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厲靜謐地坐著,坐著守著這個在此刻,隻屬於他一個人的邱廣寒。他想一切的事情在發生之前的一瞬間,都不會有人料到的。他想他是無論如何也形容不出來此刻充滿自己心裏的那種感覺的。


    還好,邱廣寒的唇此刻已恢複了一點血色,嫩紅嫩紅的,不再像方才那麽青白。她臉上的表情淡淡的,正如所有她沉靜時的表情一樣。他喜歡這種感覺。這麽平淡的感覺,太少了。上一次他誤傷她,她昏迷的時候,他也曾這麽仔細地瞧過她的臉孔。但此刻真的不同了,這女子已不再是個陌生人。她是一個永遠也無法從他生命裏分離出去的部分了。


    她的眼睛似乎動了動,他連忙悄聲喊她。邱廣寒睜開眼睛,正如從前從夢中被他叫醒時一樣,半迷茫半友好地朝他微笑。不過她隨即看見他衣上的血,憶起自己是為什麽會暈過去的,開口要問什麽,卻又閉上了嘴,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淩厲。這個人好好地在這裏,已經沒事了。還問什麽呢?


    空氣在這一刻走得很慢,很輕,似乎是不願驚動了這少有的溫情脈脈。邵宣也也沒迴來,他就算找到了店家,也是要裝作找不到的了。


    淩厲本來覺得她醒來,自己應當有無窮的話要說,但此刻竟說不出來,甚至他自己知道永遠也不會說。他不需要說。責備她適才魯莽之舉麽?感謝她麽?沒有必要吧。


    他伸手撫她的唇,撫平她善良至極的那個微笑。她的目光閃爍著。他著迷了。他放開手去。他又忘形了,失態了,控製不住了。現在隻有他們兩個,沒有邵宣也了。


    他這次,真的朝她唇上俯下去了。


    他觸到她,她沒動。淩厲緊張的心一鬆,沒遭拒絕令他的心情陡然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但他還是不敢太過放肆,隻收斂地吻了她一下,就抬起頭來看她。


    她也看他。她的臉上此刻卻純淨了,沒有羞澀或嗔怒,也沒有興奮或生氣。她隻用這不摻一絲雜質的表情與目光看著淩厲,一動也不動。


    淩厲不知所措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不知所措了。他偷偷地,用力地伸手抓住床沿,下定了決心似地道,你跟我在一起好麽?


    邱廣寒笑。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


    可是你心裏喜歡我麽?淩厲急迫地問出口來。


    邱廣寒看著他。你何必這麽在意,反正我已經說過會與你一起的。


    我當然在意!淩厲道。如果你心裏喜歡我,那麽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歡,那麽有一天是會離開我的啊!


    有一天會離開你麽?邱廣寒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總覺得我是個不能與別人在一起的人,雖然你對我很好,與你在一起也很好,我還是……沒辦法……


    淩厲悵悵地看了她半晌,道,好吧,你是不肯給我什麽希望的了。


    邱廣寒禁不住笑了,淩厲卻笑不出來。他覺得自己生氣了,因了她這不把自己當迴事的笑而生氣了。


    算了,我……我就……謝謝你這次……!


    他的話隻憤憤地說到一半,又說不下去了。他怔怔地注視著她的一雙眼睛,無法吐出一個狠字來,聲音又柔下去了。


    我就是最喜歡你。他低低地道。你這樣不顧自己地救我,還說會留在我身邊,我還有什麽……不高興的呢?


    這番表白隻是這麽淡淡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從他口中吐出來,他毫不惶恐,也毫不退畏與羞怯。他知道“最喜歡”這三個字,他是沒有與別人說過的,在甜言蜜語裏也沒有。


    邱廣寒看了看他,轉過臉去。你心裏真的喜歡我麽?她說。


    真的。淩厲信誓旦旦。


    邱廣寒隻是歎了口氣。但你不要這樣。我想我本來是不用對你說這些的,過些日子你這念頭也許就淡了;可我還是這麽說一句地好:你不要這樣。我……我後悔了。


    後悔什麽?


    後悔方才沒躲開你。邱廣寒道。但算了。我叫你親到嘴唇,也不過是那許多叫你親到嘴唇的女人中的一個,你不會為此記住什麽的吧?那就算了。


    你……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淩厲幾乎糊塗了。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你記得喬家的少爺麽?邱廣寒道。少爺也像你現在一樣,可是最後我卻什麽也不能答應他。我一直想你是那種不會太輕易陷進去的人,也就是說,不會喜歡上我的,所以我才很願意,也很放心與你在一起,你不要變成像他那樣,我……我想你不會的吧……


    你不要扯到別人身上!淩厲道。我在說我和你,你卻說起他來了——你認為我是那種隨隨便便的人,那好,可你自己不是吧?你不躲開又算什麽,算……施舍給我?你心裏根本也不喜歡我,然後還不忍心叫我空手而歸,才不躲的麽?你……你是那種人麽?


    我說不清楚是不是喜歡你們,或者我對你們,其實都有一點點喜歡,所以……所以我……


    淩厲的臉色變了。喬羿是不是……是不是也親過你?


    邱廣寒淡淡一笑。就許你親過許多女子,就不許我親過別的男子麽?


    沒……沒有,我沒這麽說。淩厲話雖如此,心裏卻酸得很,不禁狠狠咬了一下嘴唇。


    邱廣寒又淡淡一笑。你緊張什麽,我又沒說真有那麽迴事。


    淩厲被她攪得愣怔,竟然不知道怎麽再問下去。


    你啊,你是不是總以為女孩子一定要喜歡你才行?邱廣寒微微笑道。


    淩厲沉默,似乎在想什麽,半晌。其實是我不好。他不知自己怎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我……我方才實是沒想你的心思會怎樣。


    沉默了一會兒,見邱廣寒不再言語,淩厲隻得轉念道,邵大俠出去找店家,還沒迴來。


    邱廣寒嗯了一聲,好半天,抬起頭來道,你怎麽打算?


    我……怎麽打算?


    你打算從今往後避開伊鷙堂,還是跟他們鬥下去?


    我自然不想就此算了。淩厲道。看情形伊鷙妙是不會放過我的。總是這樣叫她找上門來,不如設法先找她的晦氣。


    不過……邱廣寒沉吟道。想想看。她說著撐坐了起來。伊鷙妙在你身上下毒,你要是死了,對她半點好處也沒有。所以會不會是這毒雖然厲害,但可能不會真的致死?


    我記得當初中毒時她曾說過,這藥是十二個時辰致命。


    十二個時辰……邱廣寒又喃喃道。到現在有多久了?


    八個時辰。淩厲道。


    那麽……她的打算是不是……十二個時辰到之前,找上門來用解藥要挾你——淩大哥,這倒是好機會呀,她一定以為你已經毒發,等會兒隻要你假裝昏迷不醒,不愁沒有機會偷襲她。


    那倒是個辦法,但是你怎麽辦?淩厲道。她若看到多了一個人在此,會起疑吧?


    你說吧。邱廣寒道。若你覺得我留在此是個累贅,我就先找個地方躲一躲。


    不行。淩厲斷然道,我不能讓你離得太遠。


    那我留在這裏,扮成店家的姑娘?


    淩厲還是搖頭。伊鷙堂總堂在鬆江,伊鷙妙對這裏有什麽人說不定都很熟了,何況那天在臨安不是都有他們的人見到過你麽——我看嘛,你就繼續扮成我的相好就好了。淩厲說著不由笑著看她。


    ……你是不是忘啦,你是被他們抓來的,就算我臨安的時候與你在一起,怎麽可能會來這裏?我倒聽說臨安分堂的那些個人已經迴去了,沒人認得我,不若我扮成邵大哥的相好還像樣點!


    你就是寧願跟他清不楚也不肯和我……


    淩厲抱怨的話才說了一半,便發現邱廣寒好像根本沒聽。她已經在看門外,喃喃道,邵大哥怎麽還不迴來……


    人家是被我們牽連進來的,沒必要繼續受牽連,就這麽走了也不一定。淩厲道。


    哪會啊。邱廣寒說著下了床來。我去找找他。咱們這個計劃,也得跟他商量一下。


    那我也去吧。淩厲無奈,也隻好站了起來。


    時不過剛過午。邵宣也說是找人拿水,實際上也是避開兩人,百無聊賴,自己到客棧外麵晃悠了幾圈,不知不覺到了江邊。雖是午後,天氣卻全然沒有午後的樣子,照樣陰霾滿布,沉得好似要壓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打算往迴。陰陰的氣氛裏,忽見對麵的灰色中,隱隱約約地走來幾個人。邵宣也心中暗暗一凜,不動聲色地轉身走開去。


    那幾個人如影隨形,竟跟蹤他而來。還未走太遠,隻聽一個妖媚的聲音冷笑道,既是來找我們的,為何見了麵又要躲呢?


    邵宣也站住,迴過頭去。


    伊鷙妙的身形漸漸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她仍是那身黑色勁裝打扮,身周幾個黑衣人,皆是一線高手。


    想不到這麽快就又見麵了,邵大俠。伊鷙妙輕巧地笑著。邵宣也見到她雖然意外,但心念微動便想,不錯,她是認為淩厲中毒不醒,我問不到話,想找她要解藥去了。


    他於是道,我確是想找你去要淩厲的解藥,隻不過看到你這陣勢,我便知道要不到的。


    那你就錯了,伊鷙妙冷笑道。淩厲的解藥我自會給他,隻不過你邵大俠——看起來好像有點多餘呀!


    邵宣也心下暗暗吃了一驚。此刻自己落單,若她仗著人多向自己下手,死了也沒人知道是他們所為——豈不正如那日左天明一樣了。


    但他也並不慌,仍是道,我知道你想殺了我獨吞劍的秘密,但是我若死了,你想知道劍在哪裏就很難了。


    伊鷙妙哼聲道,這麽重要的東西,你會不帶在身上麽?會放心放在別處?就算你果真藏起來了,鬆江縣亦非你老家,你能把劍藏在什麽地方——隻要我一聲令下,自有人會翻遍縣城,把劍找出來。眼下……邵大俠若還想留著這條性命,就乖乖束手就縛吧!


    邵宣也大怒拔刀道,邵某豈是受人要挾之輩。想要我束手就縛,拿出本事來。昨晚我與你那一戰,今天倒可踐了!


    伊鷙妙喲了一聲道,這就發怒了?邵大俠不愧是邵大俠,又想用言語逼得我與你單打獨鬥,今天我沒那麽多時間!她手一揮,幾名黑衣人將邵宣也圍在中心。


    便在此時邵宣也身後響起了一聲冷笑。他吃了一驚。伊鷙妙也吃了一驚。眾多黑衣人也吃了一驚。這冷笑已離他們極近,但每個人都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伊鷙妙適才視線被邵宣也擋住,又被圍住他的黑衣人擋住,再加上天色陰沉,幾分霧氣掩映,自然不易發覺。但她還是極為吃驚了,幾乎嚇了一跳,因為一個人走得如此之近足夠令她渾身的毛發都豎起來了。


    眾人身形一錯,那人露出臉來。邵宣也迴頭去看時,隻見人影慢慢走近,竟是邱廣寒。


    邱廣寒似乎並不害怕,穿過黑衣人的包圍,走到邵宣也的身邊站定,瞥了伊鷙妙一眼,漫不經心地道,邵大哥,這人就是伊鷙妙?


    邵宣也幾乎一怔,道,不錯。


    伊鷙妙定定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絕色女子。她這輕蔑而優雅的神氣竟令她陡然間自慚形穢,甚至她順著她的左手發現她手中拿著“烏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劍上去,直到邱廣寒冷冷地開口道,果然不愧是伊鷙堂主,這個陣仗是想以多打少,殺人滅口了?


    邵宣也實在沒料到她會突然前來,此刻心中也頗為憂心疑惑,但麵上自然不會表現出半分來。但他看見“烏劍”時心卻沉了下去。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她會把劍帶來這裏,這個女人的麵前。


    他並不知道邱廣寒是特地出來找他的,而遇見伊鷙妙隻是個意外。他隻是安慰自己,淩厲決計不會讓她單獨涉險,所以——一定也在左近。


    伊鷙妙定了定神,強笑道,這位姑娘輕功絕頂,不知名號為何?在下孤陋寡聞,竟不知該如何稱唿才是。


    邱廣寒道,名姓你就不必知道了,我不過跟著宣也南下。他無論去哪裏,一個人總是不周全,我自然要幫他。


    邵宣也被她兩個字“宣也”叫得心裏發窘。伊鷙妙心中卻一凜,打量她的神色,心道這個女子武功說不定還在邵宣也之上,竟然看不出來曆,極是不好對付。


    ——所以你們如果想對付他,就先過了我這一關。此刻烏劍已經在我手上——堂主想不想試試看你的刀能不能對得過我手裏的這把烏劍?


    邵宣也隻覺得兩個手心裏盡是冷汗。他此刻明白邱廣寒隻不過是在擺空城計,但這空城計果真能騙過伊鷙妙麽?他們畢竟有那麽多人——若是真動起手來,不知道能到什麽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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