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亂將紙卷推開。顧笑塵的事情,他始終不覺得自己錯了——反正他習慣了人人對自己俯首帖耳,似顧笑塵這樣的,他早就有點不待見了吧?現在頂上來的那個副手是個單疾風一般性格的人物,做起事來全然不似顧笑塵,很是一板一眼。這種聽話的人才好吧?


    他倚在椅子裏,抬頭向屋頂看,無端地想起了蘇折羽。她不在,沒有更好的照顧邱廣寒的人選,這讓他心煩;可是他更心煩的或者是她不在,沒有更好的照顧他的人選?


    因為,有誰比她更聽話呢?


    如果是她,邵宣也和薑菲——決走不掉的。他心道。


    他卻做夢也沒有想到,幾天之後,連蘇折羽也會同樣地叫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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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折羽原路走迴一段,幸好,馬兒還在。天色亮了起來,一抹小小的晨光已預示了照舊的炎熱。夏至早過,小暑也去了幾天了。地上幹燥得半點水跡也沒留下,隻是青草尖上仍沾著幾分殷紅,讓蘇折羽還能想起,這是昨晚,她與蘇扶風動手的地方。


    她稍稍佇足了一下,臉上沒有表情——即便是由此想到了昨夜蘇扶風那一下舍命相救,也沒有表情。她隻是迴頭看了看喬羿。上去。她指指馬匹。


    啊,這……


    蘇折羽凝步不動,靜默的雙唇抿緊了疾風驟雨前的低沉。


    喬羿無奈,隻得上馬。


    蘇折羽牽了馬走。喬羿被她點了穴,本就行走吃力,騎馬也算清理之中,可是這般好似高高在上的感覺卻莫名地讓他覺得心中不安。他偷眼看蘇折羽。她的身形平穩,沉靜,半分沒有浮動。她的心情也正是這樣吧。如此冷漠——以至冷酷無情的一個人,可是——他下意識地抓了抓馬鬃——我以前,真的錯了?


    蘇,蘇姑娘啊。他開口,吞吞吐吐地道。我們要往哪裏找那個……蘇扶風?


    蘇折羽隻是沉默,不理會他。喬伊已經幾乎要窘迫得絕望的時候她才突然開了口。


    天都峰。


    為什麽去那裏?喬羿不解。


    那是她的老巢,她總要迴去的。如若她不去,那就先把天都會搗了。蘇折羽口氣不緊不慢。


    喬羿喉嚨裏抽了口氣。他不是不知道拓跋孤血洗伊鷙堂的事情,卻還是沒料到從蘇折羽口中,也可以說出這麽像的話來。


    他幾乎迷惑了。她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他猶猶疑疑地想。我剛剛想把她當好人看,她卻又不是好人麽?


    日頭漸漸毒辣起來。喬羿抬著袖子遮擋陽光。從馬背上望去,蘇折羽小半個側臉上滴下來的汗珠,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蘇……蘇姑娘啊。他還是這樣開口。你累了吧,你坐上來休息會兒,我下去走就好了,我保證不逃走的,好麽?


    蘇折羽卻隻是走著,恍若未聞。


    喬羿不敢再多話。一直到了下午,他早已饑腸轆轆,嘴唇更是幹得要剝裂了下來,卻也隻咬著牙不敢出聲。


    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處小溪。喬羿眼見再下去又要走遠,實在忍不住,叫道,不能喝點水麽?


    蘇折羽也不迴頭,隻是停了停,似乎是一猶豫,拉了馬調了方向,向那溪邊走去。


    她也真的有點渴了,可是見了水,卻不知為何,先出起神來。


    這幾個時辰下來,喬羿的穴道其實已經自解,他自己卻還未察覺,到水邊心下一高興,手腳一動,才自知曉,也顧不得什麽地翻身下了馬,到那溪邊痛飲。偷眼看蘇折羽,她還在靜靜發著愣,半晌,才見她伸手沾了幾滴水,撫到自己唇上。


    她似乎在想什麽心事,久遠,卻又神秘,甚至她的臉上會出現一些奇異的、陌生的表情,像是溫柔,像是羞澀,而後,卻又好像失落了,低下頭去。


    蘇姑娘,你……沒事吧?喬羿小心翼翼地問。


    他心道蘇折羽多半是覺得俯下去喝水太過不雅才遲遲不動,眼見下遊處似乎飄著幾支荷花,便起身去摘了片荷葉來,給她聚水。


    喝一點吧。他很是懇切地道。天實在是太熱了。


    蘇折羽卻站起身來,手掌一揮,便將那荷葉打在地麵。上去。她冷冷地說著,將也是好不容易才飲夠的馬匹一牽,停在他麵前。


    這……我是在關心你,蘇姑娘,你昨晚上病了一場,現在實在是太不曉得愛惜自己了吧!


    蘇折羽已經抬起手來——這手抬起來原本是要一掌打得他再也休想說出話來,可到最後卻成了反手,變掌為指,封住他身上數處穴道,連同啞穴,也一並封死。


    喬羿隻覺口莫能言,實在痛苦萬分,卻已無計可施。


    上馬,再走。


    當那日光已轉成夕陽的時候,酷暑終於退卻了少許。後頸上,被夕陽射中的皮膚隱隱灼痛。喬羿咳了數聲,仍是說不出話。他已覺出蘇折羽的步子似乎慢了,仿佛她已吃不消。他想若她在這裏又暈倒,又該怎麽辦?


    蘇折羽自己呢?她隻覺得眼前迷離起來,像是晃過一道又一道白光,盡管落日在她的身後,而不是前方。她緊咬住唇,那不知為何一遍又一邊泛上來的甜腥被她抑在了胸口。她悄悄伸手捂住口。如果這是他的孩子在向她發出預兆,那麽,她願意接受這種甜蜜的痛苦。


    在真正的日落時分,喬羿鬆了口氣。他終於看見了遠處還冒著零星炊煙的小村落。他隻能想到三個字:有救了。


    然而,第四個字卻不合時宜地來到了。這仿佛苦盡甘來的刹那他聽見一聲冷笑。哼。他的心一沉:誰?


    ——你想去天都峰找我?


    慢慢消去明輝的天空下麵,站著蘇扶風。


    蘇折羽鬆開了韁繩。我正愁找不到你。她淡淡地道。你來得很好。饒是喬羿習武不長,也覺出她這平淡裏頭,其實委實有幾分中氣不足。他卻發不出聲音來,想替蘇折羽吼些什麽的力量,盡數憋在了臉上。


    細看之下,蘇扶風的臉色也不好。她昨夜的傷不輕,當然沒那麽快痊愈,加之她顯然是一路跟了兩人來,自也不輕鬆。我也知道不是你的對手,我不是想跟你打架,隻是我知道你想殺我,若現在不出來,到前麵的村落,動手就不方便了。


    你考慮得很周全。蘇折羽還是那個淡淡的口吻。那你找我是有別的事?


    我昨晚上想過了。蘇扶風道。你一定有淩厲的線索,我現在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你能告訴我他在哪裏麽?


    我說過不認識他。蘇折羽表情沒半點變化。


    那麽是誰告訴你是我殺了邱廣寒?


    主人看一眼,便知是你所為。


    那又是誰帶著邱廣寒的屍體去見你家主人的?


    蘇折羽沉默。


    他現在,是不是在青龍教?


    我不知道。


    哼,你總算承認我說得沒錯,他去過你們那裏了?


    他的確來過,但是現在怎麽樣,我不知道。


    那……那好。蘇扶風道。我這裏有封信。如果你真的非殺我不可,就替我把信帶迴去,轉交給他。你能答應我這件事麽?


    我不能。蘇扶風說話間突然刀尖亮出,聲調也陡然提高。我憑什麽要幫你辦事!說時遲那時快,她人已箭一般激射向蘇扶風,連喬羿都為她這突然之舉嚇了一跳。


    蘇……


    這一個“蘇”字是啞的,他喊不出來。蘇扶風腕上與指上又纏了新的細鏈,迅捷無倫地擋住了蘇折羽的刀招,手勢一轉,指縫之中,鐵角逼人。


    蘇折羽冷哼一聲,變招。


    隻見她手臂一側,刀尖轉為向下,卻突然一挑,向上勾起,直劃蘇扶風小腹。蘇扶風往後一退,蘇折羽臂刀追身,這一下快到極致,她連氣也沒有換半口,一刹那便逼住了蘇扶風咽喉。


    蘇扶風抬目望著她,隻一霎時,她捕到了她的目光——在刀尖捕到她的血之前。


    ——你當年那樣舍己為我,隻為了今日親手殺了我麽?她靜靜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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