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安依舊像昨日一樣,與範大誌、苗霏霏結伴到私塾學堂上課。


    籬笆院子裏的薺菜已經長高,萵菜伸展著綠油油肥厚的葉子,像晨起晚梳妝的婦人慵懶地伸著懶腰。


    苦兒瓜的藤蔓爬上了南窗,兩顆嫩黃的花蕾含苞未放,像掛在窗下的鈴鐺。晨曦中,學子的讀書聲在風中飄蕩……


    今日原本由老夫子授課,早晨因為頭疾發作,告了病假,由方易之代授,照例講的是《小雅·北山》。


    方易之剛講到“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門外突然大剌剌走進三人。為首一人戴著黑色支棱帷帽,帽簷下眼神銳利,頜下連鬢胡須,斜挎腰刀,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他後麵兩個跟隨,一人腳穿皂靴,滿臉精悍之氣,腰裏別著錚亮的鐵鏈和鐵尺。另一人也是帶著一樣的黑色帷帽,帽棱還插著一支雉雞翎,拄著一根水火棍。


    為首那人環眼圓睜在一眾學童身上環顧一圈,然後伸出食指指指點點,口中喝道:“你……你……還有你,出來!”他手指點到的,正是何安、範大誌、苗霏霏三人。


    其他學生看這三人氣勢洶洶又是公差打扮,有人嚇得失手打翻筆墨硯汙了學案衣衫,有人低聲驚唿,有人麵如土色。更多的是不敢做聲悄悄低下頭,有膽子大的偷偷打量被點到名字的三人。


    學堂裏嘈雜聲中,何安正準備站起身,卻看到方易之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後雙手下壓,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下麵瞬間寂靜。


    方易之不緊不慢對為首公人道:“他們三人……都是我的學生,有什麽事……”,他對著門外伸出一隻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完,自顧自地踱出門外。


    為首一人是縣衙捕頭張百齡,昨日在縣屬境內發生命案,死者還是京都四大名捕之一譚鬆。縣令大人震驚,案情雖然簡單,但牽涉京畿、六扇門,不敢等閑視之。一番探查下,派人先來找目擊者何安等人詢問。


    捕頭張百齡奉命帶著手下來找人,卻被眼前這個教習老師阻攔。看他不過二十多歲,長相斯斯文文,舉手投足都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不由暗自好氣又好笑,擺了擺手,帶著兩個手下,也來到門外。


    隻見那文弱書生樣的老師背負雙手,好整以暇地站在晨曦微風中,淡淡地說:“事情跟他們無關!”


    這句話對張百齡來說毫無意義,就像在說今天天氣很不錯,你們吃了飯沒有一樣,蒼白無力且無聊。衙門裏金牌捕頭辦案講究的是效率,而不是書生的誇誇其談。


    張百齡耐住性子,走到書生麵前,遏製住自己的心裏湧起的怒意,臉色鐵青道:“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帶他們迴衙門問話而已,不會為難他們,教習先生行個方便吧。”


    書生搖了搖頭道:“他們三人都是我的學生……況且……”。


    又是這些屁話,張百齡再也忍耐不住,大手騰地抓住書生胸前衣襟,口中怒喝:“我們衙門辦差,人命大案幹係重大,耽擱的久了,你能擔待的了嗎?”


    張百齡說完用力一推,要把這迂腐礙眼的家夥推一邊去。書生紋絲不動,臉上一抹笑容像和煦的春風,語氣溫和的反問張百齡:“你為何打斷我的話呢?”


    張百齡感覺自己的手像推在一塊鐵板上,巨大反震之力讓他的臂骨隱隱作痛。一絲不好的預感在心底升騰起來。


    但當著兩名下屬的麵,他咬了咬牙,口中低喝道:“讓開!”說完抓住書生胸襟的手旋即上提,他在縣衙任捕頭多年,膂力過人,雙臂可開兩石弓,這一提,用盡了全力。


    書生的身子依然紋絲未動,腳下如同生根一般。隻是胸前的衣襟響起微不可聞的嘎吱聲,那是布匹經線和緯線交織受力不住的斷裂聲,書生的眉頭微微皺起。


    張百齡身旁的兩個衙役早已按捺不住,眼看上司和書呆子僵持不下,這腐儒還不知死活的堵在門口毫不退讓,終於忍不住動手了。


    一個從腰間抽出鐵尺,毫不客氣地砸向書生肩頭,另一個雙手掄起水火棍向書生腿彎打去。


    作為衙門裏胥吏,憑多年的實踐認知,對他們來說對付坊間的升鬥小民潑皮無賴,有時候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更為簡潔有效。更何況對方是個書生,正所謂:“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當然,和眼前這個書生講道理,更講不通。


    鐵尺凜凜,狠狠砸向書生肩頭,水火棍唿嘯,重重打向他腿彎。隻要挨上一下,再頑劣的狂徒也會跪地求饒,檢驗真理的方法一旦成為定律,多半屢試不爽。


    書生一動不動,眼眸卻亮了,燦若晨星。驀然,他的衣袍自下而上鼓蕩顫動,像是有風在袍袂下快速流動。


    空氣中似有無形的東西在凝聚,在匯集,在蕩漾,像春風一樣輕柔,像水波一樣彌漫,無色無形又無孔不入。


    籬笆裏萵菜油綠肥厚的葉子攸然並攏,複又散開。


    南窗苦兒瓜的藤蔓,像蛇一樣抽動了一下,兩顆嫩黃的花蕾蠕動收縮又鼓脹,慢慢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瓣瓣舒展,悄然綻放。


    鐵尺像是砸在棉花堆裏,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水火棍像是一隻嚶嚶飛舞采蜜的黃蜂,莽撞的一頭撞在南窗的隔棱上。


    隻是,鐵尺瞬間彎曲,握尺的衙役虎口崩裂,鮮血淋漓。


    水火棍斷成兩截,握棍的衙役手臂脫臼。


    張百齡三個人頓時傻了。


    修行者?


    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書生竟然是傳說中的修行者,而且,好像還很厲害的樣子。


    書生輕歎一口氣,雲淡風輕道:“何必呢,武力有時候不能解決問題。”


    張百齡如遭蛇蠍般放開書生,腦海中突然省起,昨夜查看目擊者何安等人的戶籍職業籍貫等關聯檔案資料時,匆匆閱過的私塾教習名冊……頓時,覺得喉頭有些幹澀,有點不可置信的說:“先生……可是來自洛陽知行院……的方……方……”


    “方易之”,書生接口道。


    “怪不得!先生如此了得,知行院真是名不虛傳啊!”張百齡苦著臉恭維道。


    當強者遇到比他更強的強者,通常都會示弱。示弱的目的有兩種:一種是博取對方好感,隻有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另一種也是為了保護好自己,然後再伺機反擊,以更強的方式方法打擊對方。


    但張百齡自知無論如何也強不過對麵這人,更何況,他的背後是國人仰望的知行院。


    “我隻是個普通的老師,過獎了!”方易之很謙虛地迴應道。


    “先生想必也知道昨天發生的案子,先生怎麽看?”張百齡也變的很謙虛,虛心請教道。


    “我剛才正準備說,你打斷了我!”方易之認真的說道。


    張百齡肅然起敬,抱拳道:“願聞其詳!”


    方易之原地踱步,沉吟半晌,從長袖中探出一隻手掌,大拇指和食指圈成圓圈,其他三根手指高高豎起。


    張百齡以為他有什麽驚人之語,急忙彎腰傾身聆聽。


    方易之卻慢悠悠道:“他們三人……都是我的學生。”


    張百齡很想大罵一聲:“真他娘的不說我也知道!”


    方易之接著又道:“況且……我聽說以後也去現場看過。死者被一刀斃命,和我三個學生沒有任何牽扯。”


    張百齡聽得前半句精神一振,案情居然有了新的進展,又多出一個目擊證人。待聽到後半句忍不住心裏又是大罵:“真他媽廢話,豬都知道和你學生沒有任何牽扯。這人也不知道是護徒心切還是腦子傻了,說他腦子傻吧又練就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難道是讀書讀傻了?”


    他強忍住心中不快,表麵依舊恭敬道:“先生言之有理,您接著說!”


    方易之繼續道:“死者是京都六扇門的巡捕譚鬆,他已是成名已久的還虛境高手。以他的身手,能在瞬息之間將其殺死並且從容遠遁,隻有合道境以上的人才能做到!我的三個學生…都沒有這個能耐!”


    “籲——”,張九齡聽到這裏重重舒了口氣,這書呆子終於說到了點子上。


    “所以……這件案子和我三個學生沒有任何牽扯!”方易之擲地有聲,斬釘截鐵道。


    “又他媽來啦!”張九齡感覺自己太陽穴青筋直跳,有點頭疼。


    “況且……”,方易之提高聲音。


    張九齡這一刻認為全怪自己今天出門沒有看黃曆,否則怎麽會遇上這樣一個奇葩,書呆子氣十足,說話還不讓人喘氣。


    旁邊拿著鐵尺的衙役,撫著鮮血淋漓的手掌突然不解地問道:“合道境巔峰又是什麽?”


    “世間有天賦武者,體內築起丹基,便可稱為修行者。修行者的修行境界大致分為化氣境、煉神境、還虛境、合道境、真我境、以及宗師境界。”方易之解釋道。


    衙役上下打量方易之,試探問道:“如此說來,先生一定是合道境了?”


    方易之麵色赧然道:“修行者每進一個境界,都艱難無比,合道境已是世間一流高手。至於區區……也僅是煉神境,實在是慚愧之至……我的三個學生才……”


    張百齡皺眉打斷他道:“先生剛才說起死者,可否詳細談談。”


    “死者被一刀斃命,丹基已碎。傷口深可見骨,兇手所持的兇器可造成被襲者受創麵闊大,短時間快速失血,導致死亡。這種兵器,大陳國乃至天下各大宗派,聞所未聞,倒是和傳聞中不知島殺手很像……”,方易之篤定地說道:“所以,我的三個學生……”


    張百齡實在受不了了,忍不住脫口打斷他道:“所以您的三個學生,和這個案子絕無任何牽扯。我等以後再也不會打擾,先生放心!”說完又對方易之抱拳道:“受教了!”然後拉著兩個同伴掉頭就走……


    三人走的距離私塾遠了,那名手臂脫臼還在疼痛的衙役,一臉痛苦的向張百齡道:“頭,咱們就這樣走了?”


    張百齡懊惱道:“不走,還能怎樣?打也打不過,說也說不過。我聽著那廝說話好生窩火,慢慢吞吞,羅裏吧嗦,他奶奶的!”另一人道:“那我們迴去如何交差?”


    張百齡一擺手道:“那書呆子雖然說話囉嗦。不過分析的也甚有道理,咱們如實稟報,請縣尊大人定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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