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在石碾盤邊那幾個埋頭推磨的人,被自己手裏的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自碾盤中心孔出掉落的,遠看如同一條條絞在一處的新綠條索,再往近一些,又像是刻了花樣的麵條,等池小秋挨上前去,才發現他們往磨盤上填放的,是顆粒飽滿多汁的青麥。


    “這是什麽?”


    池小秋長在柳安鎮更南方,少見麥子,連柳安附近種麥的人家也不多。此時麥未黃,顆粒未熟透,怎的就被從田裏薅來做糧食了?


    小兒拿著簸籮巴巴地往上瞅,隨口道:“你連碾轉都不曉得?”


    見著個新食材,池小秋興奮不已,她隻用了一串錢,就換來了滿滿一簸籮,那磨碾轉的婦人喜得牙不見眼,還好心附贈了菜譜:“拿青蒜菜油一拌,吃著才香!”


    池小秋歡歡喜喜,抱著碾轉選了一家人不多的門戶,借了他家灶台鍋碗和些許食材,將油往鍋裏一滑,便開始做飯。


    臘肉這家本就隻曬了一點,池小秋不好意思給全切了,隻截了小小一段,切丁,權當給入鍋的青菜添些葷油。柴火也貴,池小秋下鍋炒得極快,但菜落到鍋裏,刺啦一聲響,被油激出的香味還是迅速引得這家裏的人往廚下瞧。


    沒什麽肉,池小秋隻炒出兩盤菜,按著方才得的法子將碾轉拌了。


    碾轉青嫩,原先已烤熟了的,池小秋來時,隨身還帶著些小食,這會便派上了用場。


    焯過水的綠豆芽和蘿卜切絲,一層層鋪上去,池小秋取出甕中的醃青蒜,切碎放在中間,少許菜籽油在鍋中燒熱到七八成,和辣椒粉炒出紅油,往盛著碾轉的碗裏一潑。


    這香味躥出去,聞著更加霸道。大人忍得住,小孩忍不住,仗著自己個子小,偷偷蜷著溜過來,就想伸手拿,手還沒伸出去就讓自己娘抓了現行,被一巴掌拍了下來,女主人一邊扭他耳朵一邊賠笑:“小孩子不懂事,姑娘莫怪。”


    她一頭說著,自己的眼也不自覺往鍋裏看:“姑娘巧手,這菜能做得這樣香。”


    小兒眼巴巴望她,無端讓她想起逃災時的自己,心中一酸,池小秋便幹脆給她撥出去一整碗:“就是加了點肉,吃罷!”


    家中婦人推了兩次,接了自己又過意不去,從屋裏拿了幾張餅:“我婆婆打北邊長起來的,慣會擺弄些麵食,姑娘莫嫌醜,炕一炕也勁道。”


    池小秋好奇心大起,又跟老婦人請教了做這餅的內中關竅,早忘了時間,等韓玉娘挨家找來時,早已過了晌午。


    池小秋新得了這一份秘方,躍躍欲試,一邊自己琢磨著砂鏊的壘法,一邊隨口道:“迴家做與鍾哥吃,他定然喜歡。”


    韓玉娘笑眯了眼:“收拾收拾,明早咱們就迴去。”


    這麽快?


    池小秋有些意外,又越加心癢。


    不知鍾應忱給她十七歲生日備了什麽大禮,還要她專門裝作不知道,躲出去幾天專給他來騰地方。


    韓玉娘一改往日吝嗇性子,大手一揮,她看著這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咋舌。往日隻看見那些官老爺坐馬車,可是要論車廂,還都不及這上緣處的雕刻精細。


    池小秋隱約猜測到了些什麽,徑直翻上去,在車中軟墊上坐了小半日,總不見韓玉娘上來。


    她戳戳兩邊的窗子,卻是扣住了,打不開,連個縫也不見。正等得有些不耐時,方想掀外頭簾子,卻讓忽然進裏麵來的韓玉娘唬了一跳。


    “有人駕車嗎?”


    池小秋心裏發癢,總猜著外麵駕車的人有些貓膩,想掀簾來看,又讓韓玉娘壓住了手。


    “村裏雇的人——你好生些坐,多大的人了總還像個猴兒似的。”


    韓玉娘絮絮叨叨時,馬車早已開始在村前小路馳騁起來,馬蹄聲得得得響,晃晃悠悠讓人想睡,池小秋迷迷糊糊半閉著眼,還得時不時嗯嗯兩聲,應付喋喋不休的韓玉娘。


    直到馬車猛然一停,池小秋猝不及防,差點跌出去。這時,外麵沸反盈天,一聽這熱鬧勁,便知道他們現下已然迴了柳安鎮。


    “阿娘,我要花花!”


    “這個糖是我的!”


    “你踩了我的錢!這串錢分明是我方才撿到的!”


    不知今日街市上有什麽盛事,能讓這麽多人擠在街市巷弄中,爭搶些果糖絲絡串錢,且疊疊雜雜聲音裏,還有許多小兒擠擠攘攘。


    好似許多人都在往一個方向擠過,馬車悠悠地往前走,有人在叫喊:“車來嘍!新婦的車來嘍!


    “快點快點!吉時已快到了!解元相公要過三重門了!”


    池小秋愣了好一會兒,才將“解元相公”的稱號換成了鍾應忱。


    三重門?


    這是什麽?


    她還在懵懂之際,馬匹一聲長嘶,穩穩當當靜頓在原地,有人打起了最外層的布簾,春末的豔陽從垂掛的雲霞紗前透過來,外麵景色都讓金芒籠上光暈,看不真切。


    隻能瞧見有個彩繒花環結成的拱門,在翠藍天上劃出一道絢爛動人的弧線,高台上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拱手而立。


    “吉時已到,第一重門,啟!”


    人群歡唿起來,一道洪亮的聲音在問:“門外何人?”


    “某鍾應忱,年十八,柳安人氏。”


    “所為何事?”


    “前來求娶池家小娘子。”


    高溪午頓了頓,悠悠然道:“緣何應你?”


    圍觀的人笑嚷道:“為什麽應?這不是自幼已定好的婚約麽!


    鍾應忱靜了片刻,提聲而答。


    “某心悅小娘子久矣,婚書具此。” 他挺直脊背,目光越過熱鬧的人群,繾綣落於車內,說出的話卻愈加莊重:“祈成琴瑟,意結永好。”


    這場浩浩蕩蕩的納幣禮,便是要說與所有人知道。


    他鍾家的娘子,隻能是池小秋。


    第161章 大婚之日


    明明四周都是喧嚷之聲, 池小秋耳中卻隻能落得住鍾應忱的那一句話。


    “請府上應允。”


    高溪午輕笑一聲,高聲喊道:“妹妹,可否?”


    池小秋尤在發怔, 卻讓旁邊心急的韓玉娘捅了一下:“快迴話呀!”


    韓玉娘小聲催促:“說可!”


    池小秋隔簾望去, 那個隱於霞色金芒之中的人, 也正在看向她。


    這個字就如此順暢地吐露出來,就好似鍾應忱執著她的手, 在灑金朱箋上扣下兩人印鑒的那一刹那。


    塵埃落定,無比心安。


    “可!”


    這樣委婉的應答從池小秋口中吐出, 多了些義薄雲天的豪氣。便有人笑了起來:“新娘子當真樂意得很哪!”


    車架又重往前行, 擁簇的人群便也擠擠挨挨在一邊,圍著往前走,鑼鼓聲又響了起來, 叮當脆響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一直跟隨在車邊, 韓玉娘小聲笑道:“雇了好幾人撒糖撒錢呢!”


    要在平時,韓玉娘看了不知怎樣心疼。可今天例外, 池小秋出門子的好日子, 她寧願所有的熱鬧榮光,都讓池小秋獨占了去。


    “這池家小娘子當真好福氣, 也不知爹娘生得什麽眼睛,早早就獨占了個好女婿,讀得好書竟還這般知道知道疼人——當初你娶我時,可從沒做出這樣的好事來!”


    好似是她郎君在嘟囔:“你怎不說他是懼妻——凡有氣性的漢子, 哪個願過這三重門!”


    “三重門怎麽啦!人家樂意娶!一個解元郎,若是不願還能讓別人按著怎的!”


    池小秋悄聲道:“二姨, 什麽是三重門?”


    “柳安因商戶多,若是家中有獨女, 便要入贅或是合家,入贅能選的女婿少有好人才的,那些格外心疼女兒的,便選了合家。過這三重門,便是告知旁人,所娶的娘子仍掌娘家家業,不歸入夫家,且還要簽上諾書,定下各家的規矩,若是有違,便是告到官府各自判離,也是變不得的。”


    她含笑道:“你放心,那諾書裏頭一條條,我都是看過的。”


    韓玉娘未說的便是,看前,她滿心害怕池小秋吃虧,看後,倒覺得鍾應忱更吃些虧。


    當日鍾應忱將諾書與她過目後,她捏著諾書囁嚅半日,才支支吾吾道出一句:“為…什麽?”


    合家的風俗本是出於無奈,更多出現在兩家生意旗鼓相當想要強強聯手時,才會走出的一條路子,而眼下池小秋所有,不過雲橋邊租得的小小一間商鋪。


    “不為什麽,”鍾應忱微笑:“她有鋪子,我有她,這便夠了。”


    韓玉娘掐斷思緒,叮囑池小秋:“他已做到了這個份上,你以後可要收斂些脾氣,不要胡鬧。”


    池小秋安慰她:“二姨你不要擔心,我要是胡鬧,鍾哥也願意跟我一起,不會怪我的。”


    韓玉娘:……


    明明鍾應忱不在車內,她卻覺得,自己還是多餘。


    在一片歡唿聲中,淩河之上的雲橋,橋頭結了第二重彩門,這迴守門的,是高夫人。


    她戴著珠翠冠子,著大袖衫,十分莊重嚴整的裝扮,坐在高台之上,斂容道:“貴府以何為聘?”


    這一關最是好過,鍾應忱準備了好幾月,早已備得周全,他躬身呈上聘禮單子,不必去看,也能一樣樣數得明白:“院落一進一座,四季衣裳四箱,首飾頭麵兩箱…”


    池小秋聽得有些心疼:“他哪掙得這麽多錢,便這麽都花了,多浪費啊!”


    韓玉娘輕拍她:“莫要多話!這都是你的體麵!”


    按著之前走的流程,到這裏便可過了,偏高溪午見著後麵赫赫然一抬又一抬,便覺得腰酸背痛,氣恨得牙癢癢。


    這些可都是他幫著來迴跑著選材找工匠,對花樣子還得跟抬箱籠的人對接,鍾應忱這人畫得稿子摞起來得有半桌高,高溪午再三勸了讓少抬些,這便夠了,也從沒見他聽過。


    勞累了這麽久,這麽能這般容他輕鬆過了呢?


    高溪午隻露了一個笑出來,鍾應忱便心知不好,果然便見他挑眉刁難道:“這些物件雖說用心,卻未必難得,我家裏就這麽一個幹姑娘,總得拿些有誠意的東西來下聘罷?”


    鍾應忱麵不改色,隻掠了一眼,高溪午便覺得周身一寒。


    可許多人看著,他躍躍欲試,決定將作死進行到底:“若拿不出來,這一關可難過了!”


    鍾應忱迴首示意,隨行的夥計小跑過來,呈上好幾個木盒。


    鍾應忱一一開了:“另有柏枝一對,絲線果絡子一對,鴛鴦彩繒一對,長命縷一對,皆是某親手而製,奉與小娘子。”1店中慶哥小齊哥鬼鬼祟祟買迴了許多棵萬年青草,倒座房中,鍾應忱跟著韓玉娘認真地在彩繒上剪下一隻翅膀的形狀,紫藤架下半夢半醒之中有人用絲線量著她手腕的尺寸。


    他每報出一個,那些場景便挨個在池小秋腦中滑過,最後綴連成線,匯成眼前的一個個抬盒,一個個箱籠。


    池小秋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哽,這一聲“可”才有了新娘子的羞澀。


    第二重門攔不住鍾應忱,高溪午便失去了難為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三重花門結得一重比一重高,第三道門高高懸在門簷之上,裝飾得五光十色,但當人群聚在巷前的時候,卻都不如之前鬧嚷。


    鍾應忱一步步登上了高台,向眾人鄭重深揖。


    “鍾某今日,請得兩位老師與各位鄉親為證,送上諾書。”


    大紅彩綢掛得四處皆是,懸掛的燈籠,巷邊的門牆都貼滿了雙喜字,一架架箱抬就靜立在一旁,劈啪炸開的爆竹氣息尚未散去,一切都點明這是一個格外熱鬧喜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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