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雪景真美。


    夏目直樹心裏想著,卻也無心跟隼人分享,隻是握著緊張的拳頭給他指著路。


    最後的幾百米,比之前一千公裏都難熬。


    村裏的路並不好走,因為數年沒有迴,有些地方已經走不了車,夏目直樹還得下來去尋一條能走的新路領著。


    等到了家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凍得鼻子通紅,臉頰也紅撲撲的了。


    盡管無雪,可九月底的北海道相比起東京來,冷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車停在這附近應該就好。”夏目直樹走到門口旁邊的一塊空地踩了踩腳,然後抬頭望向旁邊的牆:“鄰居家的歐巴桑跟我們家關係一直很好,借用一晚應該會答應的,明天帶著禮物去拜訪一下。”


    此時天已經快要完全黑下來了,隻剩下一點點光亮還在海平麵那邊。


    夏目家在村子的最北邊的坡上,居高臨下望向北麵,能看到滿是礁石碎礫的海岸線。


    就在這時,鄰居家的門打開,走出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奶奶,或許是吃了飯出門散步。


    北海道的鄉下吃飯可要比東京早得多,因為沒有那麽多難以下咽的瑣事堆在喉嚨裏。


    “村田奶奶。”夏目直樹迎上去打了個招唿,笑著說道:“我朋友送我迴來,車沒地方停了,借你家東牆下邊停一晚可以嗎?”


    老奶奶被人搭訕嚇了一下,聽著聲音耳生。


    雖說沒有關西腔那麽重的口音,可在東京過得久了,迴了鄉開口的第一句下意識居然也變成了官腔。


    “那不行的,那地方我得用……誒,你是……”


    她看著夏目直樹,突然覺得眼熟,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是直樹,夏目家的兒子。”夏目直樹扶著老奶奶的胳膊,柔聲說道。


    聲音已經換成了方言。


    鄉音難改啊……


    也或許人都是這樣,會根據對方的口音調整自己的口音,對方說官話自己也是官話,對方是親切的鄉音方言,怎麽也端不起來的。


    “直樹啊,你迴來啦?”老奶奶渾濁的眼睛都亮了幾分,抓著他的袖子上下打量,“變俊了,也長高了。”


    “放假了迴來看看。”


    “你是上班了?”


    “沒,還是學生……在東京上大學。”


    “哦哦,東京!好地方誒!”


    北原隼人和淺井也來打招唿,看得出來鄰裏關係確實很好,老奶奶對夏目直樹不是客氣的那種寒暄,很認真地問他吃飯了沒,現在北海道可冷,穿這點衣服會感冒的。


    他便笑著一一迴了,而後說起想占用一下地方停車,老奶奶便很欣然的同意了。


    末了她歎了口氣:“太郎那家夥不在家,他在的話還會給你弄個棚子遮一下,最近要下雹子嘞!”


    太郎是隔壁村田家的長子,夏目直樹在僅有的一點兒時記憶中,覺得隔壁家的叔叔是個非常可靠的莊稼人。


    “其實不用一晚,就停一小會,我馬上就走了。”北原隼人搖著頭看向夏目直樹:“我今晚得迴家去,耽擱一晚明天再迴,又是一天。”


    “這怎麽行。”夏目直樹皺眉:“晚上路黑。”


    “我決定的事你就不要勸我了,沒用的。”


    “那……進門喝口熱水總得給這個麵子吧?”夏目直樹歎了口氣。


    他知道北原隼人的性子,一味地勸是勸不動的。


    北原隼人這倒沒有推辭,笑著說道:“來這一趟可不就是送你,順便認一認叔叔阿姨嗎?跟你認識這麽久了,承了你多少照顧,都沒來你家裏看看。”


    “你可別,就我以前那貧弱的體力,不知道誰照顧誰呢。”


    倆人說說笑笑,北原隼人便從後備箱提了兩箱東西。


    不貴,超市裏買的奶和八寶粥。


    去別人家拜訪不能空著手,這個道理北原隼人還是知道的。


    本想著要不要先幫淺井把那個巨大的行李箱搬下來,可當看到淺井不費吹灰之力單手拎著那箱子甩了個弧線的利落樣子,到嘴邊的客套話又咽了迴去。


    這本事看的北原隼人眼皮直跳,跟夏目直樹對視一眼。


    後者則無奈笑笑,心想你不理解倒也正常……淺井的體力值可是比你高不少的。


    我家女仆的事你別問,相信科學。


    “媽,我迴來了。”夏目直樹步上階梯,敲了敲家門。


    北原隼人一邊提著東西緊張等著,一邊抬頭打量夏目直樹的老家。


    二層小洋樓看起來跟這個小山村格格不入,像是從世田穀區挖了個房子空降到這裏似的。


    門前甚至還修了台階,雖然不多就三階,可仍然顯得大氣。


    好像聽過直樹說家裏是開小工廠的?


    北原隼人在心裏滴咕,那父母有點積蓄也能理解。


    在鄉下有錢最好的花處就是蓋房子,即便是在這極北之地。


    “誰?”


    門開了個縫,一個中年婦女出現在門後。


    她一頭卷發燙過,卻不似那些青春少女的梨花燙……這個世界上總是有那麽一種發型,是全世界中年婦女的標配。


    可如果說發型是隨了大流,那張即便是長了皺紋仍然傾城的臉則是讓這個婦女區別於常人最大的風華了。


    北原隼人微微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就是直樹的媽媽嗎?


    夫人年輕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


    “媽。”


    夏目直樹叫了一聲。


    這幾年總是從視頻裏看見父母,真見了麵仍有些生分。


    可這生分,卻在兩人對視的瞬間煙消雲散……血濃於水。


    “呀,直樹!我大兒子迴來了!”夏目媽媽臉上先是錯愕,緊接著是驚喜。


    如何讓一個中年婦女手舞足蹈,可能就是跟兒子久別重逢吧。


    再冷澹的女人也抵不住這一聲媽的溫度。


    “阿姨。”


    “阿姨好!”


    淺井微微欠身,北原隼人則是聲音洪亮,讓夏目直樹想到了劍道部那些天天喊歐斯的歐斯超人。


    “真緒醬好久不見呀……這位是?”


    “這是我的朋友,北原隼人。”夏目直樹給母親介紹著:“今天是他開車送我們迴來的。”


    “北原啊,快進快進。”夏目媽媽徹底打開門,“來就來還帶什麽東西……直樹幫北原提著。”


    “不用阿姨,這點東西又不沉。”


    進了門,仍是久違的裝潢,六七年了沒換過,夏目直樹站在客廳裏卻有些手足無措。


    他離這個家太遠太久。


    雖說對母親的生分見了麵便煙消雲散,可麵對整間屋子,那陌生夾在著熟悉卻撲麵而來。


    “走這一路真是辛苦了,多謝你送他倆迴來……穿這麽少可不行,直樹給你朋友倒熱杯水,我去給你爸打電話讓他趕緊迴來。”


    夏目媽媽打量著北原隼人身上的衣服,搖了搖頭,而後去了陽台打電話。


    “哦,好。”


    夏目直樹迴過神來,有那麽一瞬間的停頓。


    他皺著眉頭在想,這個自從小學畢業就離開了的家裏,如果想喝一杯熱水應該怎麽辦來著?


    就在他想的時候,淺井已經很自然地把貓放在客廳的角落裏。


    她先是走到茶幾旁拎起熱水壺打開看了眼,然後走到壓水桶那裏給熱水壺裝滿水,最後放到了電視機旁的底座上加熱。


    “北原同學先找個地方坐吧,熱水大概三分鍾就好。”


    說罷,她拎著那個巨大無比的行李箱上了樓——在夏目直樹的老家,睡覺的臥室也是在二樓的。


    注視著淺井上樓去,北原隼人卻沒有坐下。


    他轉頭看向正在沉思著重新熟悉家裏一切的夏目直樹,指了指淺井。


    “這種事正常嗎?”


    “什麽?”夏目直樹迴過神來問。


    “我是說,這種事在你爸媽家是正常的嗎?”北原隼人問道:“雖說你倆是青梅竹馬,可我怎麽感覺是她迴了家而不是你迴了家?”


    偷偷看了眼去陽台打電話的阿姨,北原隼人湊到夏目直樹身邊,小聲問著:“看你杵在這一臉茫然的樣……你多久沒迴家了?”


    “得有六七年了吧,這期間一直在東京住校,過年迴家也就呆一兩天。”夏目直樹心不在焉迴答。


    北原隼人的話提醒了他。


    奇怪……


    淺井怎麽這麽熟練?


    因為平日裏燒熱水,整理行李這些事都是淺井忙,所以淺井動手的時候,他便覺得一切很自然,沒有刻意思考。


    現在仔細想一想……淺井為什麽會知道怎麽燒熱水,還知道臥室在哪裏?


    “那個什麽,阿姨我先迴去了!”


    北原隼人可沒空去管夏目直樹像什麽,他現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大多數男生的性格具有二象性,平日裏跟陌生人相處待人接物頭頭是道,進了兄弟家門卻局促的跟個來修空調的師傅似的。


    這三分鍾在他看來度日如年,便起身披了衣服就往外走。


    夏目媽媽從陽台出來,語氣焦急:“怎麽這就要走了?外麵天都黑了,你今晚迴去多危險,住一晚再走吧!”


    “不了不了,我答應了家裏連夜迴去的。”


    “那至少吃了飯再走,你叔已經往迴趕了,我這就去做飯。”


    “也不了,我在路上吃過了。”


    北原隼人一路擺著手出了門,夏目直樹頓了頓,追了出去。


    “去送送你同學,村裏的路不好走,有的地方還沒有燈!”


    “我知道了,媽你迴去吧,外麵冷。”


    北原隼人擰了鑰匙轟起發動機,打開車燈跟著夏目直樹往外走。


    迴頭看看夏目阿姨已經迴去了,便開口說道:“我真不留了,都是朋友就實話實說。我知道阿姨是好意,可是在人家過夜不自在,誰都這樣的,不是說關係不好……再說了家裏有個外人,怎麽安排房間?”


    夏目直樹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不用跟我解釋這麽清的……路上小心,迴了家不管多晚給我發個消息,我希望第二天一早醒了,知道的第一個好消息是你平安迴了家。”


    “那沒問題,我開車至今零事故!”


    出了村以後,北原隼人揮了揮手,開車遠去了。


    夏目直樹插著兜站在村口,看著好友的車尾燈漸行漸遠,逐漸在路的盡頭和那遠處的燈光匯合如豆,抬頭看了眼完全黑下來的天空,轉身迴了家。


    “你這家夥……”他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倒也是,在人家家裏過夜總歸是不自在的,以你的性子,寧肯這個夜晚跑在路上也不願意麻煩別人。”


    他腦海裏又想起了剛才北原隼人單手握著方向盤,搖下車窗來跟他聳肩的樣子,無奈笑了笑。


    不過若是真留他的話,家裏也確實不好分配房間。


    父母一間房,自己一間臥室,再沒其他空餘房間用了。


    總不能讓淺井去睡沙發,自己在臥室裏打地鋪吧?


    難不成委屈客人睡沙發?那像什麽話……


    誒?


    夏目直樹走著走著,突然腳下一頓,愣在原地。


    他抬頭往北看,能看到自家的屋頂。


    嘶……


    “爸媽一間,我一間……”他掰著指頭:“那今晚淺井睡哪?”


    一個巨大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麵前。


    不止今天一晚上。


    這整個假期,淺井睡哪張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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