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不是第一次躺在朱雀的床上。好在她外傷皆在正麵,還有幹淨的背部可以貼床而仰。朱雀將她臉上與身上的汙血盡數擦淨——但傷口仍不斷滲出淡紅的液體,似血非血,似膿非膿。


    他微微歎了口氣。


    白霜躺在他床上時從來很謹慎,無論如何也不肯多發出半點聲音,但半昏迷之中,就很難說了。尤其是朱雀將藥粉沿著她的創口撒下去的時候,她止不住發出劇痛的吟哦。


    朱雀看她的眼睛——很失望,她始終未醒。他很想知道若她醒來發現自己發出過這種聲音,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不過。他又皺眉。毀掉的臉,什麽表情,都已不美了。


    若是瞿安呢?他忽然想。若是瞿安的臉也毀了,我還會像以前那般對他著迷麽?


    他竟然一時間說不出答案——看來我對瞿安,亦隻不過貪戀他的容貌?


    說不定還比不上我現在對白霜?


    給白霜上完藥,他也當真十分疲累了,無力多想,倒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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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霜沒有痛醒,卻是被凍醒的。朱雀的屋裏沒有火盆取暖,時間一久,寒意便立即侵上。


    她渾身無力,睜開雙目的第一個發現,就是自己沒穿衣服。


    已經夠冷了——還沒有衣服?還沒有被子?


    但她立刻意識到渾身的傷已被上了藥——也僅是上了藥,並無包紮。


    她微微一蜷,坐起身來。寒意逼人,但奇怪得很,早先發燒的身體,竟清快了許多。


    她身邊——是朱雀。他竟沉睡著,半分未醒。


    她呆住了,伸手要撫他的臉,卻又不敢。縮迴手來,看見床角的薄被,慌忙展開了給他蓋上,卻忘記了赤身*又瑟瑟發抖的人是自己。


    她找見自己的衣衫。雖然汙穢,也仍是穿了起來。斷了弦的琴便在桌上,她抱起來,小心地試了試——剩下的弦仍是好的。


    她悄悄將琴平放於桌,將琴弦略調了一調。少了一根弦,我仍是可以為你彈奏的吧。


    她正將手放上琴弦,門外響起了篤篤的聲音。有人敲門。


    她才發現門已拴上,便起身前去,一股藥味撲麵而來,原來是已有人送了熬好的藥來。


    交給我吧。她輕聲地道。


    但她又怎忍心去驚醒朱雀。隻迴到床邊,怔怔地看著他。隻是看著,便足夠她又怔怔地淌下淚來。


    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才終於等到朱雀醒了。她忽然憶起自己是打算以那斷去一弦的琴來為他奏曲的,隻是似乎又錯過了最好的時間。


    神……神君。藥好了。她慌忙迴身去拿藥,但藥卻已冷了。


    這藥是你的。朱雀坐起來的動作顯得並不困難。我的早喝掉了。


    白霜輕輕啊了一聲。她不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


    怎麽,冷了麽?朱雀看了那藥罐一眼。冷了叫人再熬一碗,自己去!


    白霜點點頭,捧著那藥罐便出去了,隔了一會兒,又迴進來。


    沒你那琴。我一樣會好的。朱雀看了她一眼道。不必在這當兒那麽賣力。有這力氣,不若留著——以後一直能以琴聲給我療傷,也好過隻療這麽一次你就死了——知道麽?


    白霜不言不語。


    啞巴了?朱雀帶幾分挑逗道。臉雖然是毀了,嗓子該沒毀吧?柳使白霜出了名的好嗓子,唱個曲兒來聽聽怎樣?


    白霜咬了唇,憋了一會兒。輕輕道,真的要唱?


    朱雀失笑。算了,你留著點力氣,等下喝了藥,陪我去找慕容荇。


    白霜咦了一聲。神君不多休息麽?


    把山莊中的情況理清。再休息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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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霜迴到自己居處,這才算是安定了些,換了件衣裳。但習慣性地在鏡子前坐下,卻又慌得站起。


    她怎麽敢再看自己這張臉。


    但又不得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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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臉上沿著創口,密密的撒了層藥粉。早先——蘇扶風也幫她草草用過一些藥,總算已將傷痕逼到最小。可毀了便是毀了,再也迴不去了吧。


    她默然垂首。那一瞬間,怎麽不幹脆讓我死了呢?


    她翻箱倒櫃了許久,找出一襲蒙麵之絹紗,細細地在耳後係好,將臉頰遮了起來。


    但額頭上的傷痕仍是這般醒目。


    她將頭發放下來些,但怎樣都無法遮蓋得令她滿意,想了半響,找了件頭飾,妝在額上。


    一貫素淨的她,這樣的打扮,連自己都有十分的不慣。


    但總好過叫人看見一張“驚心動魄”的臉。


    整頓停當,才依約去東廳與朱雀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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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一見她麵,卻皺了皺眉頭。她沒及反應過來,臉上一涼,絹紗已被撕去;額上再一輕,妝飾也已被拿走。


    你幹什麽?朱雀不豫道。嫌傷口好得快了是麽?


    我……白霜隻覺自己精心預備的一切均被瞬間擊碎,竟答不上話來。


    我也是怕……嚇到人。她故作鎮靜,低頭間眼圈卻已紅了。


    這裏也沒有人是第一天見你,還用得著這麽在意你這張臉麽?


    白霜未敢言語。她心裏卻說,是你自己說你選中我隻是因為我的容貌,而我現在連容貌都已沒有了。我說怕嚇到人,但心裏真正在意的——還不就是你麽?


    她默默無語地跟隨他去見了慕容荇,聽他們言語,卻幾乎一個字都未曾往心裏去。她總覺得旁人的暮光在偷偷地瞥著自己——本來是不在乎的,但偏偏是被朱雀說了不必在乎之後,她又在乎了。


    我明白神君的意思。她聽見慕容荇道。隻消後天先把拓跋孤對付過去,往後我們依靠張使的天都會,沒有什麽事情辦不到。從天都會調些人手到此地來,想必也並不難。


    沒有必要再調來此地了。朱雀道。眼下該是我們向江南進發的時候了。天都會之外,我倒更在意另一個人。他表情似含喟然。


    另一個人?


    若卓燕能還活著——便一切無懼。朱雀道。先前朱雀山莊亦幾經易使,但他隨時能為我找來合適人選。眼下便算俞瑞與白霜甚至——弓長有什麽不測,有他在,便不必擔心。


    慕容荇聞言卻是心下微驚。他未曾料到朱雀與卓燕幾度針鋒相對之後,原來仍如此信任於他,不由地道,可是——卓燕他分明已與青龍教有所勾結,單以淩厲易容潛入一事便足可看出……


    便也先不必提了。他現在十有*是性命不保,說那些也是無用。朱雀垂目,看上去心緒不平。


    性命不保倒好了。慕容荇心下暗道。眼珠微轉的表情卻被白霜收在眼裏。


    卓燕於白霜交情並不算差,她心中對他的擔憂也並不少。隻是在她看來——卓燕還活著的可能幾乎沒有。


    倒是遂了你的心願吧。她看著慕容荇想。早在朱雀洞的時候,就看得出慕容荇對卓燕夾雜著害怕與嫉妒的偽親熱之意。料想慕容荇無論哪方麵都應不是卓燕的對手,所以那時也並無十分細想。


    她一個人沉默數久,迴過神來,隻聽二人又討論了些十二高手之況,慕容荇又言說山莊食糧也沒什麽影響,兩人似乎打算同去進食。


    我不太餓,我便不去了吧。白霜道。


    朱雀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你不去?


    我……去山莊別的地方看看。有人受傷,想必會有些什麽地方缺人手,我去調節調節。


    也好。慕容荇已道。我也正愁有幾個地方無人當值。


    朱雀也便不再說什麽,意示默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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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見到朱雀時,已是天色入幕。這讓她吃了一驚,因為,朱雀甚至從來沒有來過她的住所——如此“屈尊”之事,他這麽許多年,從未做過。


    但今天居然來了?


    看來你——總算消停下來,打算好好養傷了?朱雀說話時,臉色看起來也並不好。


    白霜不知如何迴答,隻好點點頭,道,神君可好一些了麽?


    我等你等到現在——我沒派人來找你,你也便幹脆不來?朱雀口氣一轉,卻原是責備之意。


    白霜一怔。我……我隻以為神君和慕容公子一直在談事情,所以……


    你是柳使,又不是閑人,我與他談事情,又不是談情——我原叫你陪我與他一起,你中途便走,走了更不迴來——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麽?


    但……但我真的有必要在那裏麽!白霜竟頂了句嘴。我這個樣子,你不在意,我卻在意呢!更何況,你哪裏是不在意,你在心裏——早看不起我了吧!若不是此刻山莊無人,你身邊無人——你根本想也不會想到我!


    柳使白霜!朱雀的聲音陰沉而怖人,隻一刹時就讓白霜覺到寒意裹住全身般的窒息。她沒來得及想象他會用什麽方式來“報答”她的這番頂嘴,朱雀的身形已壓到近前——即便是在重傷之下,他的動作竟沒有慢去半分。


    她下意識地要呀地喊出聲來,但一貫的矜持忍耐又令她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隻是嚇得向後坐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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