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塔雄偉壯觀,塔前金匾上書“天女塔”三字。


    塔前有四名僧人看守,然並非尋常僧人,而是武僧——常歲寧不著痕跡地掃過那四名和尚。


    不單如此,此塔周圍亦有不同尋常之處。


    常歲寧看向塔周的青石堆疊,溪水環繞叮咚而響,以及那片剛冒了嫩葉的竹林——


    塔門正前方,立有一人高青銅鼎式香爐,青煙嫋嫋騰騰。


    常歲寧微眯著眼睛,看向塔簷邊懸著的金鈴,於晨曦下金光畢現。


    而再往遠看各處佛殿,可見此塔所建的位置也極有講究——亦或是說,這整座大雲寺都建在風水考究之處,而這座塔,卻是建於陣法之內。


    她對這些奇門陣法並不精通,隻是無絕曾為軍師時,便極擅長列布軍陣,久而久之之下,她亦學到不少。


    而麵前這“天女塔”周圍的陣法,大約便是無絕所設了。


    隻是終歸與軍中陣法不同,她並看不出這是個什麽陣,作何用處。


    “這天女塔,乃是陛下登基前即命人所建。”常闊看了一眼,略壓低了些聲音,說道:“《大雲經》中所載,淨光天女曾於燈佛處,聽過大涅盤經,由此因緣在,釋迦佛在世時投生為淨光天女,舍棄天身,以女子之身為王,度化世人,守護正法……當今聖人感念於此,特建天女塔供奉淨光天女。”


    常歲寧垂眸,掩去眼底一絲極淡的嘲色。


    原來這便是大雲寺的由來。


    明後這是在借佛經所載,暗指自己為釋迦佛轉世化身,需以女子之身為王,度化世人嗎?


    雖說百年前,大盛便有過女子為帝先例,但那位女皇乃正統皇室出身的公主,少時即被立為皇太女,是為名正言順。


    但明後不同,她是外姓皇後而已,欲登上至尊之位,除了籌謀算計收攏權勢,便還需一個可以歸服民心的“名正言順”——神佛天說,便是一個好用的手段。


    以告世人她乃得天命所授的君主——天冊聖君,便為聖冊。


    “但我聽聞此處並不允香客入內,唯有無絕大師,或得聖人準允者方可進去。”常歲安說著,好奇地往塔中看了看:“我都沒進去看過呢。”


    在他們經過時,那四名雙手合十於身前的武僧,始終斂眸未動,全然不受外物所擾,如四尊威武的金剛像。


    一陣風氣,金鈴發出禪意輕響。


    常歲寧腳下卻忽然一頓,變了臉色。


    ……


    “……半月前那場雷雨,險些毀了此陣,且看這陣石,便是那時損毀的。”


    此一刻,一名披著住持袈裟的僧人正從塔後走出,邊道:“塔上本有避雷之物,那春雷想也不曾擊中塔身,塔中各物皆完好無損,唯有那尊玉像,不知緣何竟生裂痕……”


    他身側那身形挺拔的青年沉默良久,才問:“依住持大師之見,此異象是兇是吉?”


    “難說啊。”僧人微歎息一聲,道:“自啟此陣,便無十足把握,前無參照之法,後亦難窺測分毫,隻憑天意機緣了。”


    說著,似有所感地抬頭看向塔身:“但既生異象,便必有所指……所指為何,雖暫時不得而知,但興許——”


    僧人說著,微微含笑看向青年:“崔大都督或有機緣感應。”


    青年眼神微怔——他?


    僧人道:“當初這塑像之玉,便是崔大都督自西域尋迴,冥冥之中或正有一縷機緣在。”


    青年未語,隻微抬首看向那晃動的金鈴,晨光投下,將他漆黑清冽的眉眼鍍上一層靜謐的金光。


    “……寧寧,你怎麽了!”少年緊張的聲音隱隱傳入習武之人敏銳的耳朵裏。


    “歲寧,可是哪裏不適?快,快坐下歇一歇……”


    喜兒忙扶著自家女郎在不遠處那棵菩提樹下的石凳上坐下。


    “女郎的臉都白了,可是頭痛得厲害?”喜兒在常歲寧身前蹲身下來,頓時又有眼淚砸落:“都怪婢子嗚嗚……”


    常歲寧:“不如你改名嗚嗚可好?”


    喜兒的哭聲頓時一停,憋著哭意,眼淚巴巴地看著自家女郎。


    常歲寧這才將按著太陽穴的手拿了下來,看向方才她所站之處,隻見那石磚之上以金漆彩墨雕畫著佛家獸怪圖紋。


    “寧寧,可是好些了?”早上妹妹看他一眼遂幹嘔不止的畫麵猶在眼前,常歲安不敢將臉湊得太近。


    “好多了。”常歲寧答話間,視線依舊落在前方那圖紋之上。


    她方才應是入陣了。


    可常歲安他們也同經一處,為何隻有她會突覺不適,頭痛欲裂?


    總不能她內裏是條孤魂野鬼,來到這佛門聖地,佛法聖光還真要將她驅逐了不成?


    換做往常,她未必會對此神佛之說深信不疑,但自身經曆了無法用常理解釋之事,便不得不信了。


    可她一沒偷,二沒搶,如今這般也非是她所願,更無人問過她的意見,莫非閻王爺自作主張,沒同旁的神佛打招唿,意見未曾統一?


    常歲寧看向那高塔。


    然俗語雲,請佛容易送佛難——她既活迴來了,這條命既給了她,那剩下的,便是她自己說了算了。


    憑運氣占來的便宜,她不打算還。


    “歲寧,快喝口水。”見她似出了神,常闊溫聲催促。


    常歲寧這才看到麵前喜兒遞來的水壺,遂接了過來。


    “崔大都督怎麽也在?”常闊意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常歲寧下意識地抬眼。


    崔璟她見過不少次了,此時她的視線直接越過崔璟,落在了身側那位圓滾滾的僧人身上。


    無絕早年便不蓄發,她第一次見此人自薦時,還以為他就是個來化緣的出家人,後來才知——人未出家,出家的隻有頭發。


    前因後果,自述如下——


    少時早禿,幹脆全剃。


    寧可光頭,不做禿子。


    誓不給禿發二字留有一絲可繼續攻占的餘地。


    很倔強,很不肯讓步的一個人。


    而此時,他身披住持袈裟,圓頭大腦,一雙滴溜溜的耳垂煞是飽滿,麵上笑意和藹而具禪意,倒果真一身佛光。


    此時他瞧見了常闊:“喲,老常!”


    常歲寧:“……”


    得,佛光盡碎,好似瞬間從佛壇聖地迴到了羊湯館子。


    無絕已快步走了過來。


    常歲安和喜兒喚罷“無絕大師”,又同崔璟行禮。


    見他似朝自己的方向看了過來,常歲寧以手扶額,蹙眉做出頭痛之狀——這禮能不行就不行。


    “……小歲寧這是怎麽了?”無絕撩起袈裟下擺,在常歲寧麵前蹲身下來:“來來,快叫二爹瞧瞧——”


    “……”常歲寧略顯費解地看向他。


    甚至都出家了,竟也還要來湊這當爹的熱鬧嗎?


    他自己聽聽這合適嗎?


    殊不知,更不合適的還在後頭:“咦,多日未見,小歲寧瞧著怎……愈發好看了?”


    無絕盯著她,眼中似有一絲新奇驚歎之聲。


    常闊沒好氣地道:“又瞎扯什麽呢,歲寧頭痛不適,你少說兩句。”——旁人不知孩子遭遇了什麽,這禿子難道也不知道?竟還有心思耍嘴皮子。


    “頭痛啊……來來來,隨我去禪院烤一烤火,歇一歇。”


    見常歲寧點了頭,喜兒便將人扶起。


    崔璟同常闊說了幾句話,未再多停留:“崔某先行告辭了。”


    無絕大師含笑:“崔施主慢走。”


    崔璟頷首,抬腳離去。


    被喜兒扶著的常歲寧經過那雕畫圖紋之處,心有餘悸,腳下往一側避開了兩步。


    此一刻,崔璟恰行至她身側。


    少女春衫襦裙,清新俏麗。


    青年甲衣玄袍,冰涼整肅。


    時有風起,金鈴動,輕軟繡白蘭披帛輕拂過甲衣,一瞬即離。


    二人皆有所察,崔璟垂眸,與那微仰臉看向自己的瑩澈眸光相接,同樣一瞬即收迴了目光。


    風中有青竹生長的氣息,晨光於菩提樹間搖曳時,二人無聲擦肩而過。


    “……都督,那是常大將軍府上的女郎吧?屬下瞧著,怎好像隱約有些眼熟呢?”待常闊等人走遠了,守在不遠處的元祥神情略困惑地道:“但又記不起來何時見過……”


    崔璟:“……”


    他的下屬,好像不太聰明。


    “哦!屬下迴憶起來了!”元祥恍然:“兩年前常大將軍與都督率兵出征時,常家郎君來送常將軍,那時常家女郎好像也來了!就是那次見過!”


    崔璟:“……迴憶得很好,下次不必再迴憶了。”


    元祥撓了撓頭。


    “都督……聖人特恩準您與常大將軍歇整三日,待於三日後朔望百官朝見之日,再行入宮領賞。”元祥詢問道:“都督一夜未曾合眼,昨又忙碌整日,可要迴家中歇息嗎?”


    隻是想到崔家那些人,後麵的聲音便低了下來。


    崔璟:“先迴玄策府。”


    玄策軍於京中設有府衙,名為玄策府,統理玄策軍大小事宜。


    元祥便應“是”。


    ……


    常歲寧未在大雲寺久留。


    一來她覺得那陣法略有些邪門,出於本能想要遠離,生怕這條還沒捂熱的命又被收迴去。


    二來則是與周頂約定見麵的時辰快到了。


    三來的話,便是無絕哈欠一個接著一個,崔璟前腳剛走,他便叫苦不迭:“這年輕人,可真能熬啊……老衲被逼無奈與他講了一夜的佛法,困得恨不能就地圓寂了!”


    常歲寧聽在耳中,不免再次覺得,有佛光,但不多。


    ……


    信上與周頂約見之處,就在距大雲寺不遠的漢城湖邊。


    此湖依青山傍渭水,風景秀麗,恰值春日,正是踏春泛舟的好來處。


    常歲寧到時,已有一道身影等在湖邊長亭內。


    “女郎且看,那著青衫的人模狗樣之徒,便是周頂了。”喜兒在常歲寧耳邊小聲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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