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得有尊嚴,那幅畫真的成了絕筆……她就是畫中的乞丐,樹苗則是七海夜。


    乞丐手中溫暖的衣服,是她給鄉村少女通往夢想和大城市的敲門磚——七海夜原本就有的、隻是缺少點撥的才華。


    整件事情被定性為了自殺,房間裏有監控,拍下了石泉由美自己拔掉氧氣管的全過程,還有七海夜進門之後的慌張以及詭異的僵硬。


    師兄師姐們聞訊趕來,痛哭、質問、謾罵……這些七海夜都聽不見了,大腦空白一片,等迴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師兄師姐們的唾棄和漸行漸遠。


    他們覺得七海夜是有時間救下老師的,如果不是她被嚇傻待在原地。


    當然了,也有同門安慰她,說那不是她的錯,人都會有驚恐到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


    但慢慢地,當初約好到了東京會幫襯小師妹的承諾也煙消雲散了。


    一開始七海夜還覺得他們真的是在責怪自己,還想過要不要解釋老師最後的意願,但後來想了想,將老師那哀求的樣子描述出來,還不如讓老師就這樣有尊嚴的死去。


    而且他們看似責怪,實則是在嫉妒,嫉妒她的天賦,嫉妒老師的偏愛,嫉妒他們費勁千辛萬苦考入美院才能拜在老師門下,二十載光陰不及老師望向七海夜的第一眼。


    沒了老師的師門如同散沙,就這麽散了,也不知道石泉由美九泉之下見了這等景象,是會難過還是早有預料呢?


    醫院上下領導引咎辭職,新聞發布會辦的不大不小,來的人不少不多,卻沒人真正關心石泉由美,隻是一群在前不久車禍中吃的滿嘴流油的記者,再次盯上了新的人血饅頭。


    輿論也不關心誰對誰錯,隻想著把跟自己觀點相左的人踩死,求同存異在互聯網凡是能評論的地方就是個笑話。


    七海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的東京,在夜晚下了火車走到街口,抬頭望著漫天的小雨和雨中朦朧的燈光,來自鄉村的少女第一次知曉天空之藍,也是第一次覺得或許拋棄姐姐和外甥女獨自追尋夢想,是一步錯棋。


    可若是繼續待在那個無人問津的小村子裏,對得起自己的才華嗎?


    看似是一道單選題,實則是無解題。


    租房子,獨自生活和求學,在給房東遞錢的時候,七海夜發現了更壞的事情——她的手一直在抖。


    抖得很輕,但沒辦法再畫畫了。


    噩耗接踵而至,她經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無人來救贖。


    就這麽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天,摔壞了所有的筆,畫碎了無數張白紙,手抖的依然厲害,連開瓶酒麻醉自己都得花上半天時間。


    杯子裏的咖啡已經喝完,雨宮近馬那杯咖啡最後還是被他喝掉了,不知道是當做了酒祭奠死去的大師,還是他醒悟了自己並沒有焦慮,某些眼熟的人確確實實見過,比如夏目直樹。


    隻是對方真的想不起來了……對,一定是這樣的。


    既然夏目直樹跟和泉悠貴都堅稱不記得,那自己就去找記得的人。


    比如北海道當年的那些警察。


    如果千鶴想去的話,就這個暑假,帶她重新迴一趟北海道吧!


    當做是她的修學旅行。


    可的話,邀請她的朋友們一起……當然,最好是有那個叫夏目直樹的小夥子。


    留下一句“石泉大師的畫我會擇日托人送來,不收分毫,隻是不希望你埋沒了才華。”之後,雨宮近馬就匆匆離開了。


    他要去會場,突然的,雨宮近馬對夏目直樹今天會有怎樣的表現開始感興趣了,而不再是單單對他的眼睛。


    七海夜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遠處隱約能感覺到人聲鼎沸的廣場,沉默不語。


    老師的才華她確確實實繼承了下來,卻不是在油畫上。


    在同門師兄師姐跟她撕破臉皮之後,七海夜就不再畫油畫了。


    當然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另一個原因。


    在自己因為目睹了老是死亡而手抖不能再作畫甚至不能再從事醫學行業時,她有想過要不要灰溜溜迴到家鄉去。


    收拾行李的前一晚上,喝得爛醉的七海夜決定最後畫一幅畫,要是能畫出來,就不走了。


    她畫畫的時候,腦子裏全是雪夜的村口,那個穿著紅色大棉襖、跟火一樣的小女孩,凍得哆哆嗦嗦,用一種倔強但是想哭的表情看著自己,大罵叛徒,看著自己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卻仍能聽見聲音伴著風雪越吹越遠。


    一路從北海道吹到了東京。


    手拿起畫筆來,越是靠近畫布越是抖得厲害,眼前再次浮現出了老師哀求的目光。


    眼裏無聲地滑落,最後變成了慟哭。


    外麵還在下雨,自從七海夜下了車來到東京,雨就一直在下,淅淅瀝瀝的。


    視線模湖了,不知道是雨水打濕了房屋的窗戶,還是淚水沾濕了心靈的窗戶。


    模湖的視線中,七海夜好像看到了有個矮小的藍色身影走到了她身邊,輕輕抱住了她。


    溫暖的懷抱,讓七海夜至今仍然記得。


    正是那個擁抱的溫度讓她確信自己不是做夢,時至今日,她仍在尋找著當初到底是誰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給了自己一個擁抱。


    而後那個藍色矮小卻熟悉的身影握住了她的手,就像是教小孩子寫字的幼兒園老師一樣耐心地、有力地在紙上畫下了第一筆。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年輕的七海夜發現自己的手不抖了。


    一筆一筆,窗外的雨漸漸停了,晚上寂靜的夜散發著雨後的寧靜香氣,從窗戶縫裏溜進來填滿出租屋。


    那個矮小的熟悉的藍色影子好像在耳邊說了什麽,但七海夜如今已經不記得了,隻是當時隱約記得,自己認識那個人,聽清了他的話。


    現在迴憶起來,像是聽了一首曲子。


    一曲終了,畫已經畫完了。


    居然是一幅赤|裸裸的黃漫線稿,僵硬的姿勢和晦澀的線條無不表明隻是一張初學者的練手稿,隻有豐腴的女人和看不清臉的男人在做著誇張的事。


    畫上沒有色彩,但女人已被渲染上了聖潔的白濁。


    七海夜記得這幅畫,那是她還在家裏的時候偷偷用小外甥女當男模特畫的線稿,藏在床底下。


    那些線稿被誰偷看了呢?


    然後又把它們當做練手,重新教會了她畫畫呢?


    那個名字就在嘴邊唿之欲出,卻想不起來了。


    但七海夜心裏清楚得很,因為老師的死給自己的衝擊毀掉了信心,如無意外,自己以後再不能提筆作畫了。


    可那不知道何時消失的藍色身影,手把手教著,竟然重新教會了自己畫畫,重獲新生。


    那天晚上七海夜沒有睡,畫了一夜,就畫自己以前練手的黃漫線稿,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盡情享受著自己的新生。


    天亮以後,她發現手不再抖了。


    於是爛醉三天,七海夜一掃頹勢,用最後的顏料畫了最後一副油畫,村口紅衣服的小女孩成了她的絕筆。


    自此以後插畫、漫畫、封麵、立繪甚至是越發熟練的黃漫都得心應手,但七海夜再也沒有畫過一幅油畫,甚至哪怕是一筆。


    那個天賦異稟的油畫天才於昨夜死去,跟恩師同路;一個被故人救贖的少女在清晨重生,自此不再迷茫。


    從那以來已經十年,七海夜見慣了社會裏的所有,眼神中真的再也沒有迷茫過,有的隻是別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和成熟,變成了業界知名的畫師,變成了一個玩世不恭的校醫。


    每一卷漫畫發售都會帶來海量的財富用以揮霍,一擲千金滿足口舌之欲,豪車別墅、寶馬香車,隻求活得痛快和瀟灑。


    那天晚上畫了一遍又一遍的線稿,最終被她命名為《騎師蠛祖》,徒弟和師父在漫畫中摒棄了道德倫理享受人類作為動物最原始的歡愉……再無悲劇。


    隻是這人生贏家一樣的生活裏,總有人和事是她最在乎的——


    覺得虧欠許多的淺井,那是她最愛的親人,曾經是如今也是;那個藍色的、小小的影子,到今天也沒有找到是誰。


    “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七海夜目光堅毅透過窗戶看向北方,那是北海道的故鄉。


    “不論你在哪,不論……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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