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宗正少卿譚子文已準時從夢中醒來。他穿著褻衣襯褲跳下床榻,對著梳妝銅鏡端詳半晌,伸手摳掉眼角一粒眼屎,夫人譚白氏已端著盛著溫水的麵盆伺候在旁。


    譚子文匆匆洗了把臉,用牙刷沾著青鹽清潔口腔的空擋,夫人已幫他把緋色羅袍裙、束腰大帶、方心曲領等穿戴停當。


    他一手抓了果盤裏兩塊點心塞進嘴裏,一手忙不迭的把白綾襪黑皮履套在腳上。夫人嗔怪的輕捶一下他的肩頭,把直腳襆頭給他戴在頭上,笏板塞在他手裏,譚子文這才提著燈籠頂著滿天繁星就出了門。


    門口馬車早已套好,譚子文住在洛陽城南,每日早朝要穿過定鼎橋。車夫趕著馬車走在橋上,馬蹄發出得得得的聲音,在闃無一人的清晨顯得格外清脆。


    天色微微泛亮,譚子文坐在馬車裏,隨著車身的顛簸左搖右晃,閉目養神約摸一炷香功夫,馬車已穿過定鼎門,走在朱雀大街上。


    譚子文探手撩開車簾向外望去,霧蒙蒙的街上除了城門樓驗看腰牌的幾個士兵,稀稀落落沒有幾個人。有的,也是像他這種起早趕著上朝的小官,大陳帝國三品以上的官員,多半在都城中心置有房產。


    其實,皇都洛陽城的房產並不算貴,以譚子文從五品宗正少卿的俸祿,完全可以在崇文坊、歸德坊、金穀園等地段置房買地。


    但譚子文認為每天穿過半個洛陽城上朝,才能體現自己的奉公勤勉。住在城南陋巷,更能佐證自己清正廉潔。他日朝廷考評,上官體察自己搏個優等,外放為官再撈個肥差,豈不美哉?


    譚子文正想的悠然入神,豁然發現馬車已走到朱雀大街盡頭,向北直行過了唐宮路就能看到皇宮了。譚子文用腳踢了踢馬車踏板,等車夫停下馬車,信步走下車,向旁邊一個院落望去。


    那院落占地極廣,灰白青磚的院牆,雖是深秋,但牆內翠竹盈然。還有巨大的芭蕉扇葉探出牆外,鬱鬱蔥蔥中隱約可見二層木質小樓。此時天剛蒙蒙亮,院內傳來幾聲清麗婉轉的鳥鳴,加上霧氣繚繞,真如仙家別院一般。


    譚子文踮著腳向院內眺望,那木製的二層閣樓正中掛著一塊牌匾,上麵赫然題著“知行合一”四個大字。


    譚子文愕然一驚,隨即肅然整冠彈衣,拱手對著閣樓遙遙拜了三拜,轉身爬上馬車疾行而去……


    這座院落,就是洛陽城的知行院,院長是名動天下的李行知,也是大陳帝國的傳奇。


    關於李行知的傳說,宗正少卿譚子文聽的太多太多。至於李行知本人,譚子文這個從五品的小吏隻是在天子登基大典時,遠遠看到過一次,遠到隻是一個背影。


    據說李行知雖貴為國師,從陳帝趙昌登基後,已不怎麽理會朝堂政事。深居簡出,除了在知行院教授弟子,時常雲遊四海,神龍見首不見尾。


    先帝趙貞在時,對李行知推崇備至。相傳當年在蜀中成都郡浦江縣,還是司鹽校尉的趙貞在觀文殿遇到李行知,兩人甫一交談,趙貞發現李行知學識淵博,氣度不凡,攀談之下,李行知對天文地理治軍行伍耕種水利農桑,竟然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而且對武功一道更是有自己獨到見解,趙貞一時驚為天人。


    兩人秉燭夜談,子夜時分論起道與術孰輕孰重,二人爭執不下,李行知盤坐榻上,丹田如雷鳴,一聲長嘯百裏可聞,趙貞大吃一驚,才知道李行知原來還是個不世出的武學大高手……


    後來趙貞起義對抗前朝大梁,常對身邊眾將說:“我得李行知,勝得十萬雄兵。”即使後來稱帝,建立大陳帝國,先帝趙貞也常開玩笑說“天下英雄十鬥,李行知獨占其五”。


    據說當年與前朝大梁國交戰,先帝與兩位皇子被圍困“盤龍嶺”三天三夜。外無援軍內無糧草,千鈞一發之際,李行知單騎一劍,在“鷹愁澗”獨鬥大梁國八大高手。最終斃其五傷其三,並與當時大梁國兵馬大元帥宗師高手韓宗旺對拚上百招,全身而退。先帝趁機脫困,與援軍合圍反擊,殲敵二十餘萬。經此一役,大梁國元氣大傷,事後,先帝誇讚李行知“胸藏宇宙,包羅萬象,妙法無窮”……


    譚子文還聽人說先帝初登大寶時,對一直追隨自己的開國功臣們嘉獎,李行知隻接受國師封號和禦賜佳釀五十壇。其他如官邸田地金銀美女悉數退迴,堅辭不受,先帝大為讚歎……


    這樣一個神仙般的人物,自己竟然沒有見過,哪怕是他的親傳弟子,隨便一個,也是名動四方的人傑。李國師的門生故吏滿天下,知行院的學生很多都入朝為官,有些已是二品大員,如果有幸能夠結交一二,對自己仕途還是大有裨益的。今日自己表現得畢恭畢敬,站在院外對閣樓牌匾遙拜,一定會被有心人看在眼裏,知行院的人知道後必然對我有所好感,到時候……譚子文坐在車裏正想的入神,車子停住了。


    譚子文撩開車簾一看,霧色中厚重的明黃宮牆依稀可辨,皇宮到了。不遠處諫儀大夫黃九郎,國子祭酒曹化淳,太常少卿康孝廉,給事中潘常在,中書舍人梁道明,這五個人縮著脖子,雙手攏在袖裏,踱著碎步,凍得像五隻鵪鶉一樣在城牆根瑟瑟發抖。


    譚子文瞥了一眼差點忍不住笑,他早上穿的厚實,夫人特意在貼身小衣外給他加了薄狐裘。深秋的天氣可說變就變,他心中暗讚夫人英明,整整衣冠,正色拱手招唿道:“諸位大人,早啊!”……


    天色慢慢放亮,宮門前匯集的人越來越多。隨著童環太尉,同知樞密院使薑辰東,六部尚書汪道倫等朝廷重臣的出現,宮門轟然打開,眾人魚貫而入……


    朝會開始半柱香時間,譚子文站在隊伍最末,在這個位置看不清皇帝的麵容,而且,從朝會開始皇帝講完話就鬧哄哄的,許多事情聽不真切。大概就是皇帝想要出兵西涼籌措糧草,最前麵的幾個重臣為出不出兵,怎麽出兵,出兵由誰統領,甚至為出兵先打西涼,還是先打東揚國吵的不可開交。


    隊伍中的文官代表開始長篇大論,從三皇五帝,堯舜禹湯講到昨天歸德坊幾家農戶被盜,最高兵馬司是否失職,又講到忠孝節悌,追憶先帝是如何仁愛治國體惜百姓澤被蒼生的,並反複強調兵主不詳,聖人都是不得已而用之,陛下一定要一思二思再三思………這文官口才很好,講的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口沫橫飛,一旁武將們聽的大眼瞪小眼,或是昏昏欲睡。


    旁邊文官聽的卻是搖頭晃腦歡喜讚歎與有榮焉,或是像打了雞血一樣,滿麵紅光神采奕奕。皇帝坐在龍案後,閉上雙目,揉揉眉心。


    半晌,文官發言完畢,輪到武將們,整個大殿沸騰起來。武官們用言簡意賅的詞匯配合豐富肢體語言,進行了宣泄,大殿裏開始粗口頻出——


    “幹他娘的!”


    “草他祖宗!”


    “西涼,我日他先人!”


    “他媽個巴子,東揚國”!……


    文官們一旁看的麵麵相覷,或者見怪不怪,投來一個鄙夷的眼神。


    “啪”的一聲脆響,皇帝陛下敲了一下鎮山河,百官停止喧鬧,大殿瞬間安靜……


    趁著這個功夫,譚子文透過兩班一身朱紫的文武大臣們,看到最上首龍案後的大陳帝國皇帝趙昌。他頭戴通天冠,身著團黃繡龍袍,兩道濃眉入鬢,頜下微髭,雙手據案而坐,鼻息咻咻,氣勢凜凜不怒自威。


    陳帝環顧下麵群臣,有許多熟識的麵孔,有些還是當年隨先帝征戰沙場的功勳老將。


    陳帝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沉聲道:“朕,自繼位以來,夙興夜寐,無時無刻不敢忘卻先皇臨終囑托,還有兄長當年的血海深仇,西涼國,朕,勢在必得!秦州郡,朕一定要收迴來,就連東揚國,遲早也是朕的囊中之物!”他一邊咬牙切齒的說著,一邊伸出一隻大手,五指箕張,慢慢攥成拳頭,狠狠砸在龍案上。


    話音剛落,大殿內一片嘩然。這句話鏗鏘有力,就像在武官隊伍中扔了一個炸藥桶,將這次朝會的氣氛直接被推上高潮。眾武將群雄激昂,吵吵嚷嚷著主動請纓征戰,這群丘八們大字不認一籮筐,嗓門卻是一個比一個大,陳帝不禁又揉了揉眉心。


    眾武將你推我搡,大唿小叫的好不熱鬧。


    左金吾衛劉大夏年逾八十,一看這陣勢頓時急了。老將軍也真生猛,摘掉頭上官帽擲在地上,三下五除二扒掉朝服,頃刻間脫的赤條條地,大冷天隻剩一個犢鼻褲,露出精壯的上身。


    他大踏步走到龍案前,指著胸口一道碗大箭疤,聲若洪鍾的講起當年汴梁之戰,是如何為保護先帝奮力擋箭的。完了又指著性感肚臍眼處的刀疤,聲淚俱下說其來曆,接著高舉右臂指著肱二頭肌處的槍傷,深切緬懷了當年和先帝並肩作戰的崢嶸歲月。


    最後他轉過身去,扯開犢鼻褲露出半個大腚,指著磨盤般大屁股上的累累傷痕,訴說當年先帝被困“盤龍嶺”,自己是如何奮不顧身掩護先帝突圍受傷的。最後,老將軍強烈要求陳帝出兵自己必須做討伐先鋒,否則就一頭撞死在禦階下雲雲……


    禦史大夫秦烈在文官隊首站了半天,腰酸腿疼又腹中饑餓。見劉大夏聒噪不完,不禁心口無名火起,他抻著脖子喊道:“禦醫,快請禦醫來……”!


    陳帝聽聞,關切的從龍案探首詢道:“秦愛卿,是誰人身體不適啊?”


    秦烈長須一甩,陰陽怪氣的說:“我看劉大夏舉止癲狂精神錯亂,請禦醫給他瞧瞧。”


    劉大夏哪裏聽不出他出言譏諷,勃然大怒,嗷的一聲撲過來,一拳向秦烈當胸打去,口中大罵:“你他娘的才精神錯亂。”


    秦烈急忙躲閃,卻被打中肩頭,身子打了個趔趄。他也是個火爆脾氣,擼了擼袖子從腰中解下束帶,劈頭蓋臉的就向劉大夏打去,口中也罵道:“你個老不羞,君前失儀,斯文掃地成何體統?你怎麽不把褲子也脫了?丟人現眼的老貨,老子忍你很久了。”


    兩個老臣須發皆白,竟然掐胳膊抱大腿扭打在一起。劉大夏武將出身,秦烈卻比他年輕力壯,兩人抓臉扯須,一時打了個旗鼓相當,殿內眾人頓時看的目瞪口呆。


    陳帝坐在龍案前看著眼前一幕,萬萬沒想到兩個二品大員耄耋老臣,竟然一言不合在朝堂上直接互毆。大陳國建國十餘年,骨子裏的彪悍卻是一直未變。


    陳帝咳嗽一聲,大殿眾人如夢方醒,剛七手八腳把兩人拉開!


    “啪啪啪”,陳帝連敲幾下鎮山河,臉色鐵青喝道:“退朝,通通散了……童太尉留步,隨朕偏殿敘話!”


    武官們攙扶著打完架,還光著膀子的左金吾衛劉大夏,文官們簇擁著眼角淤青的禦史大夫秦烈,又鬧鬧哄哄的魚貫而出。


    譚子文出了宮門,待各大臣離開後才叫過車夫,翻身登上馬車。坐定身子,迴想起剛才朝會一幕,不禁莞爾。從車廂璧的暗匣裏取出一盒蜜餞果子,美滋滋的拈起一顆丟進嘴裏,開了半晌朝會,肚子早已餓的咕咕亂叫。譚子文探頭叮囑車夫一路慢行,施施然就迴家去了……


    天色大亮,太陽還沒出來,京都洛陽城皇宮內,大太監趙勤一路疾走,穿過蒙蒙薄霧走進宣室殿,陳帝趙昌剛送走了童太尉,正批閱奏折,趙勤便跪拜在案前俯首等候。


    過了有一炷香,陳帝合上一冊奏折,右手擱下毛筆,閉上雙目,揉了揉眉心,道:“國師怎麽說?”


    趙勤俯身更低了一些,小翼道:“國師隻說了四個字...時機未到...”


    陳帝猛地睜開雙眼,目露精光。沉思片刻後,起身走到窗前,透過迷蒙的白霧,望著城南的知行院方向……


    大陳帝國建國已有十年,國都洛陽城的規模已不亞於西涼國武威城,東揚國揚州城。皇宮建在洛陽城北方,而南邊則是國師李行知創建的知行院。


    知行院內,掛有“知行合一”牌匾的兩層木閣樓上,微風吹過薄霧,顯出一道青衫身影。院長李行知白發白眉,背手而立,也正望著皇宮的方向,喃聲自語道:“真是你做的麽?唉....”一聲歎息,飄逝在微風薄霧中……


    疾風吹過,幾片銀杏樹葉悠悠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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