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身世麽?她笑著向淩厲晃了晃冊子。要不要看?


    淩厲知道她戲言,笑笑道,你看了告訴我就好。也不早了,你別看得太晚,我先——淩厲說著停頓了一下。呃,我……可以睡會兒麽?


    咦,你不陪我了?


    陪你?


    邱廣寒倒是歉意地一笑,道,真對不住,我一時也沒想你累了。你在我這邊先睡會兒,等樓上停當了再想辦法。


    淩厲也不客氣,道,也好,那麽我先睡了,你要睡時叫我。


    邱廣寒拈開冊子的封頁,左手去撥燈芯,想撥亮些,卻又想起淩厲,起身換了個位子,將光擋住。寂靜中隻聽得隔一會兒,便有邱廣寒翻過一頁的聲音,不過淩厲也確實累了,所以漸漸地睡過去。幾乎睡熟時突然砰地一聲,似是什麽重物墜地。他陡地驚醒,隻見邱廣寒轉過身來,不好意思地指指樓上,小聲道,他們一定又裝了口箱子,真對不住。淩厲止不住一笑,再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覺得有點兒冷,便醒了過來。黑暗中之間那個背影後的燈光顯得異常明亮。邱廣寒一手托腮,另一手猶自一頁一頁地翻著那本冊子。


    他坐起來,一聲不響地看她。光從她身體的邊緣散發開來,閃爍跳動。他一時覺得她也像是在這光影中流動,一時又覺得她靜止得像雕塑一般,凜然而不可侵。


    窗外半點月色也無,但樓上的聲音似已止歇了,讓淩厲很清楚地感覺到夜已極深極濃。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道,你還不睡?


    邱廣寒一驚,忙站起來迴身道,吵醒你了?


    淩厲卻已經下床來,道,怎麽樣,看出點什麽線索沒有?


    邱廣寒搖搖頭道,是有寫到我的,不過……不過我究竟從哪裏來,夫人也不會知道啊。


    她伸手將冊子翻到一頁攤開,遞給淩厲道,就是這裏,你看。


    淩厲看看她,拿著手冊湊到燈下。


    十二月十四日,大寒。他念道。這位先夫人的字寫得很好啊。


    邱廣寒嗯了一聲。


    淩厲低頭接著看下去。


    十二月十四日,大寒。


    數日寒風凜冽,昨夜再降大雪,至晌午方歇。夫出未歸。羿兒頑耍半日,午後方自入睡。忽聞啼哭,循聲至小門外暗角,見雪地中手足搖動,近看竟一初生女嬰,玉雪可愛,僅覆一薄被。不知何人狠心,棄如此女嬰於雪地不顧?遂懷抱而迴,以米湯喂之。


    夫歸,不悅。


    予吾姓,思及明日十五月望,天意清朗,當見廣寒;更取今日大寒之意,予名邱廣寒。


    目下更已三響,吾心有餘激,按捺不得,提筆而書。未知此女日後吉兇,當竭全力撫養之。


    淩厲翻過這一頁,見後麵已是十二月十七,道,她就寫了這些?


    關於我如何被她收養,就是這些。後麵當然也有一些關於我長大一些了的情況,不過可惜很少。我四歲時,她便過世了。


    你後來有沒有到附近去問過?淩厲道。夫人說你當時是新生,那天又是大雪,棄下你的人應該不會住得很遠,恐怕就是附近誰家。


    我自然打探過了。邱廣寒道。少爺也幫我打探過,可是這一帶的接生婆,都說不記得那段日子有孩子出生。我想也許我父母並非定居在此的住家,隻不過經過這地方而已。


    她停了一下,又道,再說吧,找到了又如何。如果是想讓別人好心收養我,就不會找這麽近的,長大了老是碰麵怎麽辦?他們把我投在冰天雪地裏,就是想凍死我吧?


    淩厲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得道,你別難過了。找不到就找不到,現在也很好。


    我不是在給自己難過,隻不過想到先夫人,這麽好的人偏偏……邱廣寒的聲音一時哽咽了,她連忙清了清嗓子,將冊子收好道,不看了,明天要還給少爺的。


    隻聽外麵更鼓迭敲,竟已是四更是分。邱廣寒咋舌道,這麽晚了,我還想五更就起床準備送少爺他們的呢……


    你放心,到了五更我叫你。淩厲道。


    怎麽你……


    我不睡了。我出去轉轉。一個更次之內我肯定迴來。


    可是你……那些人說不定還在找你,你不如……


    沒關係。淩厲道。這迴我換夜行衣出去,我會小心的,放心。


    邱廣寒有些不安地看著他,不過隨即又點了點頭道,好吧,那你隻是去看看,千萬別跟他們動手了。


    淩厲笑。我知道。


    喬羿倒是一大早就醒了。五更時分天仍是黑漆漆的,甚至還飄了幾滴碎雨。他瞪著雙目在黑暗中出神,呆了一會兒,慢慢地爬起身來,走出房間到前門透口氣,門竟是沒閂。


    看來不用為了我們,小寒都懶得來閂門了麽?他心裏想著。


    他正要用力拉門,門竟自己開了一條縫隙,涼意絲絲透了進來。喬羿吸了一口,不知這清冽是舒服還是苦澀。


    然而便在這縫隙似開未開之時,突然有條人影掠了進來,倏忽一下沒在了屋裏的黑暗中。


    喬羿一驚,鬆開門把,猶豫著是不是眼花,方才沒入黑暗中的人影卻又浮了出來。


    喬公子……這麽早麽?人影說。


    喬羿聽出是淩厲的聲音,鬆了口氣道,是你,嚇了我一跳。你怎麽出去了?


    在外麵走走。淩厲道。夜裏不想睡。


    喬羿感覺天光微明,加之他在黑暗中站得久了,漸漸已看清淩厲,隻見他一身夜行衣裝扮,心下對這“官差”頗生出幾分疑惑來。


    正有幾分走神時淩厲突然啊了一聲道,我答應了邱姑娘五更喊她起床,時辰都過了。便向裏走去。喬羿連忙拉住他道,這麽早叫她幹什麽?


    她昨晚說,要早些起來好幫你們的忙,再送送你們。


    別去,別去,別去叫她了!喬羿拉住他一連說了三個別去。讓她多睡會兒不好麽!


    好是好,可是……淩厲猶疑道。我已經答應她了……


    天都沒亮,我爹和二娘也沒起床,別叫她起來了!


    淩厲正要說話,隻聽一個聲音道,別爭啦,我早就醒了。


    兩人都一怔,不知邱廣寒何時已悄沒聲息地出了房間,話語在這早晨的靜謐中顯得出奇地悅耳。


    隻見她的身影也慢慢地滑出了室內的昏暗,停在門口這一小塊天光漏入之處。喬羿同淩厲二人一時都沒了聲音,隻看著她不動。邱廣寒抬起手來,把那本冊子遞給了喬羿。


    這個是要還給你的,對吧?


    喬羿伸手接了。邱廣寒低聲道,東西都收拾好了吧?


    還沒有呢。喬羿道。昨天晚上……其實昨天晚上……我又哪裏有心思收拾什麽東西。


    那麽我現在過去幫你……


    不用了吧。喬羿道。我也沒什麽要帶的,自己稍稍弄一下就好了。你還是迴去睡覺吧,等會兒也不用送我們了,免得爹和二娘又要說什麽。


    我要去!邱廣寒固執地道。現在就去替你收拾東西!


    話音剛落隻聽樓上那二娘的聲音道,哪位大小姐呀,一大早又大吵大鬧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緊接著一個哈欠,半扭半擺地走下樓來。


    邱廣寒不予理會,走到喬羿房裏去。喬羿連忙跟去。淩厲本欲走迴邱廣寒房中,又覺自己這一身裝束定會頗惹這二娘閑話,幹脆一閃身,躲在屋中暗處等她走過了才出來。


    天光大亮時碎雨亦停了,令這離別沒了天公淒慘的臉色,隻餘人的溫情脈脈。不過邱廣寒自小習慣了旁人的孤立,本來心裏沒有這許多不舍與難過,隻是臨見喬羿的眼神,不免覺出幾分戚戚之意來,互道保重之後又站了半晌,看一家人走遠了,才慢慢迴進屋子。


    淩厲隻道她這一天定是心緒低落,無心理會自己了,卻不料邱廣寒迴屋見到他,便收斂起方才那離別之意來,笑道,你今天想吃什麽,我去集市買菜。


    淩厲尷尬道,你照料我——這不太好吧。畢竟眼下算是你收留我住在這裏,那些事還是我做的好。


    傻瓜。邱廣寒輕叱道。我們能有這個住處,還不都用的是你的銀兩。


    淩厲咦了一聲,笑道,你還記得是我的?我以為你早當自己的在用呢。


    我隻是想租這屋子為的也是救你的性命,所以花你的銀子也是應該的。邱廣寒巧笑著道。但你放心,我那份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定會設法還你。


    淩厲輕輕笑了一下,道,算啦。


    邱廣寒並不接口,咳了一聲道,我與你說正經的。不是說我照料你或是你照料我的問題——而是你最好不要冒冒失失地離開這裏。眼下你可不是在躲風頭麽?大白天又跑到人多眼雜的地方,那我們好不容易悄悄住在這裏的努力全沒啦。對了,你半夜出去又尋到了點什麽蹤跡?


    伊鷙堂的人是沒看見,但是那個左……


    淩厲說到這裏突然緘口不語,想起邱廣寒並不知道左天明這個人,不覺看了她一眼。


    昨天那個人?邱廣寒卻已然猜到了。


    淩厲瞞不過去,隻得點頭道,那個殺手叫左天明,是淮南會的。


    淮南會?邱廣寒皺眉道。那是什麽?你以前所在的組織,不是淮南會吧?


    不是的。我從前所在的叫做黑竹會,與淮南會一北一南,是江湖中最出名的兩大殺手組織。這個左天明是淮南會的第一殺手,昨天聽他與伊鷙堂的人說話,仿佛正是伊鷙堂雇了他來取我性命。但是伊鷙堂的人又不放心左天明,唯恐他私下吞了烏劍逃跑,所以又提防著他,隻等他下手後,便自己奪劍。我昨天不慎,中了左天明的毒針,所以後來也隻有逃的份,如果不是碰上你,那麽我就難說了。


    邱廣寒道,你剛才說看見那個左天明怎麽?


    我見他走了。


    走了?


    就是將近五更時,我正要迴來,突然看見他一個人往城門口走去,恐怕是要等天一亮就出城。


    這便走了?邱廣寒道。你們做殺手的,難道不是要確定把人殺死了才好走麽?


    我也覺得奇怪——可能他對自己的毒針很有信心,認為我必死無疑,但是照規矩,無論如何也應該親眼見到我斷氣才行。要不就隻能是雇主臨時收迴了指令。


    照你之前所說,既然他們昨天看出了這個左天明也有覬覦寶劍之心,很可能就不打算再讓他插手此事了。


    我那時也是這麽想,可是走也不用這麽急,天不亮就往城門趕。我想是不是伊鷙堂的人非但不想再找他幫手,還突然要對他不利……唉,你不知道我當時多想去問問他,隻不過先前答應了你隻是看看,絕不自找麻煩,還惦記要迴來叫你起床……


    當然了!本來你出去就夠冒險的了——他們多半以為你死了,現在滿城找你的屍體呢,倘若你出了麵,叫他知道你活著,說不定會把消息走漏給伊鷙堂——


    我若出頭去問左天明,還會留著他命說話?


    邱廣寒瞥他道,你一定勝得了他麽?他不是淮南會第一殺手麽?


    我從暗到明,至不濟也要占個先機。難道你覺得我連這都要……失手?


    倒不是。邱廣寒低頭道。她想起在竹林的木屋裏,他精準地將自己身後那兩個人同時殺死。那個時候我若有半分不相信他,我就不會這麽大膽地冒險了。她想。


    我隻是擔心你吧。她突然抬起頭來輕聲地說。


    淩裏看見她一雙眼睛清澈地望著自己,心中頓時一動,幾乎不能自持地要伸手去摸她的臉孔。這隻手抬到半空,卻又被他自己放下去了。


    我知道了。他低聲說。我盡量不出去吧。


    邱廣寒點點頭,微微偏開臉去,道,那麽再來說說伊鷙堂。你說並沒在街上發現他們的蹤跡,他們也不可能半夜出城去,那麽這臨安城裏,是不是有他們的據點?


    很有可能。淩厲同意道。伊鷙堂的總堂就在鬆江縣,離臨安並不很遠。臨安是天子腳下,估計他們不敢明目張膽,但有個秘密分堂應是不錯。


    而且,你說碰到的都是紅色與黃色線的。邱廣寒道。想必正是區分分堂之間的標誌。


    不過也隻是猜想吧。淩厲道。有沒有一個臨安分堂,對我也並沒有什麽不同。


    但若伊鷙堂在臨安有踞,我們在這裏恐怕也住不長久。


    走一步算一步吧。


    邱廣寒看他一眼,道,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大家拚了命地要搶你的劍?


    淩厲看了她一眼,邱廣寒立時捕捉到了他這個眼神,哼道,又懷疑我了?


    淩厲連忙搖頭道,不是,隻是——我所知的隻是它很鋒利,另外年代久遠。其它的秘密全然不知。


    你是哪裏得來的呢?邱廣寒道。總不是撿來的?


    就是撿來的。淩厲笑道。真的。


    什麽時候過不下去了,靠它就能賺大錢。邱廣寒一本正經地道。


    我這些年賺的錢,哪一筆不是靠它。淩厲平淡地道。


    你殺過多少人,數過麽?邱廣寒道。


    起初是數的。淩厲道。後來就糊塗了。


    他停頓了一下。


    現在更糊塗了。


    邱廣寒輕輕搖頭。


    想不到我竟會認識一個殺人如麻的人。


    殺人如麻這個詞好像令淩厲渾身起了陣戰栗。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說?他有點不很舒服地道。


    邱廣寒湊近了他的臉孔,似乎在仔仔細細地看他。淩厲不甚明白她的意思,突然見她伸手在他眼前一揮,不由緊張道,幹什麽?


    邱廣寒哼聲道,那麽就說殺人不眨眼吧。


    淩厲一愕,邱廣寒已經轉身走開了。


    波瀾不驚的日子也隻能有三天,這似乎是淩厲沉得住氣的極限。倘若這是在竹林的小屋裏,十天不出門他不覺得什麽;倘若隻有他一個人住,十天不出門也沒什麽。但既不是竹林,也不是一個人。邱廣寒每日往來於住所與市集。雖說她也說會打探消息,淩厲也相信她有足夠的機智,但三天全無說法還是令他按捺不住了。


    他從過午就開始坐立不安。比起他這左右為難的心不在焉,邱廣寒刺繡顯然是專心多了。


    邱姑娘。淩厲突然伸手扶住桌麵。我想我還是出去看看……


    邱廣寒正從繡麵底下透上來的針半分沒停,又好幾針將這一部分繡完,好像半晌才想起淩厲在等自己說話,便說了句,不行。這兩個字說得既不快也不用力,好似無心。她說著甚至還站起來,順手將刺繡的活都擱到了旁邊的架子上。但這個態度卻明擺著讓淩厲沒法再說下去了。隻見邱廣寒又從旁邊取了紙筆下來,道,把手拿開些吧,我要畫畫啦。


    淩厲隻得把手拿開,看著她毫無辦法。原來邱廣寒因聽說淩厲誇喬羿的母親字好,她自己以往幾乎沒有什麽機會捏筆,現今閑來無事,便也興了寫寫字的念頭。到得第二天邱廣寒寫了會兒字後又想起來喬羿閑時時常作畫,幹脆改寫為畫,大肆塗鴉起來。


    邱姑娘。淩厲又急道。究竟你有沒有在聽我……


    邱廣寒提筆的右手微微抬起一些,朝他擺了擺,示意他不要說話。淩厲心裏有些惱怒了,隻見邱廣寒將筆去蘸墨,一時竟有些衝動想將她的紙撕去。他雙手都放上了桌沿,壓到了她的紙上,這令邱廣寒斜眼朝他瞥了瞥。不過她也並沒說什麽,顧自開始在紙上畫起來。淩厲抓緊紙緣欲扯,卻終於還是咬一咬牙,轉身到房裏抓過劍,便向外走。


    邱廣寒把筆一放,道,淩公子!


    淩厲譏諷地轉迴頭來,道,你知道理我了?


    我隻覺得你莫名其妙。邱廣寒道。好好的突然發急幹什麽?


    我不習慣過這種縮頭烏龜的日子。淩厲沒好氣地道。


    誰說你是縮頭烏龜了?邱廣寒道。你先前在竹林裏躲了那麽久呢,也沒人說你是縮頭烏龜。


    但是眼下卻有許多事情未曾弄清楚,倘若我不去查……


    你需要查什麽?邱廣寒道。我隻知道你是別人要找的目標,你應該做的是不要讓別人找到。你不是也早知鬥不過他們麽?現在又想知道些什麽?


    當然是想查出伊鷙堂在臨安的勢力所在。淩厲道。若能知道他們的底細,我們總能想出辦法先發製人。


    你怎麽答應我的,這麽快又反悔了?要是叫他們發現了,就算你立時逃脫,他們知道你活著,找起你來就是事半功倍,那我們豈不是又要提早換地方了麽!我可再沒那麽多地方可想出來了!


    我正是著急,因為他們就算不知我是死是活,遲早也要找來。我若不動,豈非等死?


    邱廣寒歎了口氣,搖頭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隻見她慢慢起身,轉身到房裏去了。淩厲隻道她生氣,一時也沒了主意,不料她又出來了,手中拿著卷起的一幅紙。她將桌上的新畫撤掉,將卷起的紙鋪了開來。


    喏,你看。她氣鼓鼓地說。


    這是……淩厲盯著鋪開的圖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圖雖然簡略粗糙,隻是個示意,但淩厲原是本地人,自然一眼就認出正是臨安的地形圖。


    你看這裏。邱廣寒指著其中一處。這是我們所在之處。這邊是運河船道,這周圍都是我所熟悉的,我這些天又再仔細確認過,不會與伊鷙堂有關係。前兩日我已去城南、東南、城東三塊地方都仔細查看了,那邊是皇城,還有一邊是大地主夏家莊的地頭,應該沒什麽可能的。眼下可疑之處也就這三個。


    淩厲順她手指所指一一看去,隻見在圖上這三處都標了圓圈。邱廣寒接著道,城北我尚未仔細探過,城西是湖區,並無可藉躲藏之所。我本來打算明天去城北再查探一下,確定了所有可疑之處後才叫你動身去調查。可是你這麽著急著出去,究竟叫我說什麽好呢?


    淩厲呆呆地看著她,好像要看穿她的究竟。邱廣寒哼了一聲道,又想問我是什麽人了?


    不是。淩厲連忙收斂起自己這不敢置信的表情,換了口氣道,你究竟是何時畫下此圖的?


    就是這幾天晚上呀。邱廣寒道。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學這寫寫畫畫的,為了好玩麽?


    你這三天都在外麵查探他們的所在?淩厲道。我……我隻叫你去茶肆酒館一類的地方打聽!你一個人那麽查探,可知道危險麽?你若出了事,叫我怎麽向那位喬公子交待!


    邱廣寒嘻笑道,你跟他明明沒交情,這會兒搬出他來幹什麽?隻見淩厲表情嚴肅,這才收斂了笑意道,所以我不想叫你知道。她卷起了圖來。早知你要這麽說的。


    淩厲看看外麵。今天天色不算太晚,我現在便去城北看看,你從今往後,都別做那些危險的事情!


    你別去!邱廣寒迅速拉住他的袖子。就算要去,明天再去就是了。


    明天?淩厲道。明天一早你又偷偷地不知跑去哪裏,別騙我了。


    明天,我答應你,明天,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也好,你一個人去也好。但今天別出去了。


    為什麽?淩厲覺出些不對來。


    邱廣寒放開了他的袖子,轉身道,看來你還真不怎麽把我放在心上。你不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今天……?淩厲想了想。臘月十四……


    他腦中突然一閃,想起那先夫人筆記裏所寫,脫口道,是你生辰!


    邱廣寒笑道,想起來啦?


    淩厲赧顏道,是我不好。那天看時還特地想過此事,但今日竟忘記了。


    邱廣寒笑了笑道,你以為我今天為什麽下午都留在家呢?


    那要不要……要不要我替你做什麽事?淩厲吞吞吐吐地道。


    就一件。邱廣寒湊上去,輕聲地道。別出去。


    淩厲不聲不響。他曉得自己今天是出不去的了。他不聲不響隻是因為很氣悶好不容易能趕上一次她的生辰,自己占了天時地利竟忘了,結果一點獻殷勤的機會也沒有。


    傍晚的時候他和衣仰躺在床上發呆,突然聽見一陣細微的輕響,他忙放下手來,隻見邱廣寒果然已站在邊上。她笑著將一幅紙往他身上一拋,便迴身走了出去。


    淩厲抓過紙來看。紙上畫的正是他這睡相,被邱廣寒幾筆輪廓畫出來,模樣竟顯得有些滑稽。他連忙下床來,隻見邱廣寒正笑嘻嘻地站在門口看著他,便也一笑甩了甩手上的畫道,這個我收下了。隻不過今天是你的生辰,理應我送你禮物才對。


    是呀。邱廣寒倚住門邊,抱著雙臂笑。你不是應該……很會討姑娘們歡心的麽?


    但你跟她們不一樣……淩厲衝口道,不過這衝口隻說了這麽一半,他便看見邱廣寒笑吟吟的一張臉,不由很是撇了一下嘴道,我的意思是說,她們生辰的時候,我可沒有像現在這麽狼狽。眼下我都不能出門,當然也沒機會去買點什麽東西給你了。最不濟——他的眼神閃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懷好意——我什麽也不送,親她們一下也是有的。


    邱廣寒哼了一聲,轉身走開道,我早知你改不掉這老毛病,裝腔作勢了幾天該把你憋壞了吧?


    淩厲連忙大搖頭道,我沒,沒想什麽。我在你這一點也不敢……


    那要不這樣吧。邱廣寒岔斷他話道。你教我劍法,怎麽樣?


    劍法?淩厲一怔,隨即笑起來。你找錯人了吧,跟我學劍法?


    你也太賴皮了吧,人家生辰你什麽都不送,讓你教一點劍法都不肯?


    不是這個意思。淩厲道。我怕耽誤了你,我說過,我隻學了三兩年基本功,九歲往後根本再也沒人教我,後來就隻是在任務裏摸索,眼下所會的招式皆是急功近利型的,難以自成體係,根本稱不上劍法,自己都捉襟見肘,又哪來教人的本事。


    怎麽被你說起來,自己很可憐似的。邱廣寒笑道。


    事實如此。


    那你都從來沒想過勤加練習、以後成為個高手嗎?


    那種夢隻有剛學武的時候才做過,現在恐怕早沒機會了。旁人閑時練武,有章可練,一招一式有其標準,時間一久自有所成;我那些恐怕即興的多,定性的少,再說招式簡單,練了也是白練。叫我怎麽辦?


    你想要“有章可練”是不是——你看這個怎麽樣?邱廣寒突然把身後桌上一張紙扯到他眼前。


    淩厲一瞥間,隻見紙上畫了個人,寥寥數筆倒不繁複,畫法雖與前一張畫一般略顯幼稚,但人物動作甚為清楚。隻見這人手臂前伸,掌中握劍正向前疾探。淩厲正要細看間邱廣寒卻又收了迴去,道,我都畫了好幾張了。


    怎麽,你的意思這是什麽劍招?淩厲笑道。你怎麽想出來的?


    這是你用過的招式呀,傻瓜,你忘記了麽?在竹林小屋裏你曾擋退了那個人——我就看見過這麽一次你用劍——倒不為了什麽畫下來,隻是方才恰巧想起此事。都給你!


    淩厲隻見他把桌上幾張紙一揉,都丟給了自己,人卻走了開去,不及先看忙過去安慰她道,我又不是在說你什麽……


    其實我是這麽想。邱廣寒轉迴頭來道。你說你九歲往後就不再學了,可是那隻是你沒有跟著一個師父學吧,並不代表你沒有長進。你做殺手這麽危險的事情,卻好端端地活到今天;我雖然不知道高手應高到個什麽樣,卻也知道你絕不是止步於那基本功的人。你看那些伊鷙堂的人,那麽囂張的樣子——你比他們卻還要厲害得多吧?還有,你說什麽急功近利,說什麽不成體係,這些我是不懂,可是最多往後我跟著你,我幫你畫下來好啦——你相信我麽——就是多畫幾張畫而已,你說的那些章法是不是就是這麽出來的?


    淩厲初時聽她說話,還有要插嘴打斷的衝動,後來這點衝動也沒了,聽她說完。


    你隻是安慰我吧。他喃喃地道。謝謝你了。不過我……


    我是安慰你。邱廣寒道。你這麽想也可以。


    不過我做不做高手與你有什麽關係麽?淩厲的口氣倒是堅決起來了。


    是沒什麽關係。邱廣寒的口氣也冷了。隻不過我當你自己人而已。


    淩厲隻覺得心頭猛地一震。這話從前也說過,但此刻說來,不知為何叫他無比感動起來。看起來她說要自己教她學劍,其實隻是不好意思把畫的那幾張畫拿給自己找的由頭吧?而她畫拿些畫,也許真的是要幫自己吧——哪怕隻是出於天真?


    也可能我太自說自話了。邱廣寒低低地道。我覺得好的,你未必覺得好。但我隻是想你日後也許更會遇到許多危險,倘若武功再高一點,也許就不用再像現在這樣做“縮頭烏龜”,叫你這麽不高興了。


    好了,好了,你別再說了!淩厲大聲地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的好意!你……你這麽念著我的事情,我怎會不高興,隻不過我……我說不出來而已!


    邱廣寒淡淡一笑,道,你是這麽不善言辭的人麽?


    淩厲不敢看她的眼睛,咬著牙道,在你麵前就是。


    他說這句話時知道自己說的是實話,不過邱廣寒很可能會隻當作是又一番甜言蜜語。無論如何。他想,無論如何,她終歸是把我當成“自己人”的。


    好在邱廣寒這一迴沒有嘲笑他,伸手來拿他懷裏方才自己投的紙團道,你不要的話,我就拿去扔了。


    淩厲連忙轉身一讓,道,別扔,我看看。


    他將紙團一一展平,隻見畫的果然都是同一招,隻是有展有收,一一排開,從發招到刺出到收招皆有。


    你竟記得這麽清楚。淩厲抬頭道。


    我第一次親眼見動手,怎麽能不清楚。你動作太快,我又來不及閉眼。


    淩厲倒是躊躇了,道,我動作如果真的那麽快,你是怎麽看清的?


    當時仿佛並沒看清。邱廣寒道。但日後迴想,卻是越來越清楚了。


    淩厲看了那些畫半晌,慢慢地將它們疊成一摞,整齊地捏起來,遞給邱廣寒。


    果然還是不要。邱廣寒低聲道。


    不是的。淩厲道。我隻是不敢再拿你的東西。今天是你生辰,但我什麽也不能給你。我什麽也想不出來,就算想出什麽,也必是不值你一哂之物,我……他搖了搖頭。我不知該怎麽辦好。


    煮一碗麵給我怎麽樣?邱廣寒將紙接過了,慢慢地說。煮一碗壽麵給我,那你就是這世上,第一個給我煮壽麵的人。


    她說著天真地仰起頭。怎樣?


    淩厲連忙點了點頭說好,不過——她會因此而記住我麽?他忍不住地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烏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羊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羊毛並收藏烏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