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廣寒又眯了一會兒,天光大綻,有幾分風涼,卻又有幾分悶熱。她振作起精神來,抓住淩厲圈住她肩膀的胳膊道,不如我們快些走吧?我自去騎小黑馬就好了。


    淩厲卻似乎有些無力,隻是嗯了一聲,動作遲緩地鬆她下來,讓邱廣寒很是覺出些異常。


    她連忙迴過頭去看他的臉。他那張靠得如此之近的臉上,一切表情都清晰無遺。


    你……


    她好像迴憶起適才的迷糊之中有些什麽不對,可淩厲已經下了馬,隻對她說,你別下來了,就騎這一匹,小黑馬換給我,好麽?


    好……邱廣寒怔怔看他。


    他對她微笑。你先往前走,我就趕上的。


    她點點頭,聽話地策過韁繩,輕輕一縱,往前躍出數步,又一緊繩子,略微一頓,迴頭看他。他將將走到小黑馬那裏,捧了花下來,見她停住,笑了一笑將花束抱了過來。


    你的。他把花舉給她。


    這樣的距離之間,她突然注意到他臉色很白。不對啊。她猛地撥開那障眼的花叢。你怎麽了?


    淩厲詫異。我怎麽了?你快拿著花。


    邱廣寒將信將疑地抱過了。前日的花已不完美,卻仍新鮮地綻著,襯出了邱廣寒一張雖憔悴,卻不改秀美的麵孔。


    現在可以原諒我了麽?他故意涎著臉,有點突然地問出一句來。


    邱廣寒微微一怔,轉開臉去。早沒有怪你,隻不過原諒不原諒,還不都是一樣。


    淩厲微微失望。無論如何,他想,你總是不肯明明白白地說出“原諒你”這三個字。


    他牽過小黑馬來,邱廣寒卻沒有再迴頭看他。他很明白她的意思:那些事情,她根本不想提起。原諒不原諒,你我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一黑一白兩匹駿馬,載著兩人在山郊快走。不知為何,淩厲卻總是墮在後麵。


    我們到下一個地方,好好再歇幾天吧?邱廣寒半晌沒見他上來,才轉迴頭來對他喊。


    便在這迴頭間,她發覺自己的目光突然好似刮到了什麽觸目驚心的顏色——小白馬的鞍後,竟是鮮血一直染紅了馬尾。


    她驚得一勒馬韁跳了下來。你背上的傷,還,還在流血麽?她跑去抓淩厲的黑馬。你快停下來!


    淩厲連忙一緊繩子。沒有,隻是……隻是有點痛。那血是……昨晚上付虎……那血滿身都是,你看看你自己不也一樣!


    邱廣寒心頭微微一鬆。的確,付虎是那樣死的,雖然有點匪夷所思,但也是事實。那濺得滿天滿地也濺得兩人一身的血,要不染髒這小白馬才怪。


    她卻仍然不依地要拉他下馬,仿佛就想仔細看清楚他背心裏的血並非慕青那一劍傷口破裂,但觸到他衣衫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騙人的。她心裏一涼。昨天明明下了雨,你的衣服明明應該濕透了,可是現在這一身怎麽是幹的?你明明換過一身了,為什麽還會有付虎的血呢?


    手中的花陡然跌落了,連同驚惶,散了一地。


    淩厲這一燒,燒了足足十天。


    連他自己都沒料到會如此。一場大雨,一次激動而已——他也沒打算逞能示強,隻不過想帶著邱廣寒走遠一點,再走遠一點,卻未料到嚴重至斯。至少,從昨夜至今晨這一番事情下來,先前幾日的休息完全等於白費。


    邱廣寒找人刷馬就刷了三天,將鞍頭轡頭也盡皆撤下洗淨又裝上了。兩匹馬喂足了草料,這才又精神起來。


    她也精神了一些,摸水將披散的長發隨意梳了梳,照例去看淩厲。這些天來他真是個病人了,失血過多令他的身體像個女人一般綿軟無力,以至於邱廣寒每次扶他坐起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吃吃地笑。


    你還笑呢?淩厲也笑還給她。我當真死了,誰照顧你?


    邱廣寒雙手往腰上一叉:誰在照顧誰?


    不過,幾日前邱廣寒是沒那麽笑得出來的。她先前總以為淩厲是個足夠經得起生死的人了,區區的傷勢複發——以前也不是沒發過——沒了這一迴確確實實把她嚇得不輕。淩厲也是這兩日才有好轉,雖然低燒仍縈繞不去,但身體慢慢恢複了些,也感覺得出來。


    他很明顯地感到天氣的悶熱。這季節。他想。才不過春天而已。


    這個鎮子果然也有頗為春天的名字,叫作楊柳鎮。自昔年隋煬帝賜柳樹“楊柳”之名後,這一帶改名叫“楊柳”的小鎮頗是不少,不過年代久遠,傳下來的也就這麽一兩個,還是因為土地並不富庶而未曾被前朝李姓天下勒令除掉。


    可是邱廣寒轉了一圈之後,發現這地方根本沒有柳樹,隻有遍地甜菜;鎮子不大,很有些窮困的樣子,比起之前兩人駐足數日的小鎮,實在要差得多了。


    淩厲以往也路過過這楊柳鎮,知道此處的無趣,不覺道,你不悶麽?這地方沒什麽可玩耍的。


    悶。邱廣寒實話實說。所以我才在屋裏陪你,不出去了。


    淩厲無話。從小黑馬上踉蹌跌下,一躺就躺到了四月,他也不知還更要躺多久,


    但這次要等你傷全好了再走。邱廣寒似乎猜透他心中所想。我們就住在這裏,你養多久,就住多久。


    這樣多耽誤事兒……


    不耽誤。邱廣寒道。反正日子也不會過得慢些或快些,在哪裏還不都是一樣,說起來這裏還清淨呢。


    淩厲輕輕一笑,似乎是無意,問起道,邵夫人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他自清醒過來的第一日,就見她頭上已重沒了簪子,隻是想她或者偶爾變換發式,也未開口問她。但一連數日皆是如此,饒是“簪子”這東西頗是兩人的敏感之辭,他也忍不住要問了。


    嗯——簪子麽?邱廣寒有點不自然。我也想起了,以前答應你說,再也不用了的。雖說……雖說我與你是鬧了一架,但既然這一年之約要守,沒理由簪子之約就不守了對不對。


    其實沒關係,你用那個也好——算作是個……防身之物。


    邱廣寒搖搖頭,從懷裏將那支頗為名貴的頭簪取出遞給他。


    你替我藏著好麽?她說道。等我迴去出嫁了,你再給我。


    我……?淩厲雖然下意識接過來,卻是不明所以。


    反正這些日子都有你在,沒什麽防身不防身的,我也不到處亂跑了。邱廣寒道。你就替我收著吧。


    他看著她笑靨一綻,已經拒絕不得。


    可獨個人的時候,他仍然確信一件事:她並沒有真的原諒他。甚至連這種念頭也是一廂情願,因為,她也許真的沒有——或不再——把他放在心上。


    ----


    平淡的日子太久了。


    平淡了太久的兩個人走出閉塞乏味的楊柳鎮,已經是六月光景,連這楊柳鎮的土地都綠了。兩個人就像重獲了新生一般地激動,就像小孩一般的好奇。他們才知道,付虎之死早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後淡去。很容易看出這是淩厲所為,但人人都“理解”這是淩厲在報付虎在武林大會上公然戳穿他身份的一箭之仇,連邵宣也也這麽認為。他初始也力爭淩厲必是自保殺人,可待見到付虎那樣一種身首異處的慘狀,也不得不緘口不語——除非是背後偷襲,否則絕無可能會是這般情景——淩厲與背後偷襲,那幾乎是同一個意思。


    但又怎樣。這江湖上每日裏死的人都不少,付虎也不過是逐漸被遺忘的角色而已。隻是慕青時不時上明月山莊討要說法,更將邱廣寒與淩厲同行之事渲染得難以入耳,時珍臉上便掛不住,一心後悔了當時在拓跋孤的施壓之下,真的同意邱廣寒跟著淩厲走了,便要邵宣也快快去將邱廣寒尋迴來。


    邵宣也雖隻作未聞,但若說是真的不在乎,那也是假的。就算他相信淩厲與邱廣寒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情,可每遇到人必被旁敲側擊問起此事——或者縱然不旁敲側擊,那語氣神態也極是別扭——他受不了。想著在家實在氣短,幹脆還是假作答應時珍,離了明月山莊。


    出來已經半個月。反正隨意走走也好,隻要不太快迴家,至於淩厲和邱廣寒找不找得見,也純看緣分而已。他卻沒料到與他更有緣分的似乎是薑菲——在遇見其他熟人之前,偏巧會先遇見她。


    正如淩厲也沒有料到,與邱廣寒南下欲待迴去臨安家裏看一看,卻會先遇見蘇扶風。


    蘇扶風戴了一頂大鬥笠,迎麵而來,模樣看上去有點滑稽。淩厲不知她是否有心在找自己,可這樣的情境卻當然尷尬,連忙迴頭望望,邱廣寒還隔著幾步。


    你怎麽在這裏?他沒辦法,隻能低聲問她。


    蘇扶風沒答,隻好奇地朝他身後的女子張望了一眼。邱廣寒抬起頭來,看見她,也停住了步子。


    是邵夫人吧?蘇扶風笑笑。


    蘇姑娘麽?我認得你。邱廣寒友好地向她伸出手去。真巧,在這裏遇見。你以前救過淩公子呢,我知道。


    嗯,真巧。蘇扶風似乎說得漫不經心,也伸出手去,要與她友好地相握,而此時的淩厲卻隻能眼睜睜地站在一邊。這場景讓他渾身不自在,但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憋了半天,才道:扶風啊,其實……


    平淡的日子真的是太久了,以至於誰也不知道該怎樣打破這種平淡,不過平淡真正被打破,也隻不過需要一瞬間。


    淩厲開口說出半句話的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可是這瞬間從蘇扶風的衣袖裏突然飛出一絲讓他心悸的光亮。是她的鏈子,她那聳人聽聞的暗殺寶器,那比機簧更兇險,更狠毒的暗器——不要說邱廣寒,不要說淩厲,就連蘇扶風自己也快要看不清它的動作,細似金針的袖器,那麽輕易地,一刹那,穿透了邱廣寒的胸膛。


    這所有的一切快得沒有半點征兆。兩個初次見麵的人,連互相伸出去的手都還沒有碰到。邱廣寒半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隻是這樣,倒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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