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讚歎:“那便算是你說的年少英才了。”她端詳著壁上的詩,仿佛看到了許多銀錢,越看越順眼:“怪不得長得俊,詩也寫得好。”


    她挑出兩句來又念了一遍給鍾應忱聽:“這是在誇哪道菜?”


    鍾應忱掃了一眼,愈覺心堵:“與菜無關,與你有關。”


    一首詩共四聯,光寫這食鋪東家就費去了兩句,還好意思說是遇食肆?這主意打得分明就是人!


    鍾應忱有些憤憤。


    不就是比他大上幾歲,不必每天備考,才能趁著他讀書攻科的時候,明目張膽挖牆腳麽!


    不意池小秋聽見這句,有些失望搖頭道:“一共就這點地方,本來就沒寫多少菜,還分出去寫旁的作什麽?”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鍾應忱:“上月咱們說好的燈戲,還去看麽?”


    鍾應忱心情大好:“高兄第一場燈戲,已約了兩個月,自然要去。”


    高溪午拍著胸脯跟他道:“鍾兄弟,你可千萬帶著小秋妹子過去,這場戲,可是我專給你備的!”


    難得池小秋主動開口,他自然不能讓此行落空。


    為了趕這一場燈會,池小秋特地推了晚上許多來訂宴的客人,中午早早就把門落下,給夥計都放了假,裏外都打掃完,日已將暮,便隔著幾橋,也能看見南邊燈火燦然,照亮的半邊天際。


    本來諸事皆順,可惜這時,偏有個不速之客撞上門來,不顧鍾應忱陡然難看的臉色,還倚在門口擠眉弄眼:“莫要走錯了路,鍾兄弟,我引你們一起過去啊!”


    鍾應忱冷聲冷氣:“今日你要上場,怎好擾你?”


    高溪午嬉皮笑臉:“這有什麽,早便爛熟,哪在這一時半刻?”


    時間尚早,他們三人慢慢悠悠穿街度橋,若見著熱鬧聚堆的人群,還能得閑住腳看上一看。


    七月這場燈會,向來是柳安鎮盛景,放在一年之中,也是少有繁華熱鬧的盛況。每到此時,連附近幾鎮也多有來曲湖邊上看燈的。平日夜市街邊小買賣本來就多,這會更是一步一攤。


    池小秋方在竹圈套物攤上試了兩迴,誰想竹圈最輕,力氣越大越吃虧,她不過輕輕一擲,就眼見套圈輕輕巧巧彈走了老遠,倒是蹲在她旁邊戴著五彩帽的小兒,小胖手胡亂一揮,就套中了個一籠兩隻打瞌睡的白兔子。


    池小秋瞅見這小娃笑眯眯抱走了兩隻兔子,十分遺憾。


    “你若想養,便買上兩隻。”


    這東西本就不貴,眼見池小秋眼巴巴看著小娃走遠的背影,鍾應忱便要從荷包裏頭拿錢。


    池小秋忙摁住他:“這兒的兔子足足二兩一對,便是哄你這樣不常上街的傻子呢!咱們得賣多少錢一盤,才能賺得迴來?”


    “…”


    他竟忘了,在池小秋眼裏,隻有能吃與不能吃的。


    越是這樣人群聚集的節慶時節,越是有許多取巧的東西,連尋常的竹夫人做得都比平常光鮮,要真是花了心思,也不怕多花上幾個錢,怕就怕想盡辦法做些手腳,來謀不義之財的。


    這不,走不上幾步,便又遇上了一個。


    明明是一條賣吃食玩物的臨河街巷,偏中間混了個賣活魚的,價錢還比別處便宜一多半,怪不得蹲在攤前猶豫半日的阿爺上了當。


    隔得不遠,池小秋明明白白看見,攤上主人使勁戳了戳盆裏頭的魚腦袋,直戳得這條大胖魚不甘不願微微擺了擺尾巴,大聲道:“你老要不要買,便給個準話,不過這兩隻,可壓稱哩!不買時我便尋了旁人,快些出脫去看湖燈!”


    這阿爺一看便是從鄉下過來的,舊巴巴衣裳,手腳局促,無論往哪裏看都帶著茫然不安,這會像是終於下定了注意,長筒布袋裏頭倒了半天,才倒出來四五十個錢。


    “我…我要一條…”他說話吭吭哧哧,習慣性帶著些討好的笑。


    “這才幾個錢!”攤主人變了臉色,一瞥他另隻手上拎的烤鴨:“有錢買這金貴東西,沒留錢買條魚?”


    他舔舔嘴唇:“我…我家老婆子起不來,買迴去與她…”


    “罷了罷了,這錢都給我,賣你了!” 攤主人也懶得再說,拎起來魚往稱上一扔,足足兩斤半竟這般便宜就舍給了他。


    阿爺咧開嘴,正將錢遞出去,卻讓池小秋截了。


    “阿爺,這魚是注了水的,肉又鬆又爛,你走半道便活不得了,這樣熱天,等到家時怕是都要臭了!”


    曆來食材上作假的不少,但這樣容易看穿的把戲,若放在正經菜市魚市,早讓人拿爛雞蛋捶了出來。這潑皮才充攤主,專在別處街上,詐些小錢小利。


    這破皮忙活了半日,不想才指甲蓋點大的利,也讓人攔了去,不由變色罵道:“你這般幫著個良頭,自家也是個良頭不是!”


    柳安鎮有一等嫌棄鄉裏人村氣的,便將之喚作良頭,池小秋反口罵道:“做出這樣見不得人事來,莫說涼頭熱頭,你長在腔子上是頭不是!”


    池小秋兜頭罵上一頓,扯了旁邊道:“阿爺,你要想買魚,往正經魚市裏頭逛去,做不得假。”


    她瞄了瞄他手中那荷葉裹了一半的烤鴨:“這鴨子要等迴家,怕是也涼了,不如現讓給我,你老多少買的我給你多少。”


    池小秋幫這阿爺救了不少銀錢,他自是忙不迭點頭。


    才出門多大會,池小秋兜裏便少了二兩銀子,惹下一場閑氣,還拎了隻半涼的烤鴨。


    鍾應忱瞥她一眼:“他今天受了騙,若是不如實說與,下次未必能碰見第二個池小秋。”


    池小秋摸摸頭:“我與他指了賣各樣飯食的地兒。”


    高溪午沒聽見他倆人說話,一門心思隻盯著在池小秋手裏蕩悠的鴨子,不由有些眼饞。


    能讓池小秋都動心買過來的,定是隻好吃到極致的烤鴨!


    正是晚飯時候,多的是人拿街頭飯食填飽了肚子,再往曲湖邊上趕燈戲的。


    攤有大有小,最簡單的便是一人肩挑兩擔,一邊是個炭爐,上麵坐著個大鍋,裏頭一塊塊老豆腐煮得時候久了,現出深色許多空隙的模樣,另一邊盛了許多種料碗。有人吃時,喚一聲就停下,兩邊一杵就是個攤兒。


    池小秋要上三塊,兩個澆上芫荽末辣椒水,一個澆上些醋,托在葦葉上頭拿竹簽子撥著吃。豆腐點得老,多了些韌勁,煮得時候長,鹵汁早就透進了豆腐心。


    高溪午無心豆腐,耐不住問:“小秋妹子,你那隻…”


    他不說,池小秋差點忘了,她嘴一抹,現把那鴨子揭開,拽起腿往橋邊磨圓的蟾蜍腦袋上一敲,整個鴨子頓時散成一堆,大大小小泥塊往下滾。


    原來這鴨子早讓人吃淨了肉,骨頭架子填上泥,外頭粘上層烤色的紙,專門唬這不識貨的人。


    “這鴨子,是假的!”


    第104章 曲湖燈戲


    高溪午目瞪口呆, 不妨手一鬆,連豆腐帶蕉葉都吧嗒掉在了地上,濃厚湯汁撒了一地。


    未曾嚐到烤鴨, 還少了塊豆腐。


    一顆吃貨的心被摔作八瓣, 高溪午扯了烤鴨上頭那層騙人的紙, 怪道看不出來,這假也做得精心, 上麵那層紙糊成了烤鴨油浸浸的色澤,不上嘴咬用手掐, 根本看不出來。


    “這便是‘假材料頂了真材料, 舊絲絛換了新絲絛’,”池小秋劃拉過來最後一塊豆腐,填進嘴裏:“可惜味兒一聞就不對。”


    她自己便是做菜的行家, 鼻子一動就知道食材對與不對。


    這般一耽擱, 原本空餘的時間反倒不夠用。高溪午聽見曲湖邊的鼓聲,也顧不上再心疼鴨子豆腐, 拔腳就溜得沒蹤沒影。


    “你們快著些!這戲眼見就開始了!”


    萬千燈船映得曲湖夜光皎皎, 繁星燈影兩相映照,明如白晝, 繁管聲弦四處可聞,依舊是滿湖擠擠攘攘的燈,滿湖鬧鬧紛紛的船。


    加緊了腳步,直到在看棚裏頭坐定了, 池小秋才籲出一口長氣。旁邊現擺了些精致點心,蓮子纏泛著誘人的蜜糖光澤, 引得人不由簽上一個。


    “糖多了,再加些薄荷霜就好了。”


    池小秋剛喝了不少茶水, 這兒吃蓮子纏就甜得膩人。肚子不空,精神正好,戲還尚未開鑼,池小秋坐了一會兒,隻覺無聊。


    左右看看,臨搭出來的看棚占了極廣一片地方,正對著三層大船,四下裏輝煌明徹,越發顯得無燈的這一隻船黑得顯眼,挖空了船肚子艙中還能瞥見許多個來來往往,拖著屏風燈架等物的人影。


    相形之下,看棚裏麵光亮得多,不止棚上隔著幾步就垂下五彩絲絡的五角燈,就是烏泱烏泱人群之中,人人手上都拿著一兩盞等,或是堆紗,或是紙糊,或是明角,往桌上一放,人影就投在一旁,拉長之後更顯得柔和。


    池小秋終於知曉自己手上少了個什麽。


    “咱們剛才忘了從東邊轉一遭,那邊才有賣燈的。”


    去年時候,鍾應忱猜中的那兩盞燈,讓她給掛到了河對麵她住著的新院子。


    “何必要買,你前日不是剛送了我一個?”


    池小秋歪頭疑惑,她何時送了什麽燈?


    鍾應忱不慌不忙,展了袖子,將他身側掛了一路的黑布袋拿了出來。


    抽了係帶,拿出裏頭小物的一刻,眼前頓時一亮。


    與燭火的煌煌明彩,油燈的明滅不定都不同,鍾應忱托在手心的是一枚淡青色的鴨卵,裏麵中空,蒙了一層半透的紙,畫了一隻擺尾的小魚,柔柔淡淡的光正是從裏頭透出來。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每到暗時,紙上繪著的小魚便發著暗銀的光輝。


    這是坊間每到夏天便常見的螢火蟲燈,原是買了給小兒納涼時候玩的。


    “你哪裏買的?” 池小秋把螢火蟲燈滴溜溜撥得轉上一圈,噗嗤一笑。


    鍾哥兒這是還把他們當小孩一樣待呢!


    鍾應忱順勢展開她的手,放到她掌心,鴨卵殼微涼,他指尖微熱:“你自己挑來的鴨蛋都不認得了?你送了我九十枚鴨蛋,我便送你一盞燈,也是有來有迴,不負盛情。”


    池小秋恍然,原是他自己做的。


    “既是燈節,旁人有燈,你豈能無燈?”


    明明是最簡單幾句話,偏讓他說出了十分婉轉,倒聽得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


    旁邊添茶的小婢恰在旁添茶,便也湊來一句:“ 郎君待小娘子真真是有心了。”


    此言正合鍾應忱心意,他順手添上幾個錢:“多謝辛苦。”


    恰這時,上頭一聲鑼鼓,終於將池小秋從不知作何答的氣氛中解救出來。


    這出讓高溪午推了一路的,隻道是“蕩氣迴腸情比金堅”的一出故事,便就此登場。


    既然是燈戲,帷幕一開,整個戲船光輝絢爛,二層戲台諸人行動纖毫畢現,裏頭出來的第一個裝扮異常華麗,從屏風後轉出的時候,贏得了滿堂彩。


    池小秋隻聽高溪午再三與她說,見著這其中最好看,最顯眼的便使勁喝彩,準是他!便自家也奮力跟著唿喝。


    費了嗓子半天力,才又從帷後出來一個,形容俏麗,臉盤跟高溪午仿佛,池小秋一時有些躊躇,認不明白是哪個。


    鍾應忱虛虛點了一點:“都不是,他今日扮得是方生。”


    池小秋使勁看了看,這才認出來,那搖著扇,收了周身痞氣,竟難得顯出風流氣派的書生,才是高溪午。


    喝彩的力氣都給了最先出來的那兩人,池小秋灌了一氣兒茶,隻好安安穩穩去看戲。


    前頭的故事跟她之前看的那些話本並無二致,同樣的起頭,同樣有兩個漸漸起意的人。


    池小秋開始猜,素君傳裏頭兩人是在後花園子裏碰見,紅娘記是在前去燒香的半山路上,這出戲選中的,就是往別府裏一場宴席。


    書生小姐對看時候,池小秋便知道,他們倆又要開始演這心有所屬的戲碼了。


    鍾應忱隻是時不時往台上順一眼,餘光卻能撇見池小秋有一搭沒一搭點在桌腿邊的鞋。


    鍾應忱低頭一笑,池小秋早便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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