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過了有大半個時辰,淩厲閉目,隻覺渾身從如在棉絮裏一般,到漸漸有力,又複迴到初始那種溫軟的感受——他略略睜眼,終於感覺到後心傳來的勁力已漸弱至消失。


    廣寒?他輕輕喊她,她的手卻微微一動,似是示意他還未到可以分心的時候。


    他隻得正襟坐著,不動不彈,不言不語。


    再過了一會兒,邱廣寒指掌收去,他耳中聽見她起身跳下地的聲音——咚的一聲——對,真的是咚的一聲,就像一枚石子落到了井裏。這個看上去有點過分興奮的邱廣寒落地時,腳步卻虛了,膝上一軟,往地上摔去。


    廣寒!……還好麽?他目光追著她摔下,又站起,卻發現身體竟酸麻難動,伸不出手去扶她。


    那兩處穴道竟還沒有解開。他心中苦笑,隻見邱廣寒無事一般站起來反而扶住了他,不覺道,你這認穴打穴的功夫,也是跟你哥哥學的麽?


    不是——這個晚些再說。淩大哥,你現下是不是覺得舒服點了?我已把你渡讓到我身體裏的真力盡數傳迴給你,你若不是許久沒用生疏了,應當就同以前一樣吧?


    淩厲略略調息一口,道,沒有什麽不適。


    那就好。邱廣寒鬆了口氣,道,其實我之前也有點擔心,因為也聽說像你這樣失去功力數個月,突然受這麽大的力會不會難以支持——現在看來,也無大礙,大概因為這身力氣本來就是你自己的緣故罷。


    淩厲卻微微苦笑。但我卻寧願你不要還給我。


    為什麽?邱廣寒一怔。不要還給你,為什麽?


    沒什麽。淩厲垂首,不欲發言。


    邱廣寒微一沉吟,卻突然笑了起來,伸出食指來往他額上輕輕地一點。傻瓜!她笑道。你以為我變迴了純陰體質,就要不理睬你了麽?哪有那種事!我現在可好得很呢!


    淩厲心中一蕩。這輕輕一觸中,有種極其熟悉的氣息,但似乎太過熟悉,又讓他覺得有什麽事情非常不對。他不敢接她的話,隻道,可惜你把我點在了這裏,你也不能再給我解穴了,不知何時才會自解——若有什麽人來,那就不妙了。


    一兩個時辰就好了——這地方哪會有人來呢。


    那可不一定。


    那可不一定。邱廣寒渾身一震——這沙啞的語聲竟從外麵傳來。她下意識地便去抓邊上的兵刃,才不過將劍拿在手裏,倏忽一閃,門外的黑影竟已站在了麵前。她慌忙往淩厲身前一擋,道,你什麽人?便要拔劍。手方動,對麵那人的劍柄卻已壓在了她肩上,令她再也動彈不得半分。


    烏劍。這黑影瞥了一眼她手中之劍,低啞地道。淩厲,你還要不承認你是淩厲麽?


    邱廣寒隻覺肩膀被壓得難受至極,悄悄使力一卸,竟卸不開這壓勁,正欲說話,隻見淩厲已夾入兩人之間,將那人的劍身輕輕一撞——也似是那人有心放鬆,竟由他這麽撞了開去。隻可惜淩厲上身幾乎完全無法動彈,撞開了之後,也隻能立在那裏而已。


    淩大哥,他……邱廣寒開口想問。


    你一路跟著我,到底要幹什麽?淩厲已道。


    黑衣人頓了一下,突然嗬嗬大笑起來,嘶啞的聲音在這未點燈的暗室中顯出異樣的恐怖。


    怎麽,不裝了麽?他陰沉沉地道。想一想上次,你是怎麽求我放你一條活路的?美人在側,反而不在乎了麽?


    你如果是要殺我,早就動手了。淩厲道。再問你一遍,你定要找到我幹什麽?


    那人唇間冷笑,不防間,突然出手,觸向淩厲肋下。


    淩大哥!邱廣寒驚唿,隻見淩厲負痛之下,卻用手去扶胸口,竟是穴道已解。她不覺一怔,說時遲那時快,手中又一空,烏劍竟不知何時被卷走了,但那黑衣人卻又一甩,將劍甩入淩厲懷裏。


    你現在穴道已解,動手吧。黑衣人陰惻惻地道。


    動手?


    邱廣寒見這黑衣人竟是倏然間給淩厲解了穴,迴想他起初進來的身法,心中才真相信是遇上了高手,心道這樣的人若有心要殺了我們,隻怕我們決計逃不過。隻是他又為什麽非要跟淩大哥動手?難道他看不出來:淩大哥不會是他的對手麽?


    黑衣人見淩厲疑惑,冷笑道,我不會占你便宜。我與你公平一戰,你若輸了,命就交給我迴去交差;我若輸了,也任你處置txt下載。


    但你又是誰?


    淩大哥,你別聽他胡言亂語了。邱廣寒插言道。這個人,還說不占你便宜——但他剛才在外麵偷聽,明明知道你武功剛剛迴複,還不得片刻調息,偏要立時就比武,那你又豈能用出全力——我看,他多半是怕輸給了你,才特地挑在此時。


    你……那黑衣人竟是被她這番話說得無言可答,沉了一沉,又恢複嘶啞的嗓音。


    那麽你說,他要多久才可以迴複氣力?


    照我看——邱廣寒目光閃爍。少說也要兩三個月吧。


    那人哼了一聲。小妮子信口開河——好,淩厲,我給你七天時間,七日之後我再來找你,到時候,可別找什麽借口!


    你等等。邱廣寒見他要走,忙又叫住。還是不公平。你知道他是誰,心裏有底,我們卻不知道你是誰呢。


    就算你知道了也沒有用。


    那何妨讓我知道呢。邱廣寒咄咄逼人。


    那人沉默,笑笑。七日之後,你便會知道。


    你這人……


    廣寒。淩厲伸手拉住她。別爭了,讓他去。


    那人看他一眼,又看邱廣寒一眼,閃身而去。


    淩大哥,你猜到他是誰了?邱廣寒轉身問她。


    淩厲搖頭。


    那……那怎麽不讓我問他了?


    我也想不透呢。淩厲坐下來。一個殺手,居然會想要跟人公平交手——這個人,太奇怪。


    殺手?你怎麽知道他是殺手?


    我能感覺得出——之前我在路上見過他,當時我說他認錯了人了,卻不料他竟一路跟我到此。


    你說他是殺手——可是你難道看不出來,他的武功很高啊!你以前不已經是最厲害的殺手會的金牌殺手了麽?又哪來這麽厲害的殺手?


    殺手這個圈子裏,也會藏龍臥虎,半點不奇怪。淩厲道。何況你說他武功高,我看也不盡然——他輕功上佳,但這本是殺手所長;他動作之間,似乎有幾分發虛,看起來,並不似內功有多麽深厚的樣子。


    是……是麽。邱廣寒不甚相信地道。但七日之後——七日之後怎麽辦呢?你真要與他相鬥一場麽?


    那是當然。淩厲道。你難道不感興趣他究竟是誰?


    我隻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邱廣寒很是有點氣鼓鼓地道。


    但他也不算是個壞人吧,至少,他沒有乘人之危,既沒殺我,也沒有打這烏劍的主意,更沒有打你這純陰之體的主意。


    他說不定有別的陰謀呢!邱廣寒瞪著他道。


    你幾時變得這麽喜歡懷疑別人?


    我是最壞的“純陰之體”,當然喜歡懷疑別人!


    淩厲瞧著她那似急又嗔的模樣,微微笑著伸手,將她的手拉過。


    放手呀!邱廣寒負氣地道。我現在可是邵夫人了,沒你這麽拉拉扯扯的!


    淩厲手心一冷,慌忙鬆手。


    “邵夫人”?他半晌才道。可你——根本就沒有嫁人.


    我嫁了。


    淩厲不語,隻看著她。


    他在門口抱住她的時候,她是一個溫暖的身體,正因為此,他覺得陌生,卻歡喜這樣的溫暖;而後,現在的她,迴複了冰涼,也正因此,她是她熟悉的邱廣寒,熟悉到——有一瞬間他覺得可怕,因為她本不該這麽令她熟悉。


    是的,她已經嫁人了,她應該有女人的氣味,而不是以前這種少女的氣息。可是她沒有。她和以前的邱廣寒,一模一樣。他不知道這一刹那,自己究竟是欣喜,還是惶恐。


    他危坐,保持住嚴肅的距離,保持住禮貌的態度。


    既如此,宣也怎麽沒與你同來?他放心麽?他拿住口氣。


    他呀——他哪走得開。邱廣寒低低地道。現在明月山莊也不知什麽樣了。


    怎麽說?


    我們成親那天晚上,我就偷偷從山莊出來了,這件事,就隻有邵大哥一個人知道。等到天全亮,他家裏人若發現我不見了——哥哥若發現我不見了——天下群雄都發現我不見了——後麵的情形,你想想,他一個人,要怎麽應付過去?


    你……你們……到底是怎麽迴事?能不能說得明白一點?淩厲似乎已拿捏不住那一本正經的口氣了。


    邱廣寒看著淩厲那個表情,倒忍不住先笑了。她抬起手來,溫柔地在他下巴撫了撫。


    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她愛憐地道。都不像你了,胡子都整麽長。我去燒點水,你好好洗個澡,好麽?


    不要。淩厲一把抓過她手。你告訴我,究竟怎麽一迴事。


    你啊,你這麽一個又髒又醜的樣子,我才不跟你講呢。邱廣寒輕聲慢語。怎麽,你準備永遠都這樣下去啦?還是等著有誰幫你來洗不成?


    淩厲一時窘迫之下,言語反而直了,隻道,你……你這算什麽,算與我**麽?隻有那一隻手捏著她,始終忘記了放開。


    這片刻的四目相對是如此自然卻又叫人臉紅,如此溫柔卻又令人心旌搖動。他喉嚨裏還沒來得及發出下一個打破氣氛的音節,冷不防邱廣寒卻先侵了上來,冰冷的唇在他唇線上狠狠印下她的痕跡。


    他甜蜜得無力鬆開她的手,心裏的惶恐卻令他渾身發顫,隻感覺到她纖細的雙臂圈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慌忙定神,退讓——在被抱緊之前退讓。


    她遷就了他的退讓,微微濡濕的雙唇,離開寸許的距離,沉默得好像它們是眼睛。


    嚇我一跳。淩厲吐字的唇有種故作的輕快。


    邱廣寒的唇角也輕輕揚了揚。她鬆開他來。


    我去燒水。她扶邊站起。


    他想再叫住她,卻不知為何沒了力氣——沒了勇氣,隻剩心裏一片混沌。


    卻是邱廣寒又先跑了迴來。對了,我都忘記了。蘇姑娘有封信,要我一定交給你,你看看?她邊說便翻著枕邊。


    蘇姑娘?淩厲心中一震。哪個蘇姑娘?


    是蘇扶風姑娘。邱廣寒站住了,將找到的信遞給他。


    蘇扶風?她又去找你麻煩了?淩厲頓時緊張,伸手奪信,卻不忘瞪著邱廣寒。


    放心啦——她這一迴,沒有惡意的,看起來隻是很急著要跟你說這件事。邱廣寒說著低頭。你先看她說了什麽,說不定很重要。我去生火了——詳細的一會兒再說。


    廣寒——淩厲下意識叫住她。


    嗯?邱廣寒迴過頭來。


    你……真的不再生我的氣了?他咬咬牙再次問出口來,這句從兩人吵架的第一日,就不斷亙在心裏的問題。


    邱廣寒看著地麵。還怎麽生氣呀。她嘟噥道。我若還生你的氣,那我也太不講理了吧……!


    淩厲低頭擺了擺手裏的信,道,那就好。


    他從不知多久前起,就始終在等她說這句話。他不能肯定自己起初願意不要性命救她,是否也是抱了這種得到她原諒甚至感激的僥幸之意。隻是,他很清楚地知道,無論她是什麽態度,自己都還是會這麽做的——即便是現在,她其實已是“邵夫人”了。


    真好啊。他喟然地,暗暗的在心裏歎了一聲。你終究不再怪我,隻可惜——我已將你永遠地錯過了。


    他默然了半晌,才慢慢揭開手上那漆封的信口,取出信箋來,展開。


    果真是蘇扶風的筆跡。


    是了,在洛陽城門邊上,那個熟悉的一掠而過的影子,不是蘇扶風,又是誰。


    爐子生起,新煙略略嗆人。邱廣寒將水放上灶台,覓地坐下,倚住牆。


    【之四純陰之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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