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道:“哥哥,我不妨和你直說,我做不到。所以我不能答應你。”


    白帝輕笑了聲,聲音悠悠轉冷:“那你信不信,黃帝那邊,一定會讓那個新認迴來的姬姓小子將事情全部推到你身上。誘餌可太多了,比如,讓他認祖歸宗,恢複王族身份。”


    羲九歌搖搖頭,沒有過多辯駁,隻是道:“那我們便看著吧。”


    ·


    燭龍、白帝接連出手,黎寒光的宮宇被轟成粉末,其他地方也受了不少牽連。侍從手忙腳亂準備了很久,終於收拾出來一座氣派莊嚴,適宜讓四帝及燭龍尊神坐下詳談的宮殿。


    赤帝最先到達,燭龍怒氣衝衝趕來,看到座位上隻有赤帝,不免火大。赤帝不緊不慢說了好些節哀的話,反正他是來看戲的,看熱鬧不嫌事大,有什麽可緊張的呢。


    過了一會,黃帝、玄帝和白帝前後腳到來,黎寒光和羲九歌跟在後麵。燭龍看到這兩人,咬牙切齒道:“你們兩人到底是誰殺了我兒?”


    上方視線齊齊轉向黎寒光和羲九歌,黃帝麵無表情,白帝意味深長。羲九歌正要說話,被黎寒光搶先:“是我。”


    羲九歌毫不意外,她平靜地看了白帝一眼,說:“敢作敢當,是我做的。”


    黎寒光眼睛不往羲九歌身上看,冷冷道:“神女沒必要和我爭。除去偽造的那些痕跡,燭鼓屍身上應當還有我留下的傷口,隻要對照便可知曉。”


    羲九歌眼角瞥了黎寒光一眼,語氣中帶上了警告:“他無聲無息身亡乃是被我的陣法困住。我們兩人合謀,誰都有責任。”


    赤帝眼睛在黃帝、白帝身上梭巡,充滿了看好戲的意味。這兩人爭相認罪,其情感人啊。


    黃帝、白帝誰都笑不出來,燭龍冷嗤一聲,陰森森道:“我可沒空看你們一對小鴛鴦表演。無論誰是主誰是從,你們殺了我兒,就該償命。”


    燭龍作勢欲發功,白帝悠悠打斷:“且慢,這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


    “誤會?”燭龍覺得好笑,“他們親口承認殺害我兒子,能有什麽誤會?”


    白帝正想著找什麽理由,羲九歌卻不在意他們這些大人物所謂的顏麵,直接將窗戶紙捅穿:“我暗算燭鼓確實不合道義,可是,這都是因為燭鼓有惡行在先。他在方壺勝境中殘害神族,在石畫中草菅人命,我和黎寒光屢次被他謀害,拚著受重傷才險險逃脫。即便燭龍尊神不愛聽,我還是要說,他作惡多端,應該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我為畫中死去的無辜之人報仇,至今不悔。”


    燭龍冷笑:“一派胡言。你們說他作惡,他殺了誰?”


    羲九歌這些年一直在搜集證據,聞言立刻報出名字。燭龍聽完,沒一個認識,但可以辨別出來這些人的姓氏都不貴。燭龍更嗤之以鼻了:“一群草芥之民,說不定是他們懶惰蠢笨、資質太差,才在畫卷中丟了性命。與我兒何幹?”


    黎寒光被羲九歌警告過後就靜靜聽著,到這裏實在聽不下去了:“燭龍尊神,那些人不及您兒子命好,隻投胎到普通之家。可是,他們也努力活著。他們修為不高,乃是因為貴族、世家、勞役層層壓榨,是這個世道讓他們無法變強,到了您這裏,怎麽弱還成了他們自己的錯?”


    燭龍冷冷道:“你在教訓我?”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視線,平靜道,“晚輩不過陳述自己看到的事情罷了。”


    黎寒光這話不止得罪了燭龍,同樣冒犯了其他幾位天帝。黃帝沉著臉斥道:“放肆,不得無禮!”


    黎寒光如他們所願,不再說話,但眉宇間不見絲毫後悔懼怕。羲九歌接道:“我私自殺人,願意領罰。但是,燭鼓之死是他罪有應得。天界刑罰不公,高門之後犯錯毫無懲戒,這才導致燭鼓之流越來越肆無忌憚。我尋求公道不得,隻能求助私刑。即便再來一次,我依然會同樣做。”


    燭龍被這些話激怒,憤而拍案:“好,你們一口一個蒼生大義,你們為無辜之人報仇,那我為我兒報仇,也天經地義!”


    白帝心裏歎息,他明明告訴過她如何認錯,沒想到她還是一意孤行,將事情徹底搞砸了。白帝出聲勸道:“燭龍息怒,小妹頑劣,言行無忌,你勿要當真。”


    羲九歌揚起脖頸,直視著上方道:“我說的都是認真的。”


    “九歌!”白帝聲音驟然提高,語氣中暗暗施壓,“住嘴,還不快向燭龍認錯。”


    羲九歌不為所動,眸光湛湛道:“我沒錯。”


    燭龍算是看明白了,連連冷笑:“這兩人一個是白帝的妹妹,一個是姬家的兒孫,你們是打定主意要袒護他們到底了?”


    這下黃帝也不得不表態,說:“小輩不懂事,害令公子亡故,我定會嚴懲。尊駕若有什麽要求,我願意補償。”


    燭龍諷刺:“我缺東西嗎?我隻要他們兩人死。”


    黃帝見燭龍如此專橫,心裏的火氣也上來了。這些年燭龍自恃是先天神祇,眼高於頂,放縱他那兒子肆意妄為、搜刮資源,已惹得怨聲載道。結果燭龍絲毫不認為他的寶貝兒子錯了,還敢用這種指使的語氣和黃帝說話,他把黃帝和中天界當什麽?


    黎寒光安安靜靜站在下方,聽著上麵那些人吵。托黃帝用威壓示威的福,他的內傷又變重了。黎寒光一邊修複體內傷勢,一邊漫不經心地想,這些年五方天帝看似和平共治,其樂融融,其實已經積累出許多矛盾。本來麽,一山不容二虎,白帝、黃帝、燭龍這些人,哪一個像是肯屈居人下的主?


    燭鼓之事隻是個引子,正好引燃了他們積壓已久的矛盾。等著吧,天界接下來要熱鬧了。


    上方大人物幾句話不對,氣氛便緊繃起來,誰都不肯退步。空氣中那根無形的弦越繃越緊,就在燭龍有意動手之時,外界忽然湧入一股濃鬱的草木生機之氣。


    這陣氣息……羲九歌驚訝,迴頭朝門口看去。果然,一身綠衣、發束枝葉的句芒從門外跨入,手中握著一柄扶桑枝。


    除了燭龍,其他幾位天帝都站了起來。句芒是青帝的左膀右臂,平時不會離青帝左右,句芒出現在這裏,多半意味著青帝親臨。


    果然,句芒拂動扶桑枝,在半空中輕輕一劃,一道虛影慢慢出現在眾人眼前。


    羲九歌不敢大意,立刻垂頭行禮:“參見青帝。”


    第52章 落凡塵


    出現的並不是青帝本尊,而是他的一縷神識。但僅是神識,已足夠讓眾神如臨大敵。


    先前數次萬神大典青帝都沒有出席,隻是派了使者代表東方天界。這次眾人以為也是如此,沒想到,青帝竟然親自來了。


    青帝出現在這裏,想必之前發生的事情,他也都知道了。


    黃帝坐鎮中央,總理天界事務,他臉色沉肅,走到最前方拱手:“不知祖神降臨,未能遠迎,多有怠慢。久未給您請安,不知您和媧皇身體可好?”


    青帝淡淡道:“我和女媧一切如故。倒是你們,這些年越來越不成體統了。”


    黃帝垂下眼睛,無法接這句話。青帝揮了揮衣袖,道:“這些年我和她久不問世事,竟不知天界的法度已鬆弛成這副模樣。燭鼓的屍身在何處?”


    青帝介入,這下便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了。黃帝心中歎氣,說:“在西北五十裏一處湖邊。祖神稍等,我這就叫人將那處場景描拓過來。”


    “不必。”青帝聲音淡淡,一眨眼消失在宮殿中,“我自己去罷。”


    青帝親自去現場了,剩下幾人麵麵相覷,也得跟著去。


    一陣靈氣湧動,幾位天帝陸續消失在殿中。黎寒光和羲九歌是晚輩,理應落在最後,轉眼大殿上隻剩他們兩人。黎寒光望著青帝離去的方向,悠悠問:“你說,他看出來了嗎?”


    他們兩人是從後世穿越迴來的,迄今為止無人發現,但,青帝呢?


    羲九歌瞥了黎寒光一眼,說:“別胡思亂想了,快走吧。”


    “也是。”黎寒光點頭,“反正也不可能比現在更差了,何必庸人自擾。”


    羲九歌和黎寒光最後降落到湖邊,無關之人已經被清場,隻有五帝和親近的屬神家族在。羲九歌慢慢走過去,透過空隙,看到了燭鼓的屍體。


    神族的屍體沒有發脹腐爛這一說,但在冰冷的湖水中泡了一個多月,龍身還是和羲九歌的印象有不少出入。


    他的龍體、龍尾上多出許多傷痕,有些是被冰淩刺傷,有些地方纏繞著黑氣,看著慘不忍睹。相比之下,心口那條傷口纖薄平整,顯得很輕微。


    然而實際上,心口這道才是致命傷,精準果斷,一擊斃命。


    青帝伸出手,清澈的綠光從他手心湧出,注入燭鼓的各道傷口處。木係法術主治愈,羲九歌親眼看著屍體上的傷痕一點點恢複,上麵的攻擊被完整地剝離出來,她幾乎都要懷疑燭鼓下一瞬會醒過來。


    幸好,青帝的法力再強大,也隻是修複屍體的傷勢,還不足以起死迴生。


    燭鼓的龍體恢複完整,龍鱗細密排布著,看著威風凜凜,鮮亮如生。唯獨他的眼睛大大睜著,瞳孔萎縮成一點,一眼望過去像是隻有眼白。


    燭龍看到兒子這副模樣,心中悲慟,偏過眼睛不忍再看。青帝揮袖,浮在半空中的法術自動延展成線,探向各自主人。


    燭鼓胸口那道貫穿傷殘留著微不可見的寒氣,徑直指向黎寒光。除此之外,燭鼓四肢上還殘留著五行氣息,五種靈氣交匯成一條線,指向羲九歌。


    黎寒光心服口服,哪怕他做的再小心,動手時也不免留下自己的氣息。都過了這麽久,青帝竟然還能把殘留的靈氣一一分辨出來,連陣法氣息都不放過,這份控製力實在強大。


    黎寒光再一次慶幸他有自知之明,前世沒有嚐試挑戰白帝和青帝,要不然,他連開局重來的機會都沒有。


    黎寒光和羲九歌早就承認是他們殺了燭鼓,此刻除了震驚青帝法力高深,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而另外兩條線,就有些尷尬了。


    龍體上那些明顯的、誇張的創傷,竟然並沒有指向黎寒光,而是指向了姬少虞。黑色魔氣也很好辨認,徑直指向常雎。


    姬少虞接到了長輩傳信,趕緊趕來湖邊。然而他沒料到,青帝竟然完全不顧忌顏麵,公開讓法術認主。


    姬少虞看清青帝的動作後心中有些慌,但他堅信青帝不會在眾人麵前讓他下不來台,然而事與願違,那些線條竟當真停在他前麵。姬少虞渾身血液倒灌,手腳冰涼,臉上卻火辣辣的。


    常雎同樣一臉茫然。黎寒光和羲九歌被帶走後,常雎渾渾噩噩地站在廢墟中發呆,突然有穿著青色衣服的侍從上前,說請她去一個地方。常雎稀裏糊塗被帶到這裏,稀裏糊塗被一條線指中。


    常雎看看麵前的黑線,又看看四周眾人,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玄帝剛才還信誓旦旦,如今就被打臉。姬少虞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線指認出來,無異於公開處刑。玄帝看著兒子,嘴唇動了動,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玄帝能說什麽呢?說青帝的法術有錯,還是說雖然姬少虞在燭鼓身上留下那麽多傷口,其實姬少虞沒有惡意?


    太荒謬了,連玄帝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


    燭龍看到這一幕,冷嗤一聲,目光不善地看向玄帝:“真是沒想到,我兒之死,你的兩個兒子竟都脫不了幹係。玄帝,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青帝沒有在乎他人反應,他看向常雎,問:“燭鼓之死,你參與了嗎?”


    常雎搖頭,茫然道:“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些魔氣,是你畫的符咒?”


    常雎臉上難掩害怕,細若蚊蠅說:“沒錯。”


    “之後你將符咒交給了誰?”


    常雎咬唇,垂下頭不肯再說。然而如今這個場麵,也無需再說了。


    青帝揮袖,所有線條和法術在空中消失,他看向黎寒光和羲九歌,問:“燭鼓身上最早的氣息來自你們兩人,是你們殺了燭鼓,你們可認?”


    黎寒光和羲九歌頷首,坦然認罪。青帝還沒來的時候,他們兩人就在其他四帝麵前承認了,如今證據和他們的話沒有絲毫出入,兩人點頭毫無負擔。


    青帝又問:“我進來前,聽你們在爭辯罪有應得,這是怎麽迴事?”


    羲九歌二話不說拿出燭鼓害人的證據。這些年她一直隨身帶著這些東西,就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沒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場。


    青帝接過,一樣樣緩慢仔細地看。翻完後,青帝揮手將一切收起,說:“人證物證俱全,看來燭鼓確實害了人。但即便如此,燭鼓也該交由律法處置,你們以暴製暴,僅憑自己的善惡判斷就要殺他,所作所為與他何異?”


    羲九歌聽到青帝的話下意識想反駁,她一開始就試過律法,可是所有人都想息事寧人,羲九歌被逼無奈,才隻能自己動手。然而她張口時,黎寒光忽然掩著唇咳嗽,正好壓過了羲九歌的聲音。羲九歌隻能等他咳完了,剛要說話,黎寒光又開始咳。


    羲九歌迴頭,費解地看著他,他在幹什麽?


    黎寒光握拳擋在唇邊,同樣用餘光悄悄示意她,不要反駁。


    黎寒光都服了,羲九歌腦子裏到底裝著什麽。青帝訓話,無論說什麽,聽著就是了,羲九歌竟然還打算爭辯?


    她一旦反駁就會將其他幾位天帝扯下水,到時候更不好收場。


    他們兩人眉來眼去,屬實把其他人當瞎子了。青帝就當看不見,繼續說道:“燭鼓殺害多人,理當處死。念他已經身亡,免去刑罰,以神族之禮厚葬。”


    他說著拂袖,一道法術飛到燭鼓雙眼上,輕輕為他合住眼皮。青帝說完,看向羲九歌和黎寒光二人。黎寒光感應到這就要處置他們了,悄悄拽了羲九歌一把,彎腰行禮。


    羲九歌不情不願行禮。青帝緩緩道:“羲九歌、黎寒光謀害同族,念其出於一片赤心,減罪一等,貶入凡間,受一世輪迴之苦。待曆劫結束後,方可迴歸天界。”


    羲九歌怔住,黎寒光生怕青帝改變主意,趕緊拉著羲九歌道謝:“謝青帝明察秋毫,晚輩領旨。”


    這個處罰可比黎寒光預料的輕多了。雖然要被貶入人間,像凡人一樣經曆生老病死,但他們死了就能迴歸本體,就當是去參加一次沒有記憶的曆練了,實在不痛不癢。


    羲九歌被他拽著,慢半拍行禮。青帝沒在乎羲九歌的怠慢,他轉向另一邊,姬少虞感覺到青帝的視線,身體不由緊繃起來。


    青帝說:“姬少虞發現了屍體卻不稟報,二次破壞屍身,有意將嫌疑引到其他人身上;常雎明知實情卻依然包庇,你們犯了不誠不信之錯,加罪一等,同樣貶入人間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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