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孤離開安慶去徽州是在十一月了。臨近十月的時候,他開始煩惱一件事。


    一邊是教中上下去徽州的準備和教內變故後的小小動蕩;一邊,是他每年都要孤身一人踏上的行程。


    蘇折羽自然很清楚他的煩惱。她知道,無論有多麽重要的事,拓跋孤十月必去漠北是無可更改的——在知道他為什麽而去之後,她更明白這一點。


    所以她小心地給他提建議:或者推後去徽州的行程,或者把一些事情交予霍新等人操辦。如果可以,她也必會在教中幫忙。


    他卻並不迴答,直到十月終於來到,他像是想到了一個主意。


    東西你都替我準備好了,是吧?他說。


    是。蘇折羽道。主人準備什麽時候動身?


    拓跋孤卻隻是端詳她。迴來一個多月,你都沒出去過——悶麽?


    蘇折羽不明白他意之所指,惶惶地搖頭:不悶,折羽隻要跟在主人身邊……


    拓跋孤的手勢止住她不用想也知道的台詞。把東西拿來。


    蘇折羽依言取來。每一年她都為他準備,水和幹糧,一些南方的特產和酒,一些香燭,二百兩銀票,還有他的換洗衣裳。


    拓跋孤翻了翻,把自己的衣裳翻出來,順手丟到床上。


    把那邊的拿來。拓跋孤指指床頭。


    蘇折羽才注意到床頭放著一疊新衣。她心中微微一沉:什麽時候主人的新衣,我卻不知道了?可是口中卻當然不敢問,默默地拿了過來,才突然發現這衣衫並不是拓跋孤的尺寸。


    自己去試試,合適的話,就帶上吧。拓跋孤伸手去拿包袱裏下一個東西。


    我……是給我的?蘇折羽訝異至極。


    柳金鳳今天剛拿過來的。拓跋孤道。大漠的天氣,和這裏不大一樣。


    我……折羽也要……要去漠北?


    拓跋孤哼了一聲。蘇折羽,你現在可真是後知後覺啊?


    是……是……折羽錯了,折羽隻是……從來都以為……這件事主人不會帶著旁人……


    本來,我倒也是想帶你去。拓跋孤道。可惜想了一想,我還是走不開——隻好勞你大駕,蘇姑娘,請你一個人替我跑一趟。


    蘇折羽被他的口氣嚇得抱著衣服便慌忙跪倒了。主人隻管吩咐。她慌道。折羽……折羽太過遲鈍,先前全沒料到……


    她是真的沒有料到。一年之前的拓跋孤,九年以來的拓跋孤,始終是以那樣一種凜然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她明白,沒有什麽可以替代,他也不會讓什麽人來替代——甚至參與,甚至知曉這件事。她蘇折羽是要什麽樣的三生,才修得到這樣的榮幸?


    她偷眼瞧他,萬幸,他的眼神還算寬容,就像她在馬車裏陡然發現身側竟然有他時他的那種眼神。她心裏狠狠地一動。是的,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喜歡這麽戲謔地看著她,這眼神分明仍不把她放在眼裏,卻已經與往日不同了。


    她心愈發地亂了。她發現跟了他這麽久,她竟變得愈發不了解他,甚至於——再也、更也猜不透他心思了。她為此惶恐:他看重的是她善解他意的那一麵,如果她失去了這個本領,於他還有什麽用?


    他沒有叫她站起,自己卻從椅中站起,她偷瞧見他走開去的腳步。你聽著,蘇折羽。他的口氣嚴肅而低穩。你最好是在十月二十日之前趕到——具體的方位,我明日會將地圖給你。找到他們家之後,以我的習慣,是要在那裏住上半個月——你可以另有打算,不過,無論如何,最晚十一月初一,一定要找到那裏。如果你誤了忌期,蘇折羽,我會殺了你。


    蘇折羽知道他當真,慌忙磕頭應了。


    你迴來就徑直去徽州吧。拓跋孤的腳步走迴。如果你十二月還不迴來……


    折羽一定會早點迴來的!蘇折羽生怕他口裏再吐出一句“我會殺了你”來,慌忙答應,誰料卻覺到拓跋孤的手從她頭頂順隙摸下來,垂到她臉頰。


    ……我就去大漠找你。


    她驚得心頭怦怦亂跳,不知該如何應聲,隻聽拓跋孤又哼了一聲道,所以你若擔得起我丟下青龍教這許多事情不管的後果,便盡可像十年前那般迷路。


    她的臉被他摸到下巴的手一把抬了起來,仰麵見到他眼神,雙頰一下便紅了。不過現在有小玉。他看著她的嘴唇道。如果它吃得消大漠的天氣,你就帶它一起去吧。


    蘇折羽點頭不成,隻好眨巴眼睛表示明白。


    拓跋孤才放過她,容她起來,另將其他物品的用途都與她說了。末了,又道,那兩個老鬼若問起我為什麽不去,你便告訴他們實話;不過多半是不會問。


    蘇折羽一一答應了,便再去作些別的準備;拓跋孤也便將那漠北地圖逐一細繪起來全文閱讀。


    隻是這夜蘇折羽卻絕對沒有得到出發前應有的休息,一直到天色漸明,一絲細微的吹冷汗珠的晨風才令拓跋孤稍許憐香惜玉地將被子拉扯上來,遮擋了一下她**的胸膛。她被他抱在懷裏,脊背貪婪地吸取著她的主人身體的溫度——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早已變得貪婪。


    記著我跟你說的話,嗯?拓跋孤還是低沉著聲音道。


    嗯。她嬌弱地答。


    我說了什麽?拓跋孤並不那麽輕易放過她。


    主人說……折羽若誤了忌辰,便……殺了我……


    你知道就好。蘇折羽感到他手臂移開,略一彷徨,他又重新圈住了她。這個你帶著。她覺出一件冰而硬的東西觸到了自己肩上。


    她便伸手去摸,誰料這一摸卻大驚失色。


    這是……!


    他們若不認你是我派來的,就給他們看這個。拓跋孤道。女兒的嫁妝,總不會不認。


    蘇折羽捏著那似鐲非鐲的純金圓環。可是……這不是那時已經給了邱姑娘做嫁妝了?


    本來是有這打算,不過——何必便宜了邵宣也。拓跋孤不動聲色地道。你記著,這東西迴來便要還我——若它丟了,你也一樣是死路一條。


    蘇折羽心中一凜,連忙答應。


    還有。拓跋孤說著,伸手到她胸口。蘇折羽被他滾燙的手掌撩撥得極不自在,忙顫聲道,主人……主人盡管吩咐。


    如果你敢讓第二個男人這樣對你,我也殺了你。他冷冷的語調,與他滾燙的手掌恰恰相反。


    蘇折羽咬著唇拚命點頭。這需要說麽?難道他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的主人,她還會容許什麽人沾她一絲一毫?又有什麽人能像她的主人一樣,讓她有分毫的歡喜呢?


    主人……她久久吟哦,像是要把這個稱謂,和這種感覺,永久地封印在一起。


    可是,千裏之外的洛陽城,那個替她留在明月山莊的女子的命運,似乎,連這樣一點偶然的光亮都沒有。就是這日掌燈時分忽然從黑暗中出現的人影,讓她發現一切的躲避似乎,都是永遠的徒勞無功。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失聲尖叫。


    人影桀桀一笑。你本事很大麽,怎麽攀上的拓跋孤?以為躲進了明月山莊,我便不敢來找你了麽?


    不是,不是的……蘇扶風不住向門外看著。大哥,此事中間緣故甚多,我……我怎會想躲你,但現在……現在邵宣也快迴來了,說話不方便,大哥還是先走吧!


    走?人影冷笑。黑暗中,這個昔年黑竹會,現今天都會的龍頭老大俞瑞的臉孔模糊不清,可是即使如此蘇扶風仍能清楚地知道他臉上的表情。她渾身發冷,發軟,向後退了一步,卻立時被他伸手過來,牢牢把住。


    讓我試試看。他輕笑著。做了邵宣也的女人,你有沒有變得……更有女人味了點……


    她慌亂中的後退完全被他阻死,肆無忌憚的嘴唇壓下,她的大哥在她嘴角頰邊索取,而她的反抗——如果有的話——是那麽無力。昏黃的燈火晃動著他粗重的唿吸的節奏。她閉上眼睛。是的,何須在乎——她逃不脫命運的重複,又何須反抗。


    俞瑞的手冰涼涼地滑入她衣襟,可是摸索下的蘇扶風身體卻僵硬得比他的手更似一塊冰。他把她一推,看她的臉。她麵無表情。


    看來邵宣也並沒把你調教好啊。俞瑞冷嘲道。不知道如果換做淩厲——你會怎麽樣?


    蘇扶風聽到淩厲的名字,眼神才動了動,轉過來看他。你為什麽要派劉景去?你答應我放過他的!


    看你這個樣子——還不承認你都是為了淩厲?俞瑞冷笑著伸手勾她下巴。


    對……但當初……當初都是說好的,你不再找他的麻煩,我才答應你……你為什麽要食言!


    蘇扶風!你不要當你大哥是傻瓜!俞瑞聲音提高。有淩厲在,你能心甘情願地跟著我麽?


    我說過不會去找他了!你……你放過他不行麽,他……他難道不是你最喜歡的弟子,而且從來對你沒有二心,你為什麽要對他下手!


    你以為你為他做的事情,你給他說的好話,他會知道?俞瑞陰陰地道。就算他知道了——他隻會看不起你,因為——你比以前更賤,我可以跟你上床,劉景也可以跟你上床,邵宣也也可以……


    你住口,不要說了!蘇扶風渾身顫抖,捏住他的手腕要把他推開,卻不料俞瑞一挺身將她壓住,攔腰抱到了床上。你叫啊。他淫邪地笑道。我喜歡聽你叫,叫得驚天動地,叫啊!


    現……現在是在明月山莊,大哥,你……你不要亂來……!蘇扶風掙紮中斷斷續續地道。你……你來有什麽吩咐,盡……盡管說,但……但是……


    我來就是要你!俞瑞兇狠地壓住她。區區明月山莊,我還不放在眼裏!


    不要……邵宣也他……他就快過來了……大哥……


    蘇扶風這句話話音方落,俞瑞的動作倒真的停住了。她還沒來得及清醒過來,後者一骨碌從另一邊下了床。蘇扶風隻見外麵似有燈火顏色,仿佛有人走來,慌忙坐起拉好衣服,門已吱呀一聲開了。


    她慌得不敢站起,也不敢說話,這一瞬間的感覺竟然是想對著這個來得如此及時的邵宣也嚎啕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夠。她努力堆積起笑意,等他說話。


    頭發——怎麽這麽亂。他看到她幾乎是一怔。


    啊,是麽。蘇扶風強顏道。我剛剛——小睡了一下,剛起來……你……你呢?怎麽一天都……都不在?


    娘叫人送了幾個小丫頭,讓我去挑。邵宣也在椅中坐下。她說——你嫁來已經快要三個月,如果半年還沒有喜,差不多也要給人說閑話了。


    所以就讓你納個小的?蘇扶風道。這樣……這樣也好。


    好什麽!邵宣也道。成親三個月便納小,成何體統!


    可是……那怎麽辦……總也不能讓我把你們邵家給耽誤了……


    邵宣也奇怪地看著她。這又不是你的錯——你今天……怎麽了?這樣一看她,他才注意床上淩亂,頭發自不必說,她衣衫也是不齊。


    不是我娘教你故意弄成這個樣子勾搭我吧?他不禁失笑。


    啊……其實……蘇扶風原在發愁不知如何解釋,這一下便順勢作出羞答答的樣子。可邵宣也隻覺得她愈發奇怪了,因為平日裏的蘇扶風,怎麽也不會是這樣的。


    他走近來。是我娘跟你說了些什麽不好的話了?他坐在她身側。其實完全不必理會——


    他說到這裏,突然發現蘇扶風嘴角處似有破裂,一停。


    怎麽迴事?他伸手入懷,摸出手帕來。


    蘇扶風才覺出嘴角隱隱作痛,顯然是拜俞瑞所賜,眼神略有悸惶與緊張,抬眼看他;他卻隻將手帕遞過;她接來一按,拿下來隻見小小一團血漬已暈在帕上。


    她不敢看他。此時此刻的她更想大哭一場。任何一個男人見到自己的妻子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床單淩亂,以及嘴角破裂,都會去聯想到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邵宣也隻這樣坐著,看她,所有的聯想隻是善意。


    天氣幹燥,是上火了吧。他笑笑。剛好,今天膳房做了點降火的東西,我先過去——你整理好了便來廳裏?


    你不要走——她脫口。


    邵宣也疑惑。怎麽?


    蘇扶風慌忙定了定神,搖頭勉強道,沒,沒什麽……


    邵宣也見她似乎心神不寧,雖然不解,也並不打算多問,站起道,娘和那幾個小姑娘還都在那兒——一會兒你也得見著她們——我先走了。


    蘇扶風嗯了一聲,愣愣地在床邊仍是坐了半晌。本以為門一關上,俞瑞定又會餓虎一般出現,卻沒了動靜。


    她迴過神來,才敢到後麵去找他,卻見帳後空了,他不知何時已不在了。


    蘇扶風先鬆了口氣,心裏卻陡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難道他……


    她顧不得理好衣裙,已經飛奔了出去。


    冷月寒光,邵宣也人影已很遠。她心急如焚,運起十成輕功,從庭院中穿過。


    宣也!她嘶聲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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