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五更天左右她又悄悄起身了,到樓下察看馬匹,再有也想借個爐子,把昨夜洗了的那件衣服烘幹。星辰仍掛在天上,天光初蒙,甚至苗府被血洗的消息,還未在這個小小縣城傳開。將諸事打點停當後,她輕輕地迴進了房間,坐在床邊上看著熟睡未醒的邱廣寒。但這坐下不過一忽兒,她又覺得該立起了——她還是走出了房間去,捧著好不容易烘幹的衣服,悄悄地站到了拓跋孤的房間門口,像是一名隨時守護的士兵。這時她陡然發現拓跋孤的房間裏竟有燈火在跳躍。天光已有七分了,但還不十分亮。她想,他早就起來了麽?她小心地敲了敲門。


    裏麵沒有迴答。蘇折羽再敲了敲,還是無人應聲。她輕輕推開了房門。正中間的桌邊上就坐著拓跋孤。他顯然不可能沒聽見,但始終頭也沒抬,隻是似乎在看什麽紙張。


    蘇折羽叫了聲主人,瞧見他並沒添外衣,連忙過去,將幹淨衣服披到他肩上。拓跋孤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廣寒起來了麽?


    還沒有。蘇折羽道。


    你去她那裏吧。拓跋孤道。等她醒了,你過來跟我說。


    天光約有九分的時候邱廣寒睜開了眼睛來,瞧見蘇折羽坐在旁邊,不覺呀了一聲道,蘇姐姐,你這麽早就起了?


    蘇折羽似乎在想別的事情,身體猛地一震,忙道,吵到邱姑娘了麽?


    邱廣寒搖頭道,真怪,我從前也是醒得很早的,現在難道是被哥哥寵壞了?


    蘇折羽笑道,現在也不算晚。姑娘再躺一會兒吧。我去告訴主人一聲。


    怎麽?邱廣寒道。是不是我一起床——就要動身了?


    大概吧。蘇折羽道。總之今日是要往臨安城出發的了。


    邱廣寒低低地嗯了一聲,側身向裏道,我再睡一會兒,你過會兒再去,陪陪我。


    但——但是——蘇折羽咬咬牙,道,我還是去稟告主人一聲吧。主人愛惜邱姑娘你,若你要睡,他也一定會答應的。


    你就知道聽他的話。邱廣寒說。


    蘇折羽本來轉身欲走,此刻卻又停住了步子。


    究竟為什麽?邱廣寒道。你與我本無瓜葛,我也並不是要你聽我的。但我真的覺得很奇怪。你又不是青龍教的什麽人,無論如何,也沒道理對他這樣奉若神明的呀!


    我……我就是對他奉若神明。蘇折羽輕聲地道。


    你可知道他隻是在利用你?邱廣寒忍不住道。雖然他是我哥哥,但我……我不得不告訴你——他甚至——曾想過在他達到目的之後,就除去你的!


    我知道。蘇折羽竟毫不以為意,低著頭道。主人是怎樣的人,我很清楚。


    你……你難道……


    蘇折羽抬起頭來。別說了。她說道。主人若是知道你與我說這些,恐怕會很生氣。


    我不怕他知道的。邱廣寒道。他把你當下人使喚,可是這麽多天了,都是你在照顧我,我已經當你是好朋友了……


    這隻是主人吩咐我的。蘇折羽道。要照顧你的是他,而不是我。


    誰說的?邱廣寒道。你心地好,寧願自己挨打也要幫我,我都記得的啊。你倒說說看,倘若他叫你隨便殺人,你難道也會去做麽?


    蘇折羽倏地轉過身來。我殺的人早就不少,希望你從今往後,別再和我說那些天真的話了。我對別人從來都不好,我隻聽主人一個人的話。


    她說著轉身又走,卻隻聽邱廣寒冷笑了一聲。


    既如此,那麽我便不得不懷疑你有什麽別的目的了。雖然我也不願相信,也不懂江湖中的人情世故,但是我自己也曾被人懷疑過,所以當然——也會懷疑別人。


    你……你說我有什麽目的?蘇折羽驀地轉過身來,卻又倒退了兩步。不過她隨即也還以冷笑。隨便你怎麽想吧。她頗帶自嘲地道。主人曾經說過,你能想到的,他早就想過了,所以……所以……


    她說著,忽然轉身跑了出去。


    無論你們怎麽看我,怎麽想我。她想。我都不在乎。


    邱廣寒坐起來,望著空蕩蕩的門口。誠然,她並不是真的想懷疑她,但是不知道蘇折羽的來曆,總是讓她喜歡胡思亂想。


    早晨過得沉悶而乏味。蘇折羽趕著馬,不疾不徐地帶著兩人與一車行李,向西南而行。


    邱廣寒盯著拓跋孤看。她隨即盯著他的手看。拓跋孤仿佛也知道她今天心神不寧,所以不出聲地任她的目光掃來掃去。難道蘇折羽又一五一十地對他說過了我們今早的說話?邱廣寒心裏想。他一點也不問我怎麽了。


    也罷。她又想。那麽我也就什麽都不說吧。


    她歎了口氣,靠在車壁上,望著低低的車頂不說話。


    有什麽呢?她想。像我一樣,我從前不也是老老實實地做人家的丫鬟,一句話也不說麽?甚至別人要毒死我,我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認命了罷了。但真的認命了麽?她聽著車輪轆轆聲。不是的吧。我心裏總似乎還有什麽願望,似乎我出生到這個世上,並不是為了叫人使喚的。我知道有一天我會逃——蘇姑娘呢?她是不是和我一樣?


    她又側迴臉來,看著拓跋孤。拓跋孤已經閉上眼睛,倚在壁邊休息。她突然又覺得並不是那樣的——覺得拓跋孤待蘇折羽,也並不有多壞。她想她突然覺得可怕隻是因為他殺了人;但那又有什麽,她想。他殺的本來也不是好人。淩大哥不是也殺了許多人麽?我在害怕些什麽?與淩大哥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也沒害怕的。


    她下意識地伸過手去,又撫摸他的手背。拓跋孤睜開眼睛來。四目相對之下仿佛馬車又前行了大半裏地,她才突然笑了,轉開臉去。拓跋孤也轉開臉去,閉目繼續自己的休息。蘇折羽仍在趕車,渾然不知馬車裏的這對兄妹,已又再不動聲色地心意相通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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