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寒夜。


    高牆下的角門裏,忽然有一個人悄悄地走出來,非常英俊的一張臉,已被打腫了半邊,正是那風流成性的西門十三。


    他一走出這條巷子,竟有輛發亮的黑漆馬車急弛而來,驟然在他身旁停下。


    車門一開,他就跳了進去,車廂裏已有一杯酒在等著他。


    一杯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女兒紅,一雙比女兒紅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來,就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雖嬌憨,姐姐更動人。


    一個少年人,擁著貂裘,端著酒杯,懶洋洋地倚在姐姐懷裏,卻將妹妹推給了西門十三,笑道:“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趕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輕吻著西門十三被打腫了的那半邊臉。


    馬車又急馳而去,馳向長安!


    寒鳳如刀,已是歲末,車廂裏卻溫暖如春天。


    西門十三一口氣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擁貂裘的少年一眼。


    道:“你知道我會來?”


    這少年人當然就是丁麟,隻不過現在看來卻已不像是剛才那個人了。


    剛才那個丁麟,是個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現在這個丁麟,卻是個**不羈的風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著西門十三,懶洋洋地微笑著,道:“我當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來等我的消息,還能叫誰來?”


    西門十三也笑了,說道:“你既然很有種,剛才為什麽不敢當著他的麵,叫他老王八蛋?為什麽要變成那種龜孫子的樣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可是看她們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們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門十三又笑道:“不管怎麽樣,你剛才揍韓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因為他說的話,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說的,他隻不過是個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聲,又說道:“那老王八蛋,其實是個老狐狸,卻偏偏要裝成老虎的樣子,隻可惜他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西門十三歎了口氣,道:“難怪老頭子說你厲害,他果然沒有看錯。”


    丁麟冷冷道:“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在江湖成名的,有哪個不厲害,真正厲害的,他隻怕還沒有看見哩。”


    西門十三道:“江湖中難道還有像你這麽厲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這樣的人,至少有十來個,隻有你們這些龜孫子,整天躲在老頭子的褲襠裏,外麵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們連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著又道:“我看你們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飽了,所以撐得頭暈腦脹,老頭子放個屁你們都以為是香的。”


    西門十三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歎了口氣,苦笑道:“近來他們的確吃得太飽,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兩個。”


    丁麟道:“在你看來,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門十三道:“雖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連老頭子都已準備為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門十三道:“就因為他已準備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園去探聽消息。”


    丁麟道:“你以為他真是為了對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園去的?”


    西門十三道:“難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沒有墨白這個人,我保證他還是一樣要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目光閃動,說道:“如果他不找你,你也一樣要去探聽南海娘子的行蹤?”


    丁麟道:“一點也不錯!”


    西門十三道:“是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丁麟點頭道:“不錯。”


    西門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丁麟歎了口氣,道:“你總算變得聰明了些。”


    西門十三道:“這件事不但能令你們老頭子和你出手,而且把已經失蹤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驚動出來,看來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他顯然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裏也在發光,道:“除了你們知道的這些人外,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趕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道:“六七個什麽樣的人?”


    丁麟說道:“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


    西門十三道:“他們也知道老頭子這次已準備出手?”


    丁麟淡淡道:“這些人年紀雖然不大,但未必會將你們的老頭子看在眼裏。”


    西門十三勉強笑了笑道:“老頭子也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後起一代的高手,卻沒有幾個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這些年輕人一樣。”


    西門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麽樣,年輕人的經驗總是比較差些。”


    丁磷道:“經驗並不是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


    西門十三道:“哦?”


    丁麟道:“據我所知,這次隻要是敢到冷香園去的人,絕沒有一個人武功是在衛天鵬之下的,尤其是其中一個……”


    西門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來當然也有野心的,但自從知道這個人要來後,我已準備在旁邊看看熱鬧就算了。”西門十三皺眉道:“連你也服他?”


    丁麟又歎了口氣,道:“我說過,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門十三顯得有點不服氣的樣子,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小李飛刀?”


    西門十三聳然動容,幾乎連手裏的酒杯都拿不穩了。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懾人的魔力。


    西門十三失聲說道:“小李飛刀也要來?”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飛刀若也要來,你們的老頭子和千麵觀音,隻怕都也要躲到八千裏外去了。”


    西門十三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問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說,他也跟昔日的名俠沈浪那些人一樣,到了海外的仙山,嘯傲雲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過小李飛刀真傳的人。”


    西門十三又不禁聳然動容,道:“但江湖中為什麽從來也沒有人聽說過小李飛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為他井沒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門下,他和小李探花的關係,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門十三道:“我們怎麽還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這也許隻因為你們都吃得太飽了。”


    西門十三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叫什麽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緩緩道:“他姓葉,叫葉開。”


    葉開!西門十三沉默著,眼睛裏閃閃發光,顯然已決定將這名字記在心裏。


    丁麟又道:“葉開雖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輕人也同樣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風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還有幾個郎君?”


    西門十三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有個木郎君,有個鐵郎君,好像還有個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這次你說不定也可見到他們的,隻不過等你見到他們時,也許就會後悔了。”


    西門十三道:“後悔?”


    丁麟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因為無論誰見到這些人,都不會好受的,所以你還是永遠莫要見到他們的好。”


    夜,無雲無月。


    馬車已停在冷香園後的一個草棚裏,這草棚竟好像是為他們準備好在這裏的。


    那一雙可愛的孿生姐妹,卻已蜷曲著身子,靠在角落裏睡著了。


    西門十三看著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體,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今天晚上,我們難道就歇在這裏?”


    丁麟點了點頭,仰頭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當做瞎子。”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我倒還沒有急成這樣子,隻奇怪你今天怎麽會忽然變得如此安分的?’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約會。”


    西門十三道:“有約會?跟什麽人約會?”


    丁麟笑了笑,道:“當然是一個女人。”


    西門十三立刻急急問道:“她長得怎麽樣?”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長得很美。”


    西門十三更急了,道:“難道你想一個人溜去,把我甩在這裏?”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門十三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個重色輕友的人。”


    丁麟忽然道:“隻不過,我們這一去,未必能活著口來的。”


    西門十三動容道:“你約的是誰?”


    丁麟道:“千麵觀音,南海娘子。”


    西門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著他,道:“你還想不想去?”


    西門十三迴答倒很幹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準備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說道:“我也急著想看看這位顛倒眾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美人。”


    西門十三道:“那麽你現在還等什麽?”


    丁麟道:“等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等誰?”


    這兩個字剛說出來,他就聽見外麵那車夫在彈指作響。


    丁麟的眼睛又發亮了,道:“來了!”


    西門十三推開車窗,就看見遠處黑暗中有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笠帽,手裏提著三根長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點,他的人已掠過五丈,輕飄飄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道:“你看他輕功如何?”


    西門十三苦笑道:“這裏的人看來果然全部有兩下子。”


    這時那個人已解下了蓑衣,掛在柱子上,微笑著道:“我這倒不是為了要炫耀輕功,隻不過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跡而已。”


    了麟接著說道:“想不到你做事這麽謹慎。”


    這人道:“因為我還想多活兩年。”


    他慢慢地走過來,又脫下了頭上的笠帽,西門十三這才看出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還套著件藍布罩袍,看來就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隻不過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總是帶著極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也微笑著道:“這位就是冷香園裏的楊大總管楊軒。”


    楊軒看了西門十三一眼,接著道:“這位想必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會幸會。”


    西門十三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接著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來見過的那個楊軒?”


    楊軒道:“是的。”


    西門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說你隻不過是個膽小的生意人,看來他的確吃得太飽了。”


    楊軒淡淡道:“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生意人,他沒有看錯。”


    丁麟道:“我卻看錯了。”


    楊軒道:“哦?”


    丁麟笑道:“我還以為你就是‘飛狐’楊天哩。”


    楊軒皺了皺眉,西門十三也不禁為之動容。


    “飛狐”楊天這名字他聽過。


    事實上,江湖中沒有聽說過這名字的人還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獨行盜,也是近十年來軟功練得最好的一個,據說你就算用手銬腳鐐鎖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緊緊的,關在一間隻有一個小氣窗的牢房裏,他還是一樣能逃得出去。


    像這麽樣一個人,居然肯到冷香園裏來做管事的,當然絕不會沒有企圖。


    他所圖謀的,當然也決不會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門十三忽然發覺這件事已變得越來越有趣,也同樣變得越來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變話題,道:“那位南海娘子已來了?”


    楊軒點點頭,道:“剛到。”


    丁麟道:“你看見了她?”


    楊軒搖搖頭,道:“我隻看見她門下的一些家丁和丫頭。”


    丁麟道:“她們一共有多少人?”楊軒道:“三十七個。”


    丁麟道:“那個會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楊軒又點點頭,道:“她叫鐵姑,在那些人裏麵,好像也是個管事的。”


    丁麟笑道:“莫忘記你也是做管事的,你們兩個豈非是天生的一對。”


    楊軒板著臉,不開口,看來他並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丁麟幹咳了兩聲,隻好又改口問道:“他們住在哪個院子裏?”


    楊軒道:“聽濤樓。”


    了麟道:“現在距離子午時還有多少時候?”


    楊軒道:“已不到半個時辰,裏麵有敲更的人,你一進去就可以聽見。”


    丁磷的眼睛又發出光,道:“看來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動身了。”


    楊軒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說道:“我們這次合夥,因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了笑,道:“我們本來就是好夥伴。”


    楊軒淡淡道:“但我們卻不是朋友,這一點你最好記住。”


    他不讓丁麟再說話,就慢慢地轉過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裏的竹竿輕輕一點,人已在五丈外,然後就忽然看不見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著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飛狐’。”


    西門十三忍不住問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飛狐’楊天?”


    丁麟道:“飛狐隻有他這一個。”


    他忽然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也幸好隻有他這麽樣一個。”


    脫下貂裘,裏麵就是套緊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


    丁麟已脫下了貂裘,卻並沒有再喝他那最後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之間,他像是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現在他已不是剛才那個**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沉著,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凝目看著他,眼睛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羨慕,又仿佛是嫉妒。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這裏等著,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會迴來的。”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迴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麽你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你豈非早就這麽想了?……”


    這句話說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裏。


    西門十三於是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這一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輕撫著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裏又露出種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沉,這時她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誰知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裏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勝過別人,並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於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著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氣喝下去……


    聽濤樓聽的並不是海濤。


    冷香園裏除了種著萬株梅花外,還有著幾百株蒼鬆,幾千竿修竹。


    聽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係在腰上的一隻皮囊,拿出了一支噴筒。


    噴筒裏裝滿了一種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動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地噴了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一般的油珠,就隨著風吹出,灑在聽濤樓的屋上。


    然後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餘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麵的屋簷上。


    突然間,隻聽“蓬”的一聲,聽濤樓的屋簷,已變成一片火海,鮮紅的火苗,竄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卻被驚叫聲淹沒。


    “火!”


    數十條人影,驚唿著從聽濤樓裏竄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驚惶失措。


    也就是這一刹那間,丁麟從樓後一扇半開的窗子裏,輕煙般掠了進去。


    布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叫。


    “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應聲。


    丁麟已推開門竄出去,他並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裏,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好像還不壞,第三扇門是從裏麵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裏麵是個佛堂。


    案上的銅爐裏,燃著龍香,一縷縷香煙綜繞,使得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香案後黃慢低垂,仿佛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一間從裏麵閂起門的屋子裏,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豫就竄了進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饅後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著紫緞長袍的人,一頭青絲高高挽起,臉上戴著個用檀木雕成的麵具。


    四個人的穿束打扮竟完全一樣,全都動也不動地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著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麵具,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隻有一個。


    丁麟知道這種機會絕不會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一次險。


    他竄過去,揭開了第一人的麵具。


    麵具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長長的睫毛,蓋在緊閉的眼簾上,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南海娘子絕不會這麽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


    這人競赫然是個男人,臉上還有青黲黲的胡碴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般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麵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磷又怔住。


    他井沒有看見他想看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已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轉身、人已隨著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仿佛看見那臉上帶著胡碴子的男人的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一動,已覺得腰上一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一下。


    然後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裏還是那麽幽雅,外麵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綴繞,卻已換了種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鄉裙。


    他大驚之下,伸手摸了摸頭發,他的頭發竟已被梳成了一種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墮馬髻,歪歪的發髻,還插著根風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極高,而且非常機警,也非常沉得住氣。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也沉了下去。


    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觀音菩薩,手拈著普渡眾生的楊柳枝,仿佛正在看著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著麵具的美麗少女完全一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製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著胡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地被推開。


    一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種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中觀音菩薩的笑容一樣。


    丁麟看看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也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隻可惜不看也同樣會發瘋的。


    這少女己走到他麵前,忽然笑道:“你今天頭發梳得好漂亮,是誰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張開眼,瞪昔她,道:“我正想問你,是誰替我梳的?”


    這少女卻仿佛很驚訝,道,“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麽會知道?”


    這少女道:“你難道連一點都想不起來?”


    丁麟苦笑道:“我怎麽會想起來,我根本連一點知覺都沒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猜不出你們為什麽要把我扮成個女人?”


    這少女仿佛更吃驚,道:“你說什麽?你說是我們把你扮成女人的?難道你已連你本來就是個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誰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的?”


    這少女吃驚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見個瘋子一樣。


    了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你一定瘋了!”


    這少女歎了口氣,道:“不是我瘋了,是你!”


    她忽然迴頭叫道:“你們大家全來看呀,丁小妹怎麽會忽然變成這樣子了?”


    丁小妹?


    “風郎君”丁麟竟變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隻見門外已有四五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也正是剛才還戴著麵具的中年美婦。


    原來她就是鐵姑,因為那少女正在招唿她。


    “鐵姑,你快來看看,丁小妹剛才還是好好的,現在怎麽忽然變成……變成這樣子?”


    鐵姑也在看著丁麟,微笑著道:“她看來豈非還是好好的,而且頭發梳得比平時都漂亮。”


    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女人。”


    丁麟已經盡量控製著自己,他知道現在非冷靜下來不可。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我本來就不是個女人!”


    鐵姑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時連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裏,做女人的確太吃虧了。”


    丁麟也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倒不反對做女人,可惜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男的,一直到剛才還是個男的。”


    他實在已用了最大的力量,來控製他自己。


    鐵姑的臉上卻露出很驚訝的表情,忽然迴頭問另一個女人:“你們幾時認得了小妹的?”


    “也有兩三個月了。”


    “她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當然是個女人。”


    所有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個男人,我們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覺得自己的臉在發青,卻還是忍耐著,道:“隻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鐵姑帶著笑問道:“那麽你是誰?”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鐵姑道:“我知道你叫丁靈琳。”


    丁麟道:“不是丁靈琳,是丁麟。”


    鐵姑道:“不是了麟,是丁靈琳,你怎麽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個長得跟觀音菩薩一樣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說話的聲音還沒有變,無論誰都聽得出那是女人的聲音。”


    丁麟冷笑道:“無論誰都應該聽得出我是男……”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冷汗突然從背脊上冒出來。


    他忽然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又尖又輕,競真的和女人一樣。


    ——難道我真的已忽然變成女人?


    他隻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像尖針般刺人了他的後腦。


    他想試著運動一下他身上某部份肌肉,隻可惜他從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摸摸那部位,可是當著這麽多女人,他實在又沒有這種勇氣。


    鐵姑看著他,眼睛裏仿佛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柔聲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難免會忘記一些事的,何況,以前的事,你本就不願意再想起。”


    丁麟隻有聽著。


    鐵姑道:“但我們都可以提醒你,往事雖然悲傷,但若完全忘記了,對自己不好。”


    丁麟隻好歎了口氣,道:“好,你說吧,我在聽著。”


    鐵姑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來有個很好的情人,後來卻為一個人鬧翻了,所以你跑到海邊要自殺,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觀音的少女原來叫心姑,她立刻接著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著牙,不開口。


    他忽然變得很怕聽見自己的聲音。


    鐵姑道:“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


    葉開!


    聽見這名字,丁麟隻覺得自己腦子裏“轟”的一響。


    忽然間,他什麽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落人一個最惡毒、最詭譎、也最巧妙的圈套裏。


    這圈套本是為葉開而準備的,他卻糊裏糊塗地掉了下來。


    鐵姑在說什麽,他已完全聽不見,他正在拚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法子從這圈套裏脫身出來,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非常不容易。


    時間仿佛已過了很久,鐵姑的話卻還沒有停。


    原來她已將這些話反反複複他說了很多次,好像在強迫丁麟接受這件事。


    “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本來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兒子,後來過繼給葉家的!”


    “你的父親叫丁乘風,你的姑姑叫丁白雲,本是葉家的仇人,但後來這件仇恨卻被葉開化解開了,你們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


    “你本來已非他不嫁,他本來也已非你不娶,但這時卻忽然出現了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


    “這女人據說是昔年威鎮天下的‘金錢幫’幫主上官金虹,和當時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所生的女兒。林仙兒雖然美麗如仙子,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


    “她生的女兒,也一樣惡毒,你跟葉開,就是被她拆散的。”


    “這件事你當然不會忘記,也絕不能忘記!”


    丁麟聽著她說了一遍,又說一遍,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無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說的話左右了。


    忽然間,他競已對這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種說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已幾乎快要承認自己就是丁靈琳,承認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


    爐中的香煙一陣陣飄過來,隨著他的唿吸,滲入他的腦子裏。


    他竟似已將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鐵姑看著他,臉上已露出一種詭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地又接著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咬了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說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殃姑微笑道:“你真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長得很象丁靈琳,所以你們想利用我來害葉開!”


    鐵姑道:“你本來就是丁靈琳。”


    丁麟道:“其實你用不著這麽樣做,你們要我做的事我可以答應。”


    鐵姑道:“哦?”


    丁麟說道:“但你們也得答應我幾件事。”


    鐵姑道,“你說。”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恰巧發現我像丁靈琳,才定下這圈套的,還是早已算準了我要來?”


    鐵姑忽然不開口了。


    丁麟道:“然後你們至少還得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見見南海娘子,這件事成功之後,我至少還得要占一份!”


    鐵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於本來一直都在這裏,你難道看不見?”


    丁麟卻問道:“她在哪裏?”


    隻聽一個優雅而神秘的聲音緩緩道:“就在這裏!”


    這聲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觀音神像發出來的。


    丁麟霍然口頭,看了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竟再也無法移開。


    從縹緲氤氳的煙霞中看過去,他忽然發現雕像竟已換了一張臉。


    本來帶著微笑的臉,現在竟已變得冷漠嚴厲,眉宇間竟似還帶著怒意。


    這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間竟似已變得有了生命。


    “我就是你想見的人,所以你現在就應該看著我,我說的話,每個字你都不可不信!”


    煙霧繚繞,這聲音竟真的是她發出來的。


    丁麟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裏雖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這神秘而妖異的雕像上移開。


    “你就是丁靈琳,葉開本來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卻從你身邊搶走了他。”


    “現在,他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廝守在一起,你卻隻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丁麟看著她,臉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種痛苦而悲傷的表情。


    “我知道你和她,這種仇恨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報複。”


    丁麟臉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報複……我一定要報複……”


    “現在葉開很快就要帶著那可恨的女人到這裏來了,你正好有機會。”


    丁麟在聽著,發亮的眼睛已漸漸變得迷惘而空洞,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更強烈。


    “葉開絕對想不到你會在這裏,所以你的忽然出現,他一定會覺得很吃驚。”


    “但他卻也絕不會對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機將那惡毒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帶到這裏來,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叫她以後永遠也沒法子勾引別的男人。”


    “我的意思現在你已明白了麽?”


    丁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話去做?”


    丁麟道:“是!”


    “隻要是我說的話,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現在就站起來,你的穴道已解開了,你已經可以站起來了。”丁麟果然慢慢地站起來。


    他早已完全麻木軟癱的兩條腿,現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現在我要你用這把刀去替我殺一個人。”


    丁鱗道:“什麽人?”


    “楊軒。”


    丁麟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從心姑和鐵姑麵前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直視在前方,手裏緊握著懷中的刀,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用這把刀,去殺楊軒!”


    門房裏雖然生了火,卻還是很寒冷。


    楊軒靜靜地坐在火盆旁,看來已覺得有些焦急不安。


    他在等丁麟的消息。


    丁麟竟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就在這時,一個人慢慢地推開了門,慢慢地走了進來。


    一個很美的女人,滿頭烏黑的青絲,挽著個時新的墮馬髻,發髻上還插著鳳頭釵。楊軒站起來,微笑道:“姑娘有什麽吩咐?”他顯然已將這女人當做南海娘子的門下,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這女人卻一直在盯著他,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楊軒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發現他很像一個人。


    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楊軒?”


    楊軒點點頭,忽然失聲驚叫道:“你是丁鱗!”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靈琳。”


    楊軒吃驚地看著他,道:“你……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丁麟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楊軒的臉色也變了,道:“你莫非瘋了!”


    丁麟道:“我沒有瘋,瘋的是你,所以我要殺了你。”


    他忽然從懷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楊軒的胸膛。楊軒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下這種毒手,根本就沒有提防,也來不及躲避。鮮血花雨般地從他胸膛上飛濺出來,一點點灑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臉上卻全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楊軒倒下去,然後就慢慢地轉過身。


    門外冷霧淒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地走入霧裏,黑暗中忽然又傳來那優美而神秘的聲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經太累了,已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丁麟道:“我的確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地閉上。


    “這裏就是張很舒服的床,現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葉開和那惡毒女人來到時,我們會叫醒你的!”


    地上積著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卻已躺下去。


    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張很舒服的**,忽然間就已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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