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綠衣剛從朝堂上離開,就被安雅叫住了,她第二次來找自己,似乎比上次有了更明確的目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微臣也不過是浮塵之中追名逐利之人,當不起公主謬讚。”楚綠衣垂眸說道。


    “你如何當不起?你若真的是像你自己說得那般追名逐利,又怎會甘心情願,隨本宮一同前往北奕?”她斜斜的靠在榻上,懶懶的看著她。


    楚綠衣歎了口氣:“人各有所求,皇宮固然集齊天下權勢,處於富貴之巔,奈何整日裏爾虞我詐,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履薄冰,微臣自認資質愚鈍,難以與後宮嬪妃一爭高下,不如臨淵羨魚,退求其次。”


    “那你這退求其次,又是求得何事?”安雅公主倒是來了興致,撐著下巴問道。


    “一瓢一飲,一羹一飯,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楚綠衣不卑不亢的說道。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的便是你了。”安雅公主歎了口氣,眼裏閃過一抹濃重的哀傷,在這華麗卻暗淡的宮闈下,沉重得猶如夜色一般,“本宮隻想著,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無奈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殿下又何必自憐自艾?”楚綠衣展眉一笑,“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平生修的隨緣性,粗茶淡飯也知足,講究的不僅是貧富的外在,更是一種難得的心境,若是你心若止水,那麽不管是身在廟堂之高,還是身在江湖之遠,都能自由自在,遊刃有餘。”


    “楚大夫的風骨,真真是萬裏挑一,本宮自歎弗如。”安雅公主從榻上坐了起來,“那你談談看,本宮這次和親的事。”


    這如何談?楚綠衣一時語塞。


    “既來之,則安之。”沉默了一下後,楚綠衣說道,“命運很多時候都帶有很多不可抗因素,與其心生怨尤,不如安之若素、逆來順受。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安雅公主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都道是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可為何我總覺得,曆朝曆代總是奸人當道,好人償命呢?”


    楚綠衣自知公主心魔已生,怕是難以勸解,弄得不好,隻怕弄巧成拙,隻好說道:“殿下,人生在世當隨心所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隨心所欲?”安雅公主低聲呢喃道,她似乎隻聽進去這一句話。


    “殿下若無他事,微臣先行告退。”這一室的氣氛太過沉悶,楚綠衣實在有些唿吸不過來,便直接跪安,走出了殿外。


    安雅公主的大宮女蝶衣站在門口,見楚綠衣出來,正打算送她一段路,不料楚綠衣揮手說道:“不必了,你迴宮伺候著你主子吧,記住,殿下身子虛,那麝香你務必勸著點兒,吸多了對身體不好。”


    “若是她執意不聽。”她歎了口氣,從腰間取下一個香囊,“你從香囊裏挑些藥粉放在香爐中,這藥粉的藥性與麝香相克。”


    自小在宮中長大的蝶衣,自然知道別人送的藥、香粉之類的東西最好不要收,因為宮內殺人不見血的暗害往往來自此處。但是楚綠衣不同,她的在宮中初來乍到,不代表任何一方的勢力,更何況如今被皇上欽點為和親的隨軍太醫,便與公主是一條船上的人。


    對這個清傲的女太醫,她素有耳聞,也頗有好感,見她目光之中,清光陣陣,便明白此人行事坦蕩,不由得有些感激地接過香囊說道:“謝過楚禦醫。”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想了想,她又說道,“一去紫台連朔漠,這山重水遠的,相見時難,這些日子你不妨勸著殿下多出來走動走動,這一方水土,一旦揮手自茲去,也不知何年才能故地重遊。”


    她這麽說,其實是希望安雅公主能散散心,畢竟老是憋在一個陰沉沉的大殿裏,內心容易走向極端。


    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後宮之中又總是雲波詭譎,經曆過幾次大風大浪之後,楚綠衣對於後宮之事,雖然說不上恐懼,卻也總有些心有餘悸的。在這種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她千算萬算,到底還是人算不如天算。


    北奕的求親隊伍中途到達了京城,皇帝派陸琰前去接見使臣,安排他們住在了京城修葺一新的驛站。


    而皇帝,也在當天晚上,邀請使臣們進宮覲見,安排了歌舞,為北奕的使臣們接風洗塵。


    還未到申時,皇宮內便開始忙成了一團。皇帝十分看重此次的求親,將晚宴的地點設在了禦花園的萬壽宮千秋殿,萬壽宮乃是宮中最尊榮的地方之一,平時隻有太後或者皇帝的生日,才開放一次。


    當然,曆朝曆代,也曾有過皇帝的寵妃,因為榮寵至極,有幸在萬壽宮過過生日,但也算是鳳毛麟角了。


    楚綠衣不知今日是使臣們到來的日子,正打算去禦花園找些藥效罕見的花草入藥,便見到禦花園中人來人往、摩肩擦踵,人人的臉上都帶著焦急和嚴肅的神情。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雖然知道遲早都是要來的,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她心底有一絲的期待,也有一絲的悵然。


    期待的是,離開了皇宮,自己總算能逃離皇帝那灼熱的目光,悵然的是,若是自己遠赴北奕,也不知與陸琰是相見何年了。


    對於陸琰,她的感情十分複雜,她總覺得陸琰跟她夢中的那個人十分相似,可畢竟感情有時候也是會出差錯的。她不否認現在的自己對他心存好感,也許是因著這份孺慕之心,自己才將他與夢中的那位等待著她的愛人對號入座。


    畢竟夢境都是無稽之談,現實更是怪異不堪,又有什麽是真的呢?這一切都要她理智的去推敲,抽絲剝繭,萬萬不能感情用事。


    畢竟,她需要給緣緣找到真正的父親,這世上隻有血溶於水的骨肉親情,才能帶給緣緣幸福感。


    於是她歎息了一聲,提著籃子,隻采摘了一些丁香,便循著小路往太醫署走去。


    一路走著,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捏著手中紫紅色的丁香花,丁香花的花汁溢了出來,染在她的指甲上,紫紅色的丹蔻妖嬈美豔,而失去了汁液後的花瓣,從她的指尖無聲的墜落,落在了這寂寥的長廊,隨風微微擺動。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望著禦花園的丁香園中,如同雲蒸霞蔚一般的丁香花,她心有所感地說道。


    “何故如此傷感?”陸琰低沉優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像是七弦琴上的低音弦一般,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楚綠衣反應過來,行禮說道:“王爺。”


    “此地無人,不必行此大禮。”陸琰牽著她的手說道。


    “畢竟是綠瓦紅牆的宮闈,天子腳下,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聽她說得這麽一本正經,陸琰倒是笑了出來:“這謹言慎行的事,你又做過幾件?”


    楚綠衣一時語塞,也是,自從來到京城,她仿佛時時處於風口浪尖,就沒有平靜地過過一天的日子,加之她雖然外表柔美,內心卻如同大漠孤鷹一般的桀驁,有時候意氣一上來,不免行事衝動、劍走偏鋒,叫人看得心驚膽戰。


    陸琰又問道:“剛才在想什麽?”


    “畢竟在京城生活了一年有餘,想著要離開故土,踏上新的征程,不免有些傷感。”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


    楚綠衣見他這樣曲解她的意思,不免有些氣悶。


    本來想要逗逗她的,見她的臉色真的陰沉了下來,陸琰說道:“你放心吧,縱然有一天你名滿天下,我也不會讓你煢煢孑立,踽踽獨行。我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我會找一個身形與你相似的女太醫易容成你的樣子,在和親隊伍走出京城的時候,與你掉包。我已經安排好了足夠的人接應你,你到時候迴到我的王府既可。”


    聽完了他的安排,楚綠衣有些受寵若驚,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問一句,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陸琰說道:“士為知己者死,你我乃是江湖之中難得一逢的至交好友,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為朋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乃是義不容辭。”


    見他說得大義凜然,言語之間沒有兒女之間的繾綣旖旎,楚綠衣的心頭閃過一絲失望,於是言語之間也冷漠疏離了幾分:“多謝王爺的掛礙,能得王爺垂青,綠衣也算是三生有幸。”


    察覺到了楚綠衣言語中明顯的疏離,陸琰無聲的歎了口氣。他對她的那份情思,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使得他每日生活在煎熬之中。


    每天一醒來,就想早點看到楚綠衣的身影,想出現在她的周圍,可是晚上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滿是阮斯容溫柔的眉眼,含情脈脈的神態。


    他心底喜歡著楚綠衣,卻因著這份喜歡感到罪惡,他不僅覺得自己背叛了他與阮斯容那至死不渝的愛情,而且還惶恐著楚綠衣若是知道了他心底對她濃烈的愛意,會不會像是怕被火燒一樣從此離得他遠遠地,使兩人之間連朋友都做不成,使他連站在她身邊看看她的資格都沒有。


    “我陪你走走吧。”陸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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