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呔!你是何方妖孽?還我的鍾兄弟來!!”


    第142章 府中試菜


    且說各地少有像柳安鎮這般, 不過是辦個宴,還要縣丞與主簿老爺親自來定這承宴之人的。


    鍾應忱早先便跟池小秋說過,文和宴這名字起得四平八穩, 實則是因柳安從百姓到鄉紳老爺再至主簿縣丞, 都是好飲饌之人, 所以才這般重視這場宴席。


    雖說如此,這往上呈選菜色到底也不好在衙中進行, 好在主簿在北橋也有個不大不小的私宅,一大早, 各家便都帶著食盒往主簿宅中去。


    文和宴不過是在近二十年才慢慢打出了名聲, 先時不過是柳安四酒樓在一起輪流承宴,後來漸漸增至六七家,但來來去去也不過都是熟悉麵孔。


    直到十年前, 觀翰樓讓個巨賈買了去, 一連從別地招來了五六位大廚,不過三四個月就在曲湖馬頭邊聲名鵲起。他們尤嫌不足, 幾下裏一商量, 便瞄準了文和宴,將看家本事拿了出來。幾道菜一出, 放在桌上一看便讓人耳目一新,呈菜之時讓縣丞老爺一眼看中,將那年文和宴交與了他家。


    也便是從那一年起,文和宴才為柳安鎮士紳分外青睞, 不僅為縣丞老爺掙足了麵子,也讓觀翰樓就此越發站穩了腳跟, 且隱隱躍居為群龍之首之勢。


    原本柳安一流的酒樓食肆各有特色,雖說彼此暗暗較勁, 但總歸一張桌子上吃飯,輪流坐著上首,時時拱手相揖讓,也算是一團和氣。突然闖進一個觀翰樓,竟是霸著這位子不讓了,反倒是激起了其它幾家好勝之心。


    文和宴三年一次,是難得的向柳安各個官宦富豪之家展露技藝的機會,富家一宴,值千百金,誰不想爭奪客源?越發激得各家都使盡解數,倒讓這參宴的人坐收了漁翁之利。


    可也不知為何,任千帆競過,最後稍勝上一籌的,總是觀翰樓。


    長此以往,別家雖說背後口裏發過幾迴酸,但也服氣這有真本事的,幾家都在門廳處等候,一見著周大廚帶著人進來,都留幾分尊敬之色。


    “近來店裏可好啊?”


    “也是許久不見老哥登門,今日又要讓小弟長見識了。”


    來來迴迴一頓浮於表麵的寒暄,言語推讓來去,眾人的心思都暗暗落在各人帶來的食盒之上,卻也沒人願意此時都揭了自己的底的。


    這一頓試菜卻與平時辦的那些廚宴廚賽不同,沒人正經守在這,看你怎生選食材挑家夥,技藝如何精妙刀工如何輕快,非要在眼皮底下變成一道道菜。縣丞老爺同主簿師爺,每日理一縣之政,日子過得繁忙得很,能抽出時間將菜一道道嚐了已算是給麵子了。


    可這無疑讓各家得了些先機,又失了些先機。好處便是能集一店裏的本事,眾手相幫,集思廣益,出來的菜怎麽也差不了。壞處便是人人都藏得嚴實,誰也不知別家出的是什麽,想搗鼓些手段也做不成。


    因此最後文和宴上呈的菜色,便是這店裏後廚最大的本事了,若是輸了,再也別去怨憤別人,誰讓你家底不夠厚實,爭不過別家呢?


    忙忙碌碌大半個月不過就是為這兩道菜,臨到頭誰也沒心思說些閑話,但凡開口都是存著別的心思,想探問些消息來的。


    周大廚方坐定,就有人笑問他:“老哥可知道,今年同咱們一起試菜的,又多了一家。”


    消息早半個月放了出去,誰能不知道?便都點頭附和上兩句。


    “雲橋的池家?”


    “那個姓池的小丫頭?”


    有人點頭笑道:“咱們這做菜試菜,也講究個傳承,有個像樣的後輩,也算是好事。”


    “給些機緣,讓小輩見見世麵,卻也不錯。”


    旁邊立刻有人陰陽怪氣道:“咱們再不濟,也是在酒樓行會裏掛上名的,李老弟怕是想得太明白了些,我卻看不慣這樣鑽營的。”


    “聽說與今科的解元郎是同鄉,想必高家也卻不過麵子去。”


    “還真是,他家新推的什麽消寒鍋子還掛著解元的名兒呢!”


    “原隻是同鄉,隻這般看來,還以為是一家子呢!”


    還是方才悒憤不平的李廚子,又出言道:“若要這般來算,我家的蘭花春筍還掛著知府老爺的名兒呢!再不必說黃金雞這樣遍地都能尋著的菜了。”


    黃金雞原還有個名字,叫做皇帝雞,也是不知從哪裏傳的,跟開朝時還未發跡的□□掛了點幹係,雖不見味道如何經驗,卻也養活了不少店家。


    各人能這樣輕鬆說著池家如何,不過是因為打聽清楚了底細,便能放下心來。


    不看池家食鋪報出來的名字如何紮眼,就單問問池小秋的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從小長到大的年歲加在一塊,連他們上灶的時候都不夠。更不用說,那食肆裏頭唯一能指望的,不過就是池小秋了。


    這還有什麽可比的,畢竟那解元郎再滿腹經綸,也不能把書讀到菜上去吧。


    比起池家出的菜,倒是她當日和觀翰樓裏的周大廚那一場爭論風波,更能引人注意。


    更不必說,在座都在說池小秋時,唯有周大廚斂目垂眼,一聲也不出,比他平時都更沉寂些。


    便有人故意問起周大廚:“說起來,這小丫頭周老哥前年試過,這也算長了兩歲,若果真是個可造之才,便再收個徒弟罷。”


    他這話顯然是玩笑,去年因池家找門麵,和塗大郎鬧的那場故事,還有人記著,兩下裏一看便知道不和,如今雖不至於再上趕著使絆子,也絕不至心大到彼此無芥蒂,要擰作一股繩的。


    眾人都看周大廚如何答言,等了半晌,卻不見他也什麽動作,竟是連腔都懶得撘。


    眾人議論一會,便以一句:“到底年紀輕,便讓她多見些何妨”作結,仍將話轉到各自菜色上。


    今日時候候得著實有些久了,大家都有些焦慮。


    畢竟無論什麽菜,能新鮮就新鮮,雖說都各自使了些手段,到底不如現吃的好。


    方有人起身問時辰,就見門口撞進來個年輕小姑娘。


    說是撞,是因為門廳裏坐的老少都是爺們,她係著一條翠藍綾子裙,急蹬蹬進門來,倒像是夏天雨霽之時,從雲邊霞蔚處采了銀青金紅靛藍一把子顏色,直接就從門外麵嘩得潑了進來似的。


    這姑娘連走路都是忙慌慌的,但又不見急色,好似隻是因為走得慢些讓她腿腳都等得不耐煩了一樣,手上挽著一個食盒,立在門邊,朝他們一笑。活潑潑的樣子,才一見,就招人喜歡。


    “我是池小秋,見過各位前輩。”


    鍾應忱送她來時,絮絮叨叨說了一大篇子話:“難為是不會有人難為的,他們說的話,中聽的,不必多信,不中聽的,也不必多睬。你是小輩,禮節周到些便罷,多餘的,不用理會。縣丞與主簿老爺便是認出你了,也不往前年那樁人命案子上扯,斷不會當眾因此事讓你難堪。”


    食盒是鍾應忱又新做了一迴的,他將開盒的小機關又跟她示範了一遍,叮囑道:“這東西且莫離手,最好就一直在眼前放著,防人做手腳。”


    “好好好,你甚時候變得這麽囉嗦了?”池小秋惦記著時間,忙不迭應著,抬腳就要走。


    “小沒良心的,”鍾應忱戳她的額頭:“還不是記掛你!”


    池小秋攥住他的指頭,眨著眼睛:“是!多謝鍾哥兒!”


    她鬆開手,敲敲食盒:“且記著呢,誰也碰不得!”


    待要走時,卻讓鍾應忱扯住了袖子:“還是我同你一起罷。”


    “我不,”池小秋抱緊了食盒,搖頭道:“那些老爺都認得你,到時是看我的菜,還是看你的人?就是最後選了,旁人也不服氣,又要說我全沾著你的光了。”


    一頓話換來鍾應忱又一頓敲頭,他滿心不樂:“沾光怎麽了?旁人要沾,我還不樂意呢!”


    池小秋拍了拍他的頭:“好啦,我迴來再和你說。”


    哄順當了這個小祖宗,她才得以抽身,往北橋飛奔而去。一直到進了門,見所有人都還在等著,這才能喘勻一口氣。


    果然,池小秋未進門時,各人話來話往,一派和諧,等她站到廳前,頓覺四麵八方的眼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一時間,客套話也有,言辭不善者也有,還有的拐彎抹角,每一個方塊字都像是在醋缸裏泡過,可沒答上兩句,眾人就發現,這個看似直爽的小丫頭,滑不丟手的很,什麽也問不出來。


    池小秋一邊應和著,食盒拿得緊,與人說話時也錯眼不離,一邊翹首等著外麵動靜。


    這麽一抬頭,便與一道目光相觸。


    這裏麵夾雜著冷意和明顯的厭惡,還有一些捉摸不透的情緒,池小秋隻是微微一愣,就迅速迴過神來,露出一個看著十分真誠的笑來。


    幾乎是同時,兩人在心裏對著重重一聲:哼!


    周大廚淡淡掃過她手中精致食盒,又添一絲不屑。


    這小丫頭人不大,卻鬼精鬼精的,讓人去打聽她家消息,竟連食材也探不出來,還是另找了門路,才弄明白大致是個什麽菜色。


    他手掌鍋灶這麽些年,給她添些堵,還是能做得到的。


    第143章 鬥菜之會


    柳安原先不過是柳江枝杈河溪處匯集而來的曲湖邊, 一個小小集市,到此朝通鑿水利後,河運漸興, 竟成了南北東西都能連通的一個所在。


    由是比集千百家商鋪牙行, 物豐民阜, 煙火正盛,竟漸成巨鎮之勢, 最近一次計黃冊時已有萬戶人家。


    因此柳安雖不設縣治,但卻駐了巡檢司, 又另派了縣丞主簿各一名專治此地之事, 連巡撫柳西禦史都格外重視柳安商事。


    柳安縣丞能坐得住這個位子,不僅本家有些關係,自己也不乏手段。再講究飲饌美服, 也得先將衙中事情梳理清楚, 不僅姍姍來遲,麵上也滿是疲累之色。


    各樓呈菜的次序是抽簽而定, 這會便都候在下首, 隻等縣丞老爺點個頭,便能將藏了多時的菜色端出。


    頭先幾道菜不乏精品, 其中有幾道冷盤十分占便宜,便是時候多些,也不會失了味道。


    五色饅頭如荷苞綻開,幾截粉藕橫臥其下, 一派夏日氣息。蘭花竹筍仿若初春方從土中將起,林立山中, 恬淡適宜。1這已是縣丞老爺任上第三迴 辦文和宴,各家都摸透了他的口味偏好, 按理這菜便不至於驚豔四堂,也斷不會隻讓他夾上一口便放下了,更沒見縣丞老爺多說幾句話。


    前幾位正在忐忑之際,忽有一人新揭開食盒,裏麵仍是熱氣騰騰,一下子舒緩了縣丞老爺的臉色。


    堂下的人恍悟,原是想吃些熱的。


    盤中初一看去,不過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白白嫩嫩一塊豆腐,上麵點綴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等筷子一揭了外層的皮,才知道豆腐不過是容器,容納蘑菇、幹貝、鮮筍、荸薺、五花肉、火腿等各色丁塊於其中。2將食材挖作盤盞,也是廚中常用的手法,縣丞老爺點了點頭,呈菜的人滿懷期待,卻不見他多言,隻能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池小秋留意到,不過是嚐了兩個菜的空當,他又多喝了幾口水。


    挨次下來,池小秋見識到了各家食鋪酒樓的許多看家本領,隻衝著這麽一迴見識,她這次鬥菜,便沒白來。


    “這是這麽魚?”縣丞老爺對其中一道擺作八卦圖的菜多了些興趣。


    “取自黑魚。”


    他看了看這菜附上的簽子,輕笑出聲:“慶元吉符?這名字起得倒巧,往日見過菜中擺八卦圖的,卻少見這乾坤卦也一齊算上的。”


    池小秋看去,這道菜確實擺盤精致,還難得投了縣丞老爺的喜歡,隻是這般做魚糕,味道太過寡淡,可嚐性就差了。5果然,縣丞老爺隻是吃了一口,便微微皺眉,擱筷不理,跟下一人道:“你那菜呢?”


    正是周大廚。


    他一抬頭,縣丞老爺便笑了,顯見是老熟人,輕點他道:“你也算是這兩宴的魁首了,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新花樣。”


    也不知這簽是怎麽抽的,倒好像是簽筒長了眼睛一般,正好把周大廚擱在最有利的中後段,也不至第一個亮相印象淡薄,也不至綴到末尾——那時縣丞都已快吃飽了,哪還會精細咂摸出味道來?


    不止池小秋,大家都暗暗嘀咕:怕不是簽筒長了眼睛,是執簽筒的人長了眼睛才是。


    周大廚斂容屏氣,深深道一聲是,揭開蓋子來。


    有人小聲喝了一聲彩。


    果真是讓人眼前一亮!


    蒸出的火腿肉用清湯精心烹製過,柔和了鹹香,色澤暗紅,質地腴厚,在盤中鋪出一方精致小橋,橋洞宛然,橋墩可愛,湯汁豐盈為湖,裏麵一對鴛鴦嬉戲,栩栩若生。橋邊煮熟的鴿蛋分列兩側,其色剔透,在堂內有限的光輝裏顯得瑩潤透白,確實有珠玉之質。殷紅的櫻桃立在其上,立刻多了一抹亮色,像從枝頭采擷下最豔麗的一抹春光。3這是一個難得學習的機會,池小秋綴在最後,仔細品度這道菜中食材處理,橋麵是用火腿鋪就,是搭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但底下的橋洞橋墩何物製成呢前麵的人動了動,池小秋連忙錯步上前,尋了個縫隙過去,正好能看清縣丞動筷時的景象。


    池小秋琢磨了片刻,終於拾出了幾樣:蛋白,河蝦,幹貝。


    怪道縣丞老爺嚐後慢慢點頭,看向周大廚:“鮮極!”


    池小秋不動神色又擠得近了一些,才看清那雪白一色之間除了鴿蛋蛋白,另有馬蹄,能甜些清爽甜香。


    周大廚微微一笑,沒什麽過分的喜色:“這是虹橋贈珠。”


    這出戲池小秋看過,沒想到周大廚徑直將它做成了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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