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八寶肉


    旁人都還在遞飛帖拜年的時候, 池小秋就被薛一舌扯迴了廚房裏頭。


    案板上各色醬料、酒釀、麻油、醋、生薑、桂葉等調料從頭擺到尾。


    “這些東西你可認得?”


    池小秋納罕看了薛師傅一眼,她從小在廚房耍著長大,天天眼裏頭見的就是這些食材調料, 怎麽能不認得?


    薛一舌聽她挨個點過去:“醬、秋油、醋…”


    一樣都不錯。


    薛一舌便點頭問道:“這醬是何時造的?秋油是第幾批曬的?醋是哪裏出的?”


    池小秋一時傻眼, 若是這上頭有封子, 她還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來,這會她要如何看?


    薛一舌便拿過醬舀出一些來給她嚐:“這是去年伏天造的醬, 拿麥粉加了鹽曬了整個伏天才曬出來的,一年裏頭也隻有這時候才能出這麽香的醬來。”


    “這是曬了整個三伏天, 直曬到深秋時候的那一批秋油, 味道最厚。”


    “人人都道寧蔭的醋最好,隻看它色濃味香,酸中帶甜便以為是好醋了, 隻是這不酸的如何能不酸?便是再香也算不得好醋了, 若要用醋,恰是豐縣的最好。”(1)


    池小秋品了品, 仔細感受著其中細微的差別, 聽薛一舌跟她道:“這些東西本就是調五味之和,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需你一雙舌頭嚐上一嚐,便能知曉材料時候出處之別,更要用心。”


    池小秋剛要應是,便聽外頭門開了,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


    鍾應忱從高家迴來了!


    池小秋心頓時飛了出去,明明在屋子裏頻頻點著頭, 眼卻不由自主往門外溜。


    薛一舌暗地裏氣悶,怎麽能怪他看鍾應忱不順眼, 又翻過來一想,橫豎再過幾日這小子便是要搬出去的,又樂了。


    不過再等上幾日,他忍得過,忍得過!


    “先講到這兒,去歇一會兒罷。”


    池小秋巴不得一聲,竟連推辭都沒有,便幾步出了門,鍾應忱果然站在院子裏頭等她。


    “怎麽樣?那個譚先生可應了?”


    鍾應忱一怔,沒想到她還念著此事,不由笑了:“雖有些費勁,倒也平順。”


    他知曉高老爺為何要他上門,按說鍾應忱隻是過來附學,陪讀罷了,可耐不住高老爺對自個兒子著實不放心,專請了他過來,想著兩人但凡一個看得過去,這先生也就勉強收了。


    譚先生本來再三再四聽著高老爺說,讓他多“擔待擔待”,都已做好了準備見見這一“蠢物”,誰想到高家哥兒在他麵前十分老實,連著答出好些題目,讓他好生訝異。


    出來時,高老爺見譚先生神色奇異,心裏一咯噔,正要拱手繼續請他擔待,卻見譚先生一擺手:“令郎是個可堪造就之才,高老爺不必過謙。”


    高溪午在裏頭聽著,心中剛浮起得意,便聽見高老爺愈發忐忑的聲音:“先…先生,那左邊的才是犬子,先生莫要問錯了。”


    高溪午泄了氣,沮喪道:“兄弟你備的那些題目卻好,也沒能讓我爹信我。”


    鍾應忱知曉高老爺心裏對高溪午成見已久,隻是旁人父子間事,他沒法摻和,隻能拍拍高溪午的肩,安慰道:“二月便是縣試,到時候若是你取中了,你爹難免要刮目相看。”


    池小秋心中石頭落了地:“那便好,我還以為這先生要多難纏,能讓你這般緊張。”


    鍾應忱今日去前,著實收拾了一番,還特意找了她問身上穿的係的可有什麽不妥,她一問才知道,原來他要上高家去拜新先生。


    想想雲橋上趕著他想要收學生的吳老頭,池小秋便一直緊繃著神經,能讓鍾應忱這般在意的,一定是個難求的先生。


    鍾應忱卻笑。


    傻姑娘,這一大清早,總要找個由頭,才好上前與你說話哪!


    池小秋這會已然又高興起來:“那你以後便能去高家上學了?”


    鍾應忱本來沒什麽波動的心便也隨著她這一句變得雀躍,他方點頭,池小秋便拍手笑道:“那我要給你做個新菜,好歹是件喜事兒,總該賀一賀!”


    池小秋把剛從肉鋪買迴來的一大塊肉怕在砧板上,一刀下去,便正好斬出了一斤肉下來,精肉肥肉正好對半,放進鍋裏煮上一會兒,便拿出來切作片。


    鍋燒熱,下肉片,秋油陳酒在鍋裏頭逐漸滾開,眼見著已將肉片煨得半熟,這才加上其他材料。


    山林間采來的香蕈本來已經曬成了幹,在水中泡上片刻又舒展開來,恍惚是舊歲時醇厚香嫩的模樣。胡桃在門板上一夾,嘎嘣一聲外頭的殼裂開了縫,露出裏頭香甜的胡桃仁兒,冬筍把外頭的皮削去,刀切過裏頭的筍肉時,能聽到清脆一聲,青綠筍片就現在刀尖之下。


    到最後時,池小秋鄭重地拿出自己跑了好幾條街才選出來的一根好火腿,撿著最好的上方切出來二兩肉,這處的肉不鹹不淡,肉質最細,連著挑出來的小淡菜,一齊都放進慢慢煨著的肉中去。


    池小秋便蹲在一邊掌著火候,手裏頭端著曬幹的花海蜇,等著一會兒再放進去。


    薛一舌本來冷眼看她動作,不知何時出去了,再迴來時,手裏拿了些嫩綠樹芽,遞給她道:“再加上二兩鷹爪。”


    池小秋看時,原來是嫩芽茶。


    薛一舌哼道:“那鍾小子不是不愛吃帶葷腥的?加些鷹爪,味便清些。”


    池小秋這幾天不願照他的路子走,總是做這個肉那個肉的,不就是看那小子快走了,變著法讓他嚐鮮嗎?


    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接了過來。鍾應忱看著好養活,其實特別挑嘴,到如今,除了她做出來的肉,再沒見過鍾應忱主動往別家買肉菜,她便想趁著剩下這幾日,好好給讓他過過癮。


    饒是她再舍不得,離著鍾應忱離家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直到這天,一輛驢車停在了巷子口,雇來的幫工在門口喚道:“鍾相公,咱們幾時開始搬嘞?”


    韓玉娘歡天喜地給他開門,臉上的笑怎麽都壓不下去:“辛苦小哥了,咱們這兒已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原還怕鍾應忱往這巷子裏頭尋一家來住著,這整個巷弄不過三四人寬,窄窄長長幾十步路,到時候走上兩步便來了,往門前一杵,抬頭不見低頭見,搬與不搬又有什麽兩樣!


    可她先是細細打探了左右鄰家,既沒有要搬的,也沒有要租的,這會再見了驢車,便大大鬆了口氣。


    池小秋怎麽也擠不出笑臉,她悶悶站在門前,瞧著鍾應忱收拾幹淨的屋子,心頭一陣難過。


    鋪蓋已經收起,露出光禿禿的床板,她好容易擺上的物件都不見了,隻剩櫥櫃空在那裏,甚而連放書的痕跡也不見。


    鍾應忱還笑對她道:“這屋子空出來也可惜,便讓薛師傅住進來也使得。”


    池小秋忽覺他這笑十分礙眼,不知怎麽有些生氣,哼了一聲,也不答他,隻拎起包袱便走。


    韓玉娘滿心歡喜,竟忘了問鍾應忱要搬到何處。


    池小秋隻顧著幫忙搬東西,竟也忘了問鍾應忱要搬到何處。


    直到她從坐著驢車晃晃蕩蕩過了小橋,眼瞅著驢車晃進了一條巷子又停下,才發覺,鍾應忱這搬的地確實不遠。


    這間院落更小,正房一明一暗兩間,左右兩廂都極小,池小秋跟著鍾應忱進了正屋,左右看了看,卻見正房側間月亮門落地罩裏頭開著一個極大的窗戶。


    難道裏麵還有院子不成?


    池小秋一時好奇,便走到那窗邊往外望,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這屋子的後簷挑得極寬,如她房間一般都臨著河,水挾著片片碎冰慢悠悠流過,不時有船蕩過去,烏篷上頭還頂著些殘雪,景致清麗又熟悉。


    池小秋瞧了一會兒,終於恍然大悟,這窗子正對的那邊,不就是她的屋子麽!


    她站在這裏看景致的功夫,鍾應忱已經開了包袱,開始往架格上擺東西,上坐玉兔的桂花樹形燭台,明窯豆青釉填彩蓮池遊魚紋花口瓷瓶,文房四寶小擺件,山水圖,樣樣都是池小秋原先給他擺的,現如今又讓他原樣拿了過來,連風幹了的小小草泥垛兒都沒少。


    池小秋一時怔怔然。


    鍾應忱正看過來,笑道:“不知…小秋姑娘可願再幫我收拾一迴屋子?”


    韓玉娘終於送走了鍾應忱,喜得半夜多吃了半碗飯,連夜裏都睡得十分踏實,一早上起來神清氣爽。


    池小秋望望鍾應忱的屋子,心裏頭剛有些失落,往廚下來時,便從那大開的窗子前望見了對岸景光。


    對麵也有那麽一扇窗,裏頭框著個青衣公子,眉目清雅,濯然如玉。


    池小秋看過去的一刹,正撞上他抬起的目光,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韓玉娘見池小秋不過黯然了一會兒,便又如往常一般在廚房裏頭折騰起了她的鍋碗瓢盆,不由也心中輕鬆。


    直到她欣欣然往廚房裏頭給池小秋送果子,往窗外頭多看了那麽一眼——


    怎麽就這麽巧!


    瞥見鍾應忱的一刹那,仿佛九天降下雷霆,將韓玉娘劈得外焦裏嫩。


    原來他道搬家,竟是這個搬法!


    第78章 蟠龍菜


    二月裏, 桃花汛,柳安鎮條條河溪眼見著豐盈起來。一棵野桃在堤岸邊斜斜紮了根,頭一次開得這麽絢爛, 整條枝幹偏橫在水上, 恍若一團嫩紅輕雲籠在枝頭, 灼灼盛放,水下也映出紅朦朦一片, 恰給屋後橋頭添了一抹嬌豔春。光。


    臨此好景好時光,薛一舌的臉色卻黑如鍋底, 沉著臉耷拉著眉, 把池小秋盯得怪不好意思的。


    池小秋手下忙著的是道蟠龍菜,隻因鍾應忱就快要下場縣試了,每日讀書讀得辛苦, 這菜又能養人意頭又好, 正好做出給他吃。


    池小秋現今刀工越發好了,整條草魚大刺好除, 小刺難剝, 可一點難不倒池小秋。她將去了魚骨魚肚的兩大塊魚片擱在案上,用刀一層層將魚肉刮下來, 裏頭的小刺便漸漸分離出來。


    她做這魚十分仔細,比平時要慢上一半。


    薛一舌哼了一聲:“白教你這麽長時間,做個魚茸都要花這許多功夫。”


    池小秋仔細將刮出的魚碎又挑了一遍刺:“若是吃飯的時候還在看書,一時不注意卡了怎麽辦?”


    “你便切作魚片, 再搗碎不也是一樣?”


    “魚片雖然薄,可刺也沒挑出來呀, 吃在嘴裏覺不出來,到咽下去時卡住了, 那才是麻煩呢!”池小秋訝異看他一眼:“這不還是師傅你教的嗎?”


    薛一舌在她背後翻了個白眼,便是卡住了才好,正好躺在床上養養嗓子,也不必天天坐在這窗前,看得人礙眼。


    自他收了池小秋這個得意弟子,越發把她看做了心尖尖。不獨大廚難得,這樣有天分、肯用心又這般努力的弟子,一輩子也難尋一個,偏讓這絆腳石給擾了去!


    他也就無意中搭眼一瞧,才知曉為什麽韓玉娘喪著臉出去了。


    這之後,鍾應忱比原先住在這院子裏頭還便宜。


    池小秋在廚房時,他在窗子前頭坐著,池小秋迴房裏時,他還在窗前坐著,讀書便不能找個別地嗎?


    池小秋將魚肉斬做魚茸,堆在碗裏,雪白細嫩,接著又開始折騰豬肉。選大塊精肉,剁成肉茸,用水泡上一會兒再瀝幹,加豆粉、鹽、蔥薑末攪勻,雞子磕出蛋清,一並倒進去,再和魚茸混在一處。


    池小秋點上火,掂起一個圓鍋,鍋裏刷上一層油,打好的雞蛋液往裏頭一倒,手握著鍋柄就那麽一轉,一張金黃燦亮正圓的蛋皮就攤了出來。


    她把肉茸放在蛋皮上頭,一點點卷起來,上鍋蒸透,再起鍋時切作一片片,整整齊齊在盤子裏蜿蜒碼作一條長龍,為了好看,池小秋可以雕出了一個龍頭一條龍尾幾隻龍腳,往前後一放,上麵綴上幾片青菜。


    池小秋將整個碟子往案上一放,隻見盤中一條金龍矯首昂視,騰飛在半空,凜凜有神,十分威風!


    薛一舌沒想到她才剛學了幾日,便能上手雕出這樣好的龍來,又一想這菜如此精心所為是誰,臉上剛綻開的笑便如秋後之花迅速凋零,陰得比先前還厲害。


    池小秋抬頭時,正看見薛一舌往窗外頭看,一臉怒色。


    薛師傅最近一到廚下,臉色便不好,是為了什麽呢?


    池小秋往外頭一望,鍾應忱卷著書靠著窗子正看得入神,她立即便懂了!


    定是鍾應忱搬出去太久,薛師傅想他想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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