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晚上在葡萄架下,聽著織女娘娘哭聲的孩子們,也都歡喜地跳起來,將這事當做新奇故事來說,少有跟著嗚嗚咽咽落淚的。


    這七夕,落入人間,就成了熱鬧日子,變著法的玩,變著法的甜。


    入鍋炸前,巧果還隻是一團麵。


    麵裹成團,抹得油光光的,攪進去的是飴糖、蜂蜜,炒香的瓜子仁、芝麻碎,光聽著名字就香住了口,甜倒了牙。麵團一次次揉出來,切出刀花來壓進現成的模子裏。


    這模子是梨木製成,被鍾應忱打磨得光滑,手怎麽捋都起不了半點木刺,裏頭的花色比別家都雅致,小小的瓜果蔬菜,三瓣嘴的玉兔,半開的菡萏,撒尾巴的大金魚,還有能看出桂花樹的月亮。


    把方成形的巧果從模子裏拍出來,一大鍋的油倒進去,池小秋隻覺心揪得疼。


    這可都是錢啊!


    油燒滾,池小秋擇淨巧果上滾的粉,放在笊籬中,小心翼翼浸入油鍋中,而後往鍋中心處推去。


    油鍋不斷滾著泡,池小秋拿長筷子給巧果輕巧翻了幾迴身,等他們一個個都炸得金黃,浮在油上,便迅速撈起,生怕過火。(1)


    等池小秋擺了幾個籠屜的巧果出來時,便有節儉的婦人看了心疼:“這東西得多磨油,虧你也舍得炸出來。”


    可正是因為磨油,也少有普通人家自家去炸,都往雲橋市上來,買上一兩個迴去拜雙星時用上,或是自家來吃。


    好似將寶藍淬冷後塗在天際,橫亙在最中心的是一道冷峻山脊,可再仔細一看,那分明是無數的碎星連作的一條寶帶,光輝燦爛,明彩熠熠。


    隔河相對的有情人終於見了麵,人間華燈初上,遙遙為他們引路。


    巧果賣了個精光,池小秋給幫工放了假,鍾應忱與她合力將桌椅都堆放在慣常地方,兩人便沿著這一路燈河,緩緩往曲湖邊去。


    還未到湖邊,便已經聽到盈天的喧鬧聲,岸邊處處設攤,寸地難立。燈鋪之上,有高麗紙染了色紮作的金魚燈,有雕梁畫彩的木格子燈,有糊了一層縐紗透出蒙蒙光亮的紗燈,因是燈會,基本是來人都願意掏出些錢買上一盞,旁邊還掛了謎,若是能猜中,便可拿走。


    鍾應忱問池小秋:“喜歡哪一個?”


    池小秋手指了其中一個,又猶豫不決指向另外一盞,難以抉擇。


    這是攤上最好看的兩盞。走馬燈在熱氣蒸騰下緩緩轉動,映出柳安鎮四時之景,栩栩如生,另一個是燈花籃,外麵是一個瓷質粉彩花籃,裏頭一盞微燈,越來襯出裏頭珠蘭茉莉的素馨來。


    可惜好物自有人求,就這麽一會功夫,已經有五六人都铩羽而歸了。


    鍾應忱一笑,上前將那兩個花籃上的燈謎盡都看了,與守燈的夥計說上兩句,便都拎了迴來。


    眾人不禁側目,難道他們解上半天的謎,這麽容易就破了?


    池小秋:哇!


    有點厲害!


    在許多小娘子豔羨眼光中,鍾應忱將那兩盞花燈都遞給池小秋,輕描淡寫道:“橫豎也不難,喜歡便都拿迴去罷。”。


    這時,就聽湖上敲起了鑼鼓之聲,有人高聲道:“蘇園子的戲要開了,快去看啊!”


    離得遠時,隻知道燈火輝煌照得曲湖如同白晝一般,等到了跟前,才知道這分明就是一場燈的盛宴。河裏漂的是蓮花燈,船壁上掛的是明角燈,舷窗前掛的是琉璃燈,天上挑的是星辰燈,湖中漾的是明月燈,水中蕩的是團團燈影,而那來迴走動在浮橋上的人,手中拿的燈如散開的螢火,一晃一晃的向前行進。


    湖上往來之船,前後相接,是燈的長龍,船的長龍,但有行動處便要小心。大的雕作龍頭鳳首許多式樣,三四層樓高,帶著威壓緩緩行來行去,可樓上洞開的輕薄花窗卻又透著凡俗的熱鬧,不時可見人影潼潼,推杯換盞,浮瓜沉李。(2)


    舴艋小船也有自己的精致處,竹簾低垂,門戶緊閉,隻能聽到其中傳出的幾聲呢喃細語,隻待外間有叫賣娘子喊著適心意的東西,才從簾下探出半張臉兒,細細問有何好玩意兒。


    可再多的熱鬧散在整個曲湖上,便也有限了,唯獨蘇家園子的戲船前,燈火輝煌,明麗絢爛,其中二層挖空,做了兩層戲台,今日要開的燈戲,便要在此上演。


    “他要演的,不就是當初你畫的素君傳?”


    那扮作素娘的人一出,池小秋就戳了戳鍾應忱。


    鍾應忱緊緊盯著台上捏著指頭起腔的素娘,池小秋連叫了他兩遍,他才迴過神來。


    池小秋順著看過去,見這戲子扮相清麗,眉描作遠山,唇豔如胭脂,眼尾挑起,越發顯得眼如秋水,一個轉身間緩緩綻出一個笑來,下麵人立刻都喝起彩來。


    雖說衣飾已經極盡華麗,可因為肩過寬,身過高,還是能看出是個男子所扮,池小秋由衷讚歎道:“真是了不起,比我還要嬌豔!”


    這打扮的本事,可比她強多了!


    一折戲完,台上燈滅,許多人將桌案幾子都搬走,又抬上一架屏風,幾個瘦小的男孩女孩也跟在其中,坑吭哧哧抱著屏風角,紅著臉使力氣。


    今日湖上的燈太多太亮,以至於鍾應忱能看清一個孩子熟悉的輪廓。


    池小秋也悄悄跟他道:“那個小女孩好生眼熟。”


    鍾應忱穩聲道:“小孩長得都一樣,看過一個,其他都覺得熟了。”


    池小秋便把此事丟過,專心等物件都陳設好,好開始看下一場戲。


    鍾應忱的腦中慢慢浮現出前幾日的一幕。


    吳先生來找他時,神色複雜,喚他到無人處,問道。


    “範大娘子誣告之罪,可是你告的?”


    “是。”


    “過堂時,那娘子當場便被打死了。”


    “是。”


    “你可知她那一對兒女落得什麽下場?”


    鍾應忱不言。


    吳先生背轉過身,在這狹隘橋洞中更顯得沉肅:“範家小哥因著無人照看,錯腳進了塘池淹死了,大姐兒獨身一個,讓賣進了戲班子。”


    他轉過身來,卻見鍾應忱毫無波動,甚至連一絲痛惜也無,好似聽著與他無關的故事,不由大失所望:“不以仁,何以禮?若是懷著睚眥必報之心,便是登上榜首,也走不長遠。”


    鍾應忱隻是垂著頭,連眉也不曾皺一下。


    吳先生徹底失望了,甩袖便走,卻聽鍾應忱的聲音傳來,一如平時冷靜。


    “稚子無辜,可始作俑者卻非學生。範娘子費心構陷之時,便該想到如今光景,縱使萬般借口,也不該行法之事。若是先生疑心那娘子不過仗了幾下,就無端身故之事,那學生倒能迴一句——”


    吳先生頓住腳步,外麵午日炙熱燦爛,鍾應忱站在黑暗深處,臉上一片漠然。


    “與我無關。”


    吳先生的疑惑稍解,可鍾應忱下句話中透出的冷漠卻還是激怒了他。


    “範家今日遭遇,因果報應,都與我無關。”


    許是對著鍾應忱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吳先生難以忍受這塊美玉之上任何的瑕疵,若於人命離散都如此無動於衷,便詩書滿腹又如何能為萬事開太平?


    鍾應忱知曉吳先生心中所想,無怪乎在許多人看來,池小秋順利出獄,皮也不曾破一下,範大娘子隻是被逼無奈,卻落得身亡家亡的下場,不至於此。


    可想看他有些後悔動容處的人,隻怕是要失望了。


    他轉頭看了看跟著喝彩的池小秋,不如就讓此事,與她無關。


    第56章 蓮蓬包魚


    七月八日, 是徐家三姑娘的生日。


    一個通政司參議,在京裏麵沒什麽稀罕處,在柳安鎮卻也有些分量。


    惠風堂臨水築亭, 正對著的花圃裏頭, 玉簪花枝亭亭迎風而立, 細長的花苞彎出典雅的弧度,素白的花瓣正盈盈綻開。花房裏特特在此擺了許多盆的秋海棠, 重重瓣子迴環相疊,一朵朵一層層厚厚壓在一處, 其色如胭, 妖嬈得厲害。


    今日過來的多是各家夫人小姐,現在內堂說了話,便轉到惠鳳堂來開宴。


    徐三姑娘打扮得十分華麗, 一整副點翠石榴花開金鑲紅寶石的頭麵, 一身海棠紅織金秋雲羅月白綢裏的對襟衫子,衫下露著淺色畫裙, 讓池小秋甫一見, 就覺得她珠光寶氣晃得人眼花。


    池小秋一進來,徐晏然便立刻站起了身, 又讓旁邊的李媽媽瞪了迴去。


    “姑娘生辰大喜,待會還要見客,隻怕陪不得池姑娘太久。”


    有許多人在跟前,說話太不自在, 明明徐晏然依舊做得端端正正,身旁李媽媽卻頻頻側目, 提醒她。


    “姑娘,手太靠前了些。”


    “姑娘, 椅子坐得太多。”


    “姑娘,背再挺直一些。”


    她隻說上兩迴,池小秋便看不過去了:“李媽媽,方才我來時路上,還見有人找你不見。”


    “找我作甚?”


    池小秋便將聽了一耳朵的事添油加醋:“聽說是怕宴上的菜不合適,要找你老看看呢!”


    到底是做生日的宴席,李媽媽怕有疏漏處,便又叮囑了兩句什麽莫要多說話,就一陣風似的走了。


    “做得好!”


    旁邊一沒了人,徐三姑娘恨不能立刻執了池小秋的手,以表達自己如柳江之水浩蕩而下的感激之情。


    徐晏然怕新穿上的衣裳留了褶皺,不敢亂動,卻不妨礙眨著眼睛跟她抱怨:“換了一身從沒穿過的,死沉死沉,都不知手要往哪裏放了!偏李媽媽眼睛比刀子尖,錯上一絲都要念上一頓!”


    池小秋大奇:“那和新衣裳舊衣裳有什麽幹係?”


    “上頭有花色,比如那件繡了牡丹的,隻要把第二個手指頭,壓著下頭半開的第三朵左數第五個花瓣上,腳不要超過圈椅前頭那塊方磚拐角就成了!”


    徐晏然將自己鬥智鬥勇了兩三年的經驗與她分享,聽得池小秋心有戚戚,確定四下無人,才偷偷說與她:“我給你新做了些粽子,就吊在那個假山石洞子老地方,油紙包著壓在石頭下麵,你莫要忘了。”


    一聽有吃的,徐晏然兩眼放光:“糖粽子?”


    “有糖的,有肉的。”


    想著徐晏然吃東西條件苛刻,要同時滿足用時短,一口下去不留痕跡,好吃飽腹等等要求,池小秋貼心地幫她準備了火腿粽子,糯米難消化,卻能在腹中壓得實在。


    這迴的粽子,池小秋做得十分精細。上好的柳溪糯米,撿了好幾遍,才選出了最後要煮成粽子的那些,粒粒細長玉白,連一點碎渣也沒有,井水中淘了無數遍,火腿切成碎丁子,與米攪在一起,一並都包進了箬葉之中。


    包好的火腿粽子封在鍋裏,慢慢煨煮,白天廚娘幫忙看著,晚上池小秋自己守著,不讓斷一會火,直煨上一天一夜,粽子才算出鍋。池小秋把箬葉去了,一個個粽子裸在油紙上,小小的,徐晏然一口便能吞的下。


    池小秋自家嚐過,肉已經快要煨化了,與極軟的米互相透在一處,米香肉香相摻雜,說不盡的滑膩軟糯。(1)


    要不是為了徐晏然的生日,她斷斷不會費這麽大的功夫。


    徐晏然悄悄塞給她一隻金老虎,切切告訴她:“這是小時候便得了的,從小跟我到大呢!今天是你生日,別人給了多少東西也不算我的,我也做不出什麽別的,這個就給你,千萬莫要丟了!”


    徐晏然看著那隻小老虎時,眼神戀戀不舍,池小秋便知這是於她極重要的東西,便鄭重收好。


    朋友不貴在金貴在心,池小秋覺得,這個朋友沒白交。


    兩人沒說兩句話,李媽媽便又迴來了,請徐晏然道:“外頭楚家三姑娘,樓家二小姐都問姑娘在哪來著,池姑娘,你看…”


    池小秋便站起身,趁著整衣服的間隙給徐晏然一眨眼睛,兩人都是心領神會。


    一種隱秘的喜悅,在他們之間泛開,平靜的日子,好似多了些滋味。


    為了在生日這天,能給徐晏然堂堂正正做的這一道菜,池小秋苦思了好幾日,終於想出了一個新菜。


    入了秋的荷花不似夏日那般精神,碩大荷瓣已經綻放地徹底,許是因著承托了太久而顯得後繼無力,池小秋輕輕鬆鬆便將那一大朵荷花都摘了幹淨,隻剩下綠色的蓮蓬,挖出裏麵的蓮子,剪掉下麵的荷葉梗,一片片放在盤子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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