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繼鍾應忱之後,身邊第二人淪陷進麻豆腐的誘惑,三天兩頭覥顏請她炒上一迴,其中以最近不必節製的徐晏然為最。


    她房中的丫鬟婆子自是不想讓她吃這個的,都苦心婆心來勸:“姑娘,這個味著實重了,巳時還要出門見客…”


    “知道知道,我一會先去沐浴熏香。”徐晏然此話說得十分沒有誠意。


    一等了房中沒人,她便捉住池小秋的袖子:“我聽母親說,你同去年的解元相公定了親?”


    池小秋才點頭,她便將眼睛睜得大大的,兩手按在她肩上,十分鄭重的語氣:“近日必定有許多春宴文宴的,都下帖子來請他,都別放他去!”


    “你別聽他們說是什麽飲酒論詩敘文作賦,有那上進時間,為何不在書齋中多寫幾篇論分明是借著宴來相人呢!”


    她慎重其事道:“你可別不當真,我好幾個姐妹,都是在宴上相中的,就比如我今日要去的,太太已特意囑咐我要著意打扮,你想想這是什麽意思?”


    “那就是給一方花糕配個好看匣子,想法將我送出去唄!這還是沒定親的舉子,像那定過親的,還有不知道多少見不得人的手段呢!”


    徐晏然有些黯然:若是池小秋是個男子便好了,要是能嫁她,一個能做,一個能吃,多麽完美!


    “姑娘,新上的珠子,極光亮!””小娘子,蘇州來的新繡片,要不要買?”


    才接了一道警告的池小秋心神不屬,街上人各種叫賣皆不入她耳,等到了門前,一抬首就看見縫中又多了幾道帖。


    “喏,全是你的!” 池小秋抽了拜帖,直接遞到鍾應忱麵前。


    “都是誰家的?”


    “我也不知道,橫豎都是請你的。”


    她聲氣不比以往,不知緣由的氣惱,還夾著點委屈。


    鍾應忱掃過一遝請帖,心有所悟,他理了理池小秋的頭發:“這些宴太費精神,不如在家讀書,我都迴了便是。”


    池小秋抽發轉身:“總是你的事,去不去都好。”可唇角卻不由露出笑來。


    她這怒氣來得快也散得快,自己竟也弄不明白,想想平白搶白人一通,這會倒有些心虛,再說話時愈加和軟:“可有想吃的,我去做。”


    鍾應忱才要作答,她忙又補了一句:“除了麻豆腐!”


    鍾應忱有些怏怏,除了麻豆腐,似乎也並無其他想吃的。


    一二月並沒什麽新菜,但仍然難不倒池小秋。


    上好的豬肋排剁成小塊,入鍋汆水,撇去血沫,薑片去腥,小蔥爆香,池小秋彈水試了試油溫,便能倒入肋排。


    油水相遇時候滋啦亂炸的聲音熟悉而又悅耳,稍肥的油脂便在這樣的聲響慢慢融化,表麵的肉開始轉向饞人的金黃,這時候便可加水再燉。


    丁香、八角、花雕酒樣樣都是這道菜裏不可或缺的一員,等到在火頭上慢慢收了汁,裏麵的排骨已呈深色的金紅,盛在盤中十分好看,再澆上濃鬱湯汁,誘人的鹹香便撲麵而來。


    薛一舌每到餓時,因要仰仗池小秋做出的吃食來填飽肚子,嘴便能中聽些。


    尤其是一看裏頭的排骨個個都裹著飽滿鮮亮的油脂光澤,偏筷子插下去,便知已燜得透爛,肥瘦相間,滋味透骨,不柴不膩,正是白米飯裏上好的下飯菜。


    鍾應忱卻猶不知足,還提了一句:“要說下飯,也不用定要葷食,便如麻豆腐…”


    池小秋正端菜從裏間來,蹙眉道:“這排骨火候不對麽?”


    鍾應忱便立刻改口:“正好正好,十分可吃。”


    薛一舌一邊夾菜,一邊表示了不屑:“解元相公,骨氣?骨氣呢?”


    短短半年,鍾小子你的節操都去哪裏了?


    鍾應忱垂眸淡定作答:“但凡小秋做的,什麽都好吃。”一句話生生噎死了薛一舌。


    “鍾兄弟——呦嗬,你們這是吃得什麽!香味飄出三裏遠,我門外便聞見了!”


    本是好不容易清淨的一頓飯,添了高溪午便如進來幾隻打架喜鵲,唧唧喳喳,吵得鍾應忱一眼瞪過去。


    高溪午撓頭訕訕笑:“譚先生昨日才給的時文經注,我這不是怕你緊著要,才過來送一趟麽!哦,還有幾家子下了請字,再三讓我請了你去赴宴。”


    才剛渡過的關口,就這麽讓高溪午硬生生又送了來,鍾應忱有些發惱:“我不去,你收的你自家去罷。”


    “得令!”高溪午竟沒再勸,將那疊帖子往裏一塞:“不去也好,不然再生出事來,平添麻煩!”


    “隻不過,借口是我想,托辭是我說,添碗飯作酬勞,總是說得過去罷。”


    池小秋十分大方,將他的米飯盛了滿滿一大碗,但從鍋裏舀出湯來,厚厚澆上一層,直浸飽了米粒,再挑了有軟骨的小塊肋排出來,碼放得高高一堆,碰得放在他麵前,讓菜讓得豪氣雲天:“吃罷!不夠還有一鍋!”


    高溪午從未蹭飯蹭得如此心安理得,他將一根排骨嗦得幹淨,一邊體味著燜透的肉慢慢嚼起來的鮮香味道,一邊道:“話說,這帖子近幾個月還多得是。”


    鍾應忱知機,給他續上一碗湯:“一甕麻辣兔絲,一罐薄餅,一甕酸黃瓜,還有十來種糕點小食,都在我房中,盡可拿走。”


    “至於我這事,”他拱手而笑:“還要煩請兄弟給我擋一擋了。”


    高溪午心滿意足,擺擺手道:“好說好說。”


    又長歎口氣:“兄弟你最是好命,有了小秋妹子,你這吃食便不愁了,可我啊,耳朵都讓我娘我爹磨出層繭子了。”


    他籲歎著:“媳婦好尋,尋個愛吃的媳婦可難了,要從這樣的宴上尋個不催我讀書又愛吃的媳婦,怕是妄想!我這命,好苦也!”


    池小秋插了一嘴:“你也要去那宴上相人了?”


    高溪午扯著袖子擦淚:“實非本意,純屬被逼!我娘道,若是不去,便要到你店裏繼續蹲在房頂做引人入店的鴟吻了。”


    池小秋無端想起了徐晏然,便安慰他道:“別灰心,莫喪氣,真遇著個愛吃的,也實是說不定。”


    她這話應不應驗並不知,等到第二日卻接了一個消息。


    “我得上山去,”鍾應忱麵色沉肅,一邊換了衣服一邊道:“高兄去真趣亭赴宴,無端走失,已尋了大半日了。”


    第152章 坑底野趣


    “有人麽?有人麽?”


    徐晏然努力踩著坑邊裸露凸起的一點土塊, 手指使勁摳著,希望能往上再掙上一點。


    但是很可惜,越往上緣去, 坑壁越是光滑陡峭, 根本找不到再進一步的落腳點。


    “噯呦”一聲, 徐晏然又跌落迴去,土屑簌簌而下, 落在周身,雲鬢斜歪, 頭發散亂。不用看, 她也知道自己現下像個瘋婆子。


    她本生於錦繡閨閣,連重些的物件都是丫鬟拿的。折騰了好一會兒,徐晏然力氣用盡, 她幹脆將裙子亂卷作一團, 找個地坐下。


    日影漸漸偏移,此刻席中定然已經發現她不見了, 母親定會告知眾人一起出來尋她, 與其胡亂掙紮,不如靜待機會。


    這般一想, 她便安安穩穩坐著,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她往隨身的荷包上一摸,既後悔方才不該在席上挑嘴, 又慶幸出門時硬是背著丫鬟塞了許多零嘴。


    她掏出一塊茯苓糕,裏麵混了梗米糯米飯米, 又有蓮肉茯苓芡實許多種果粉,香甜清爽, 滋補養人,她十分珍惜地捧著,才將將咬了一口,便聽見頭上有草葉窸窣聲。


    山林靜謐,鳥蟲聲中,有人的腳步越來越重,越來越近,好似在草間尋著什麽。


    “有人麽?有人在這裏麽?”


    他這一嗓子十分響亮,驚起幾隻鳥雀亂飛,徐晏然大喜,才要應答,忽然分辨出來,上頭來來迴迴,隻是一個人,還是個年輕男子。


    若是母親請人來尋她,必定各處皆是人聲,唿喊想震山間,才可能讓她聽得到。怎麽會隻有一人,恰好就找到了此處?


    徐晏然一激靈,反倒伏下身子,連唿吸都放得更緩,生怕讓這人聽見。


    問聲越來越近,徐晏然使勁往坑壁地處蜷躲,下一刻,便響起如她一樣淒慘的“啊呀!噯呦!”的唿喊,混雜著重重幾聲“彭!彭!啪!”,一時灰塵四起,一個龐然重物就落在她旁邊。


    “呸呸呸!咳咳!”這個龐然重物一邊吐著嘴裏的灰土,一邊艱難地翻了個身,才半坐起來,就嚇得屁股往後緊挪了好幾步。


    “你…你…”初始的驚嚇之後,他恍然,顫顫指她:“你、你就是方才那個‘有人麽’?”


    “有人麽”姑娘看看他,又看看地上,再看看他,雖滿頭滿臉的土,卻依舊能瞧出她慢慢憤怒的神色:“我的糕點!才吃了一半的糕點!”


    他順著那隻細白卻不減憤慨的指頭看去,將身子挪了挪,這才看見一片早已壓平粉碎的糕點,根本吃不得了。


    “你是哪家姑娘?怎的落進這裏了?”


    高溪午忍痛站起來,一瘸一拐拍了身上的土,上下打量她,又往坑口望了望。


    他一直起身來,立刻帶了些壓迫的氣勢,徐晏然摸了摸剩餘糕點,心痛之情略微平複,仰頭看他時,聲氣頓時弱了許多:“我在這裏看風景,片刻便來人接我了!”


    “看風景?”高溪午哼笑:“方才唿救的,不是你麽?”


    徐晏然氣道:“你既知道,還問什麽?”


    她又往後縮了縮,警惕的眸子看著他,無端讓人想起小麋子:“你又是怎麽進來的?”


    高溪午沒好氣道:“不是聽了聲音來尋你麽?”


    “尋我?”徐晏然仰頭看看:“那你怎麽也落進來了?”


    高溪午一口氣噎住。


    怎麽進來的?


    也是一腳滑進來的唄!


    他用手探著坑壁,試著去尋能落腳的地方,可沒攀上一會,便被迫退了迴來。


    “到哪裏辦宴不好,偏選了這麽個地方,誰挖出的大坑,平白為難小爺!”


    高溪午滑下來好幾迴,舊傷之上又添新傷,疼得嘶嘶抽氣,氣得連踹了好幾腳,又喊了一陣。


    風打著旋,給予他淒涼的迴應。


    再迴過頭,就看見那灰頭土麵的徐晏然用幹荷葉托著糕點,一邊咬一邊拿大眼睛瞧他。


    除了累和痛,高溪午迅速感覺到了餓。


    徐晏然覺察到了他灼灼目光,立刻多了戒備,她幾下將糕點塞進口中,努力咽下去,將裝滿吃食的荷包推到身後,藏得更深。


    意思太明白不過,這吃食,她不分。


    高溪午感覺到了不被信任的惱怒,他哼了一聲,坐在另一頭。徐晏然等了片刻,見他不曾覬覦自己吃食,悄舒口氣,重又摸了塊雲片糕,小口小口啃起來。


    不會強奪人吃食的,多半是個好人。


    徐晏然心弦微鬆,吃到第三塊時,她借著漸暗天色望向高溪午。他半仰著靠在坑壁旁,嘴裏叼著根茅草,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好似忘了胳膊上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血。


    過去?不過去


    一番天人交戰後,徐晏然還是沒穩住,她抽了幹淨帕子,隔得老遠努力往前遞:“那個…綁綁胳膊…”


    高溪午一時意外,倒沒想到這樣膽小的姑娘還有膽量靠近他。他探身接過來,瞟她道:“怎麽,不怕我奪你糕點了?”


    徐晏然嚇得立刻又捂住自己的小包袱。


    “別推了,你那糕點我還不稀罕!”高溪午心氣略舒爽,從懷裏麵拎出個小包裹:“小爺這,多的是,樣樣比你精細,整個柳安難尋的手藝!”


    他慢條斯理將油紙包一個個擺出來,每打開一個,那姑娘的眼神便亮上一分,等他呈出了十來種還不見包袱癟下去,徐晏然睜著善睞明眸,裏麵燦然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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