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關淩公子的事吧。一個沉靜的聲音從邊上傳來,說話的人也正從被桂蘭扯壞的半截幃布下轉過臉來。滿堂燈火照得她臉孔通明,數百道目光盡皆集中到她臉上,整個明月山莊一時之間好似也屏住了唿吸一般。


    淩厲實在沒料到邱廣寒會突然開口替他說話。他本來已經決定不多說,當真不得已便動手了。


    邱廣寒站了起來。人既然不是他殺的,他現在與黑竹會也沒有半分關係,懦夫才會認為以多取勝殺了他便是報了仇。她語調不高,卻竟令得全場皆靜,無一人出聲打斷或質疑。


    邱姑娘你……你是說我是懦夫了?時珍強抑怒氣。


    不敢。邱廣寒的目光往人群中搜到付虎。我隻是不想夫人被人利用。


    此話怎講?


    先說,這個匕首。邱廣寒道。是那位付神掌擲來的,是麽?


    付虎並不吱聲。邱廣寒一笑。不說大家也都知道,你早有預謀。


    那又怎樣?付虎強奪一句。


    再說說這位付神掌。邱廣寒又道。明月山莊給他發了請帖麽?


    時珍與邵宣也都是一怔,對視了一眼。邵宣也道,沒有。


    邱廣寒笑笑。料想付神掌也收不到帖子的。不過我看明月山莊盤查甚嚴,沒有帖子的人,又是如何進來的呢?各位英雄不妨看看自己的隊伍裏有無比來時少了人;付神掌旁邊的諸位,不妨也想想他是何時來的。


    幾個門派鼓噪了一陣,卻也並未少人。群俠每日亦是憑喜好覓座,難說付虎哪天起出現在明月山莊;今日付虎一桌多是獨客,多一個少一個亦無人留意,倒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邱廣寒卻還是笑笑。如此說來,便是我的錯了。邵大哥,這麻煩因我而起,我總是會負責的。


    邵宣也卻聽不明白,道,這話什麽意思?


    因為這裏隻有一桌客人是沒有帖子進了明月山莊的。邱廣寒道。除開我和淩公子,剩下的是我保證說出了事我負責,才放進來的。此事實在是我的錯,現下這些人裏,好像真的少了一個。若這些人本是伊鷙的忍者,相信起初將一個付神掌易容成普通人也不是太難吧!


    邵宣也這次是聽明白了,倏然轉頭道,顏幫主,看來這件事要問問你了?


    問我?顏知我帶了幾分無辜地站了起來。我們都是興漢幫的人,小幫小會,小本經營,沒有什麽問題吧?


    你之前說你是興漢鏢局出來,組了興漢幫的——正好興漢鏢局幾位鏢頭也在這裏。邱廣寒道。倒要問問曹總鏢頭,興漢鏢局真有他們這幾號人?


    顏知我笑道,隻怕我們幾個小人物,總鏢頭早不記得。


    童曉已然接話道,縱然別的不記得,李三這個醉鬼卻是我親手趕出去的,忘得掉麽!鏢局眾人聞言都大笑起來,那李三卻還在仰頭大睡。邱廣寒眉頭一皺。我料得不對麽?她去看顏知我,卻見他正對自己笑,不禁咬唇道,李三現在已醉了,沒法說話——他是並不表示你也是!


    這位姑娘非要把人說成是伊鷙堂忍者,倒有點異想天開了。慕家公子慕青道全文閱讀。便算他們果然來路可疑,那卻是另一件事,又何必混為一談。眼下我們在說的是邵大俠為何會與黑竹會的淩厲稱兄道弟,此事邵大俠自己也已經承認,姑娘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跟你說了淩厲不是黑竹會的人了!人群中突然一女子站起來尖聲道。你們這些人太不講道理——人家根本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你們一群人少自以為是了!


    邱廣寒聽見這熟撚的聲音,抬頭一瞧,說話人赫然是太湖的薑菲。隻見她一臉被按住了許久的神態,要她此刻才說出話來,隻怕已將她憋得半死。她一桌還坐著兩人,一名中年男子,一名青年男子,都是不認得,不過也料想中年男子該是薑菲的父親、“太湖銀標”薑伯衝。


    薑菲一說話,薑伯衝也慢慢站了起來,向眾人握拳賠笑道,小女無禮,請各位不要見怪。


    眾人見他賠罪,也便都賠笑答過,卻不料薑伯衝又接著道,不過竊以為她的話也不無道理,難道一個人自小入了黑竹,這之後就連棄暗投明的機會都沒有?淩公子誅伊鷙,本是武林中大功一件,他也曾冒死搭救小女與兩個徒弟。至於各位與黑竹會的過節,那是私怨,這等事就算非要算在淩公子頭上,也不宜就此否定了他,更不該在這武林大會上公報私仇。


    慕青隻聽得大怒,哼了一聲道,你女兒吃他救了,莫不是連人都搭進去了?要不怎麽口口聲聲為這種人說話,卻來說我們公報私仇!薑菲麵上變色,薑伯衝也自勃然,一旁青年男子已經跳起來道,你怎麽說話的?正是薑菲的大師兄陸荻。隻聽他道,慕公子若想指教,不妨站出來,陸某陪你走走場子!


    陸公子勿惱。台前一桌有人道。不值得與這些人一般見識。


    人群又向說話人看去,隻見他喝了口酒,也慢慢站了起來,竟是夏家莊莊主夏錚。慕青聽他言語中貶損自己,自然極是著惱,但礙於夏家莊的身份,隻敢怒卻不敢言。


    陸荻與夏錚之前素昧平生,聽他如此說,恭謹還了一禮道,夏莊主所言甚是。說著坐下。夏錚嗬嗬一笑道,兩個女娃兒都先說了話,不由得我們不開口。關於這件事,夏某以為,兩位姑娘和薑世兄都所言極是,淩厲的是非,委實不該以他過往身份來定斷。在夏某看來,淩厲和邵大俠合力除去伊鷙妙本是好事,不知為何被別有用心之徒說出來,非但不能證明他如今與正道武林同仇敵愾的立場,還連邵大俠都潑了髒水。若各位執意要在此找淩厲的麻煩,在下隻能同意薑世兄的看法,認為你們是在覓機公報私仇了。


    慕青忍不住低低哼了一聲,道,那段日子伊鷙堂找淩厲麻煩,誰不知道。他就算殺了伊鷙妙,亦不過為勢所逼,算什麽同仇敵愾,不過就是狗咬狗罷了。


    夏莊主,慕世兄,請勿爭執了。邵宣也開口道。此事原該在下早些告知諸位,好免去這一番誤會。慕世兄報仇之心,在下感同身受,但報仇原需找對仇家,可不能牽連無辜。淩厲今日來此,是受我之邀,並無他意,他也已說過,不會再為黑竹會這樣的東家賣命,所以懇請各位本著共為武林謀福之心,釋卻前嫌。


    時珍麵色不豫,但亦不好將自己兒子麵子拂了,隻得不說話。慕青冷笑道,好啊,既然邵兄都這般說了,再糾纏下去倒顯得我理虧。但報仇之事,我亦不能就此算了——若淩公子能告知兇手蘇扶風的下落,我便不再與你為難,否則的話,也休要說是我不給明月山莊麵子!


    眾人聽在耳中,倒都覺這要求頗為合理。若說淩厲並非兇手本人,蘇扶風下的手總歸不假。淩厲若真的存了“改邪歸正”之念,當然應該將兇手的下落說出來才是。因此一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淩厲身上。


    但邵宣也卻知淩厲必不肯說。他此刻也不知自己究竟希望淩厲說出來或是不說出來,但慕青顯然已作了讓步,自己終究不能再迫他。


    淩厲果然一字字地道,此事恕我不能見告。


    你……你說什麽!慕青兵刃一拔。給你臉別不要臉!隻消你說出來,我便饒你一命,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慕世兄,請你冷靜點!邵宣也道。你若當真在明月山莊動手,邵某也不會坐視不理!


    哼,不知你究竟得了他什麽好處。慕青冷冷道。好,那好,慕家今日便退出此會,有本事讓淩厲不要踏出明月山莊地頭一步,否則的話,休怪我無情!


    眼見慕氏一家站起退席,時珍連忙要打圓場,卻見邵宣也並無此意,麵色愈發難看。後麵邵凜見了,忙提聲道,不知大家對今晚的酒菜與表演還滿意麽?時候也不早了,各位早點休息,明日繼續起會!


    眾人有熱鬧看,哪裏肯就這樣散了,隻是邵宣也隨後便將淩厲拉了到內堂去,眾人議論半晌,才慢慢散去了。


    時珍也進了內堂。你給我聽好。她不無怒意地向邵宣也道。明月山莊今天雖不殺淩厲,卻也不能容他在此,即刻叫他離開!


    娘,這事情從長計議。慕青一家二十多個都在外麵,再加上那麽多人覬覦他手裏的劍,這種時候讓他走,等同於讓他去送死。


    你聽是不聽我的話?時珍強抑怒氣。你今日的表現,我此刻對你已很容忍!


    怎麽說我也是明月山莊少莊主,邵宣也忍不住道。淩厲是我請來的朋友,你無權趕他走!


    你這逆子!時珍抬手便要廓他,斜刺裏一銀黑色劍鞘一擋,淩厲站了上來。


    憑你也敢攔我?時珍怒道。


    邵夫人息怒。我走可以,但我有個條件。淩厲道。


    淩厲你……你現在不能走!邵宣也忙道。


    什麽條件,你說說看。時珍斂容。


    帶上廣寒。淩厲道。我跟她一起來,就要跟她一起走。


    邵宣也搖頭道,你現在賭什麽氣呢?你若帶她走了,你們兩個都會身陷險境!沒事的,你先迴房去,這邊我來交待……


    話說一半,忽然省道,廣寒人呢?


    這一來三個人都吃了一驚。方才淩厲被拉進來時一片紛亂,原以為邱廣寒定會跟入,卻不料仍沒見她人影。想到外麵那桌豈不還有深深可疑的顏知我,他慌忙搶出去。


    邱廣寒隻在跟顏知我不知說些什麽。淩厲也追出來,幾步過去便將顏知我一推,道,你還不走,等著逐客令麽?


    顏知我退了兩步站定,道,要說逐客令,淩公子比我更容易收到吧?


    你……淩厲語塞。身後邱廣寒也冷冷道,我自跟顏幫主說話,你來幹什麽?


    廣寒……!淩厲轉身道。他既來曆不明,與他有什麽可說?我們先走罷!


    先前是誤會了。邱廣寒淡淡地道。喏,你看,方才是少了一人,但現在已經迴來了,顏幫主說他是喝多了,方才正好去了茅廁,既然如此,也便沒道理橫加懷疑。


    是麽?淩厲仍然未敢便信。顏知我之前何等客氣有禮,對人從來都唯唯諾諾,但如今不知為何,怎麽看怎麽都覺得他的表情、語言之中都帶著種蔑視與暗嘲,若說此人沒有什麽問題,這變化也實在叫他感覺萬分不舒服。


    我說了,這些人我負責,所以也不能就這樣丟下他們——邵大哥,能不能想辦法安頓他們呢?


    這個,客房倒是不缺。邵宣也說著遣人帶了顏知我、李三等便去下榻,迴頭又道,你們也先去休息吧,隻要在我明月山莊,就沒人動得了你。


    我的話方才已經說得很明白。時珍道。淩厲,你若有這個臉留下來,便隨意罷!


    邵宣也見時珍鐵青著臉走了,便說了句,沒事,我娘她也隻是一時生氣。你這幾天少露麵,我就不信慕青真能在外麵堵你多久。


    淩厲隻是咬牙道,若是隻有我自己,我早便走了。你以為我願意這般死皮賴臉留著。


    邵宣也歎了口氣,轉向了邱廣寒道,反正你應該不會走的,對麽?


    邱廣寒隻不答,轉身道,我迴房去了。


    一起走吧,我送你們。邵宣也說著,一拉淩厲跟在了她身後。


    直到邱廣寒進了屋,邵宣也才又歎了口氣,轉身道,走吧。


    淩厲點了點頭,表情仍是鬱鬱。


    今天總算還說了些話吧?邵宣也試著寬他心。沒事,你看她今天很幫你,你們……也該好起來了。


    如是這樣就好了,隻怕……她一點想跟我“好起來”的念頭都沒有呢。


    兩人剛返轉幾步,突然一名家丁快步跑來,麵色焦急喊道,莊主!


    什麽事?


    家丁看了淩厲一眼,湊近來到邵宣也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淩厲已經退後避遠,卻見邵宣也臉色陡變,隻向那家丁點頭道,我知道了,馬上就過去。待那人走開,他不禁好奇道,出什麽事?


    邵宣也抬起一雙眼睛來看他,神色凝重地說了五個字。


    拓跋孤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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