為古怪的眼神盯著涼之,盯了足有五個唿吸後,才接著開口說道:“汝既為下界神使,當知吾族之稀,數萬年行事皆依本能,如何可變?”


    石毅對於“下界神使”這個詞有些好奇,不過此時也並非詢問之機。


    “若我有辦法可以改變呢?你既宿於宿主神魂深處,當知此宿主天賦卓越,百年後大道有望。而宿主不知你真身,煉化其他五行相實乃無心之舉,並無取代你之意,但若其壽元散盡,你亦灰飛煙滅,何至於此?”涼之也嚐試用類似九章目空洞的聲音與它交談,似乎可以縮短其反應時間。


    “侵剝壽元,乃吾族免遭天地靈物吞噬之本能,未能可逆。就算汝為下界神使,亦無計可施,休要再提,爾等速速褪出識海,切莫自誤。”九章目再次開口,語氣中帶有一絲冰冷。


    “唉...”陣法內的涼之微微歎了口氣。


    “不行?”石毅有些緊張的問道。


    “九章目乃上古聖靈,行事皆靠本能,馨姨識海中的這家夥,也是在吸收了馨姨壽元與神魂後才有此靈智,我本以為能與它講講道理,現在看來是不行了,隻能來硬的。”涼之有些鬱悶的說道。


    “有多硬?”石毅麵無表情的問道。


    涼之有些詫異,沒想到看似木訥的石叔也說出這樣的俏皮話。


    涼之略微沉吟後開口道:“石叔,這麽說吧,馨姨是否會一些神魂之術?”


    “於我所知應當不會,我等煉丹煉器的修士,神魂強度自然較其他人高一些,但修習神魂之術極耗時間,我與雅馨都沒有這個時間。”石毅迴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涼之略微鬆了口氣。


    “何出此言?”石毅有些疑惑。


    “石叔,拖一刻鍾,我自有辦法。”涼之說道。


    “好。”石毅並不拖泥帶水,他很清楚拖一刻鍾的含義便是與九章目纏鬥一刻鍾,於是不願浪一絲時間,閃身一拳衝向九章目,修士神魂識海內的戰鬥十分簡單,除非修習神魂神通法術,否則隻能如武者一般拳拳到肉,比拚神魂強度。


    看到石毅直接向前,涼之大驚失色,慌忙開口提醒道:“石叔!這九章目的神魂...”


    隻是他話音未落,石毅便已然驅身至九章目身前,雖說九章目幻化為自家夫人模樣,可石毅沒有絲毫動搖,隻是考慮到自家夫人有那麽一絲可能性,能感受到識海此處發生的事,所以為了自己日後的家中地位,出拳之時刻意避開了臉龐,一拳向九章目左肩轟出!


    十一卷修士神魂強橫無比,石毅一拳引得整個識海震顫,一往無前!


    看著逐漸臨近的拳頭,九章目有些微微皺眉,似乎難以理解這人族為何不聽它勸誡。


    隨後它伸出了白玉般的右手——


    石毅以更快的速度倒飛而出,重重的砸在涼之身邊。


    “...的神魂比馨姨本身強許多...”此時涼的話語方才落下。


    石毅有些迷茫的起身,揉了揉左邊臉頰,方才九章目後發先至,它可沒有什麽打人不打臉的情緒,簡簡單單,一拳砸在石毅臉上,結結實實。神魂之間的戰鬥,痛楚比起肉身相博有過之而無不及。


    “以後這種事,早點說。”石毅咧了咧嘴說道,隨後再次向前衝去。


    “我倒是有提醒的時間啊...”涼之縮了縮頭,有些無奈的想著,也不敢耽誤,直接盤膝閉目,準備做接下來的事。一個時辰看似不短,但在馨姨神魂之中與九章目纏鬥風險極大,容不得半點浪費。


    石毅感受到涼之的狀態,也清楚了九章目神魂的強橫,於是不再留手,全身神魂之力迸放,全力施為,為涼之爭取時間。石毅做為天下頂尖的煉器大師,本質上與鐵匠十分相似,鐵匠每日錘煉敲打製作器物,煉器師則更需要每日揮舞寶錘錘煉眾多天地寶材,以至於體魄驚人不輸尋常武夫。此刻運用神魂之力戰鬥,石毅一拳一腳間竟有驚天動地之威,更有大錘煉物之勢,若此處乃是外界而非牟雅馨識海深處,不知會造成多大損害。


    即便如此,石毅大多數時候,也是在挨打。


    “雅馨識海中居然住著這樣一個家夥。”短短數十個唿吸間,不知被九章目打飛多少次的石毅毫不氣餒,再次衝上前去,就算疼的呲牙列嘴也隻是在心中微微抱怨識海中的戰鬥有多麽不便。隻是想到夫人失去壽元,在鏡中瞧著自己白發蒼蒼的痛心模樣,他便沒有了任何抱怨的理由,出拳更快一分!


    九章目自然也發現了盤膝閉幕的涼之,以它的認知,正朝它出拳的人族其實對自己毫無威脅,真正有威脅、想要阻止它的人是盤坐在陣法裏的下界神使。可在它的傳承記憶中,就算是下界神使,也無權、更無法改變它與宿主現在的狀態。


    “除非...”九章目有些人性化的搖搖頭,一邊打消某個不切實際的念頭,一邊伸手擋開那人族男人一次比一次重的拳頭。


    兩盞茶後,石毅的神魂不再如最初時那般凝實,變得有些透明,與九章目交手數百計,他竟沒有討得半次便宜,可以說全程都在挨揍!


    石毅也由最初的怒火攻心轉而有些麻木,不得不承認與宿主識海深處的九章目戰鬥,就猶如漁夫在海中與鯊魚搏命,對方占盡天時地利,別說戰勝,能保住自身神魂根基不受創,已然謝天謝地!好在九章目似乎並無殺心,也不曾主動打擾陣法之中的涼之,而在石毅眼中,九章目似乎有些奇怪,它好像對涼之接下來的行為,抱有一絲小小的期待?


    正當石毅有些堅持不住,準備神念傳音的時候,盤坐於陣法之中的涼之身上,驟然間傳來一股極為特殊的波動!


    石毅與九章目豁然停手,看向涼之,隻見在他身前一丈虛空處,竟憑空出現了一座半人高的黑洞!


    看清楚黑洞的刹那間,化身牟雅馨模樣的九章目,麵色大變!


    緊接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強烈情緒,竟分別出現在九章目雙目之中——


    左眼欣喜若狂!右目怒火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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