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孤迴至眾人休息之處,約略看了看,見程方愈帶著幾個小袋欲去裝水,便叫住他。


    給我吧。他伸出手來。你先迴去。


    程方愈略有疑惑,但仍是依言將水袋都交給了他,看他獨自向水邊行去了。


    住處離江岸並不算太近。拓跋孤集了水之後,先自喝了數口,卻並不急著返迴,反是在岸邊坐了一會兒。旭日東升,雖然因地形之故,視線略阻,卻仍是幅大好風景。


    許久,身後才傳來腳步聲,時深時淺,很是不均勻。


    你是故意要我走這麽遠的路?卓燕似乎是在苦笑。


    拓跋孤待他也坐下,遞給他一袋水。卓燕仰頭便飲,直飲得大半袋,方才歇了口氣,道,躺得太久,忽然有點不會走路。


    你與她——說完了?拓跋孤道。現下是準備來告訴我的了?


    卓燕點點頭。此事原不該與旁人說起,不過——正如她所說,她並未做錯任何事,也便沒有什麽不能說。也許確該讓你知曉比較好。


    他停頓了一下,緩緩地將慕容荇如何學了少許蠱術、如何向林芷下蠱、林芷如何遭受痛楚、兩人因此蠱有何等關聯以及如何化解,均一一道出。


    拓跋孤聽後。卻並無十分反應,隻道,聽你們前麵言語,我便也猜到了七八分,隻是情蠱有這諸種後果,我卻不曉。


    卓燕笑。所以你若要慕容荇死,隻消殺了林芷便可——不過我知道你必不會如此做。


    為何不會?


    你還要說動我來為你做事——若你殺了林芷,我定不會受你青龍左先鋒之職。


    你眼下倒真已全不避忌,林芷於你之要緊——竟已放在明處與我討價還價?


    這有什麽——反正你早看在眼裏,我有什麽可隱瞞的?


    我原以為——你會對廣寒更感興趣,想不到你竟會喜歡林芷。


    廣寒?卓燕哈哈一笑。倒不是不感興趣,隻是——高攀不起。


    林芷便攀得起?她已是旁人的女人,似乎更不該攀吧?拓跋孤反問。


    說得也是。卓燕一笑。所以——此事隻能你知,我知。


    拓跋孤與他目光相對。也微微一笑,道,那麽我手裏的籌碼又重了幾分。


    隨便你罷,反正我本也未打算做什麽。


    拓跋孤笑意收攏。眼下她有了身孕。依你的說法,她是極為危險的了?


    卓燕點點頭。我先前告訴過慕容荇,我說林芷的蠱蟲附著在她髒腑深處,一旦醒來便開始活動,若是這樣一個身體懷了孩子,那麽極有可能那胎兒也會成為蠱蟲食用和咬齧之物。


    聽來駭人。那麽隻能讓林芷設法將孩子拿掉了?


    若是可以,倒也罷了,隻可惜情蠱既是以那樣的方式種入林芷身體,它與那胎兒便天生會產生親近。因此,蠱很可能現今已然寄生於胎盤之中。但它本身又必宿在林芷體內不走,所以恐怕沒有哪一種藥能在這種情況之下將胎兒輕易拿走的。若貿然嚐試,恐怕林芷性命不保。


    拓跋孤皺眉。既不能拿走,留下也是蠱蟲的食物,那麽……


    不止如此。這數個月林芷多半會受到比以往更烈之痛楚。往日的藥亦不能再多用。我不再放她迴去,便是因為若有任何意外情形發生,大約也隻有我才有辦法保住她的性命——若讓她再迴慕容荇身邊,天曉得那個不學無術之人又會將她弄成什麽樣!


    你不是有一勞永逸之法麽?拓跋孤看了他一眼。


    一勞永逸之法?


    你先前說的——你可以為她解蠱。


    卓燕嗤地笑了一聲。給她解蠱——我倒是願意,奈何她不從。


    你問過她?


    你說呢?卓燕反問。


    既是為了救她性命——你不會硬上麽?拓跋孤似有五分玩笑,又似有五分認真。


    算了——這事兒戲不得,她蠱毒不淺。我現今卻重傷在身,要是未解得掉,她是要搭上性命的。


    那麽便等她十月懷胎,生一個被咬得殘缺不全的兒子出來?


    老實說,現今我也有點無計可施。好在林芷自己懂曉針灸之法,我方才讓她試了以針引之法。將蠱蟲引開數寸。她聽不見蠱蟲的位置,此法一定要我在才行。好在在此之前這蠱蟲幾乎還是休眠之態,她和胎兒還未有甚損傷。


    卓燕說著,又歎了口氣。不過,懷胎十月——時日還很長。到得後來恐是撐不住,蠱蟲多半必是要寄至胎兒體內的。隻是胎兒大了,蠱蟲畢竟小,倒也不至於吃掉它,隻是——分娩之時,她與孩子兩人活一個下來,已是萬幸了。那孩子就算活下來,若蠱蟲隨分娩從此寄在新生兒身上,這孩子的命可說也苦得很。


    這孩子又會如何?


    倒是不會有情蠱的種種問題了。卓燕道。隻是小小身體裏便寄了一條蟲子,那滋味苦不堪言罷。而且——這般蠱又該怎麽解,我倒還真不知道。


    這般遠的事情,還是先不必想了。拓跋孤道。不過看來你亦不願意將林芷交還給慕容荇,等到此間事畢,我倒可以容你帶她去青龍穀。


    這又算一個引誘我的條件麽?卓燕笑。但我能帶她去的地方有很多,未必要去青龍穀啊。


    拓跋孤一笑。隻是因為折羽也身懷有孕,或者她會想有個伴。


    卓燕竟是微微一怔。蘇折羽——這麽快麽?


    算來已有五個月了。拓跋孤道。等我迴到青龍穀,沒多久也要生產了。


    卓燕竟是悄悄歎了口氣。沒想到你說起蘇折羽,會是這樣一種表情,我……


    怎麽?


    我……倒不大合時宜地想起了……疾風。


    拓跋孤麵色微變,不過隨即又恢複如常。


    單疾風——他若不是那麽沉默寡言——他若當初能將事情說出來,想來不會是這個結果。拓跋孤淡淡地道。


    他又看看卓燕。但既是過去的事情,便終究隻能讓它過去。我隻希望你若有一天成了我的青龍左先鋒,不會仍懷著恨意來見我、為我做事。


    我沒說要做青龍左先鋒。卓燕反駁著。


    我隻是說如果。拓跋孤的目光卻半刻也沒離開過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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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愈高,就連冰川吹來的奉,亦已不那麽寒冷。


    冰川之中的淩厲。卻在反複把玩手中那柄烏劍。


    天色已亮。朱雀為瞿安與白霜二人運功療傷,竟是療了一夜。


    再是有什麽神功蓋世,什麽巧妙的運力之法,這般耗費一夜的功力。又在此極寒之地——他必定也已精疲力竭了吧?


    淩厲自己倒也不覺得冷了,心中隻是反複思索那同一個問題。


    動手——不動手?


    蘇扶風覺出他心思動蕩,見他握劍的手,便知他念頭。


    若是他們,必不會如此做的。她開口道。


    什麽他們?


    若是拓跋教主,或是邵宣也,多半是不會乘人之危的。蘇扶風道。


    淩厲知她看穿自己心思,苦笑道,你是勸我不要動手了?


    倒也不是,因為——我們與他們。本就身份不同,他們是一門一派之長,算是有身份的人;我們呢,從來就是小人物,原本出身就是做這樣見不得光的事情——有些事情也許。便是注定要有我們這種人來做的。


    你這樣一說,我反倒更難受了。淩厲道。我會猶豫,本就證明我其實不想動手,對麽?你會猜到我心思,這證明你也有一樣的想法,對麽?若是如此,為何我們要逼自己做這個小人。


    蘇扶風隻是莞爾。我並不想要求你作任何決定呀。所有的選擇,都是你自己在作的。


    淩厲隻覺她這話中似乎有些深意。卻也並不多想,將劍交迴左手,道,號,那我這次便先選擇不動手了。若下次被我碰到別的機會。那便說不準。


    迴頭卻隻見那便瞿安與白霜都似是醒了,雙目已睜開,隻是仍受朱雀掌力控製,並不能動彈。


    看來已有起色了。淩厲心下甚喜,便站起來等朱雀收勁。後者內力緩緩迴收。有頃,手掌離開那兩人身體。


    淩、蘇二人尚未及邁步走近,忽然隻覺一股濃烈的殺意湧現——竟是瞿安——便在朱雀內力將收未收之際,他已迅雷不及掩耳,向朱雀出手!


    “砰”的一聲,這猝然而出的掌力擊中朱雀胸口,淩、蘇二人猛然停步,覺出身周像是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寒意拂過——比這不勝寒更冷上十分的寒意。一切像極了朱雀在昨夜受激而出的那一股爆發,除了,這一次隻是那麽極短極短的一瞬,隨即消退得好似從未存在過。


    迴看朱雀,他右手捂胸,已說不出話來,半晌,未能忍住的鮮血終於順著嘴角綿綿不斷地淌了下來。


    他得手了!這是淩厲的第一個反應。瞿安終於得手了,雖然選在此時出手,或許並不光彩。但奇怪的是瞿安並沒有進一步動手——沒有給予顯已重傷的朱雀致命一擊,反而立在那裏,臉上盡是難抑的不可置信之色。


    白霜已難抑憤怒,話也說不出一句,隻徒手擊向瞿安,似是再也難以原諒此人竟會做出如此卑鄙之舉。可唇齒帶血的朱雀偏偏在此時低嘶出一句“住手”,那低啞的聲音讓白霜心中一緊,無法不從。


    掌力擊至瞿安,隻夠讓他後退了一點點。


    直到現在,你仍是這般恨我。朱雀的語聲一時間竟好似悲鳴,似嗚咽。他停頓了一下,卻竟又露出絲難以言狀的笑來。


    隻是,你看到了,你殺不了我的。他緩緩說著,聲音已平。白霜,扶我走。


    白霜輕輕扶起朱雀,忍住自己的傷痛,咬牙向崖下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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