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三人在去校場領罰的路上,忽聽得身後響起一陣騷亂。


    迴頭看去,隻見許多士兵皆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奔湧趕去,有人口中高喊:「快,有刺客!」


    刺客?


    常歲寧聽來隻覺不可思議,而後沒有遲疑,轉身快步加入了那些混亂的士兵之列。


    常刃二人見狀也連忙跟上。


    常歲寧並非多樂得湊這個熱鬧,而是這刺客一說實在古怪,且看眾人趕去的方向正是主帥與副將營帳附近,她擔心此事是衝著常闊而來。


    隨著快步靠近,漸有兵器相接廝殺聲入耳。


    再近一些,得以看清了那廝殺的情形,常歲寧的眼神不由一變。


    那些蒙著臉的刺客皆著黑衣,粗略估計竟有百人之眾!


    縱然李逸治軍鬆散,但此時尚是白日,這麽多的刺客究竟是如何混入營地之中的?


    這顯然太奇怪了。


    「女郎,不可上前……」快步而來的常刃於混亂中抓住常歲寧一隻手臂後退了幾步,低聲勸阻。


    常歲寧看向那廝殺慘烈的情形,迅速地判斷著形勢。


    她看到了李逸被護著退開,麵色驚慌不定,口中喊著:「保護好諸位大人!」


    常歲寧便又看向他口中的「諸位大人」——從衣著上便很好分辨,那是一群宦官模樣的人,還有一個……


    是賀危!


    常歲寧認出了那被一群刺客圍住的中年男人。


    賀危在一群宦官的陪同下突然出現在壽州營地……


    那麽,這場刺殺……


    「彭!」賀危一腳將一名黑衣刺客踹飛,那刺客重重墜地,但旋即又有更多的刺客圍上前去。


    宦官們奔逃尖叫著,許多人已先後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些奔湧而至的士兵試圖撲殺這些來路不明的刺客,但那些刺客個個身手不凡,且出手便是要人性命的狠厲殺招。


    相繼有士兵倒在那些刺客刀下,血腥氣漫天,催得西山金烏加快滑落。


    這些士兵至死大概都不可能知道,要他們性命的人實則並不是什麽敵人刺客,而是……他們的主帥。


    常歲寧幾乎已能斷定,這場所謂刺殺的幕後主使不是旁人,正是李逸自己。


    李逸在心腹的保護下,此時已不知躲去了何處。


    眾人圍攻之下,賀危應對不及,後背中了一刀,他竭力拚殺出一條退路,暫時逃出了刺客的包圍。


    「追!」為首的刺客舉刀喝喊一聲。


    常歲寧掙開了常刃的手。


    她動作迅速,身形靈巧,又因穿著與許多士兵相同的兵服,淹沒在雜亂的人群之中,一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賀危的腳步逐漸踉蹌遲鈍,但他不敢停下。


    那些刺客們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他的唿吸聲也越來越重。


    就在賀危甚至覺得自己已要看不清前方的路時,一側忽然伸出一隻手臂,大力地將他拽了過去。


    幾乎是同一瞬,一隻不大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別說話。」


    聲音也不大,聽起來是個少年。


    那「少年」交待罷他一句,很快將一旁的幾隻木桶與草席堆起,掩去二人身形。


    這是兩座營帳之間的縫隙,大約是小兵歇息之處,營帳之間挨得很近,那些木桶甚至散發著刺鼻的尿騷味。


    賀危無力地癱坐下去,下一刻對方便將一粒藥丸塞入他嘴裏:「止血的,吞下。」


    賀危也不多疑,就此咽了下去,或者說,此刻他已沒有了多疑的必要。


    他聲音嘶啞無力:「小兄弟,不


    必忙活了……刀上有毒,我活不了了。」


    常歲寧皺眉,忙去查看他後背傷口,果見血跡烏黑。


    這處傷勢最為嚴重,但卻並非他唯一的傷處,其它大大小小的傷口也是一樣,皆可見中毒之象。


    很快,賀危口中也湧出濃稠的鮮血,連同方才咽了的那粒藥丸也吐了出來。


    他強撐著將一卷明黃絹帛自懷中取出,遞給麵前的小兵:「……李逸起了反心,你且設法將此物交給常大將軍,記住……務必是常大將軍……隻有他出麵揭穿李逸,才能盡可能地穩固軍心……」


    他顯然已經很清楚,招來這場殺身之禍的是什麽了。


    於戰中接替他人主帥之位,此行本就有風險在,但李逸早早備下了此等殺招,那便隻有一個可能……有人將消息提早走漏給了李逸!


    所以,他未能見到常闊,反倒要先去見閻王爺了。


    見那小兵一時未動,賀危無力地笑了一下,將絹帛塞過去,道:「莫怕,此乃大功一件,辦得好了,你便也能換一身像樣的盔甲來穿一穿了……富貴,險中求麽。」


    他還有心思說些緩和氣氛的話。


    雖不怎麽好笑,但常歲寧出於捧場,也無力地笑了一下,握緊了那染血的絹帛。


    她方才一時未接,不是因為怕,是因為要眼睜睜看著這樣一位武將死去,而心有不甘。


    她與賀危雖然不算熟識,但也是認得的,此人頗有才幹。


    或許這便是明後擇他前來頂替李逸的原因,朝廷知曉此事者,也必對這位如今為數不多可用的武將,寄予了許多希望,盼望著他可以力挽狂瀾。


    可這樣一個人物,卻連戰場都沒來得及上,便要死在這狹小昏暗,氣味刺鼻的縫隙中了。


    李逸手段拙劣,所行一眼便可叫人看出端倪,可就是這樣拙劣的手段,卻仗著一份「地利」,便可以輕易抹殺這樣一位出色的武將。


    沒人比她更清楚,想要培養出一名出色的武將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要有勇,要有謀,要讓其身經百戰之後,而身不死,誌不移。


    又有一陣腳步聲經過而又遠離之後,賀危微弱地咳了兩聲,低聲問:「小兄弟……怎麽都不說話的?」


    常歲寧垂著眼睛:「我生性冷澹,不愛講話。」


    這氣氛似令她迴到了那無數個與戰友同袍死別的歲月裏,她與賀危沒有多麽深厚的交情,也談不上多麽撕心裂肺,但壓在心頭總是沉甸甸的,令人憋悶得厲害。


    賀危笑了一下:「……人瀕死時,似乎會有些害怕,總想聽到點什麽聲音……說點什麽都好,你就沒什麽想問的嗎?」


    見那「小兄弟」依舊不吭聲,他攢了些力氣,又道:「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吧……你叫什麽名字?你也算我半個恩人了,記住恩人的名字,黃泉路上也好有個念想……」


    常歲寧:「是打算在黃泉路上盯著,看我有無照辦你交待之事吧?」


    賀危一怔後,再次笑起來:「小兄弟不單生性冷澹,更是生性多疑啊……放心,我保證不盯著你,你隻管安心道來……」


    「常歲寧。」


    「常……」賀危似有些發怔,但麵上已做不出太鮮明的表情,神思也逐漸遲鈍:「也姓常麽,怎好像還有些耳熟……」


    「當然,我還挺有名的。」


    這樣啊……


    半晌,賀危才終於又發出最後一道微弱的聲音:「原來,竟不是小兄弟……看來我今日運氣也不算太糟……」


    片刻,常歲寧抬手,覆上了他失去了神采的雙眼:「走好,賀將軍。」


    她將那道絹帛收好,看準時機踩著暮色快步離開了此處。


    此刻,營中已在對那群刺客做著最後的圍殺。


    李逸看似心急如焚,不停追問賀將軍的下落與安危,在賀危的屍身終於被尋到時,李逸看著那慘死的屍體,大怔片刻後,不禁掩麵痛哭了起來。


    「……那些刺客本是衝著我來的,到頭來竟叫賀將軍平白替我受了死!」


    李逸悲痛慌亂難當之際,常闊大步走了進來:「敢問主帥,營中究竟出了何事?」


    「常大將軍……」李逸似有些反應不及地看著他:「您的傷如何了?」


    常闊擰眉道:「常某早已無礙,若非主帥令人日夜看守在常某帳外,常某這區區小傷,又何至於養到今日?」


    他於帳中隱隱聽得打鬥聲,便要離帳查看,那些看守的士兵仍以「主帥交待您要好好養傷為由」,不準他離開營帳,但他心知時機難得,眼下之亂大小是個名目,於是——


    「放任娘的狗屁,如今都亂成這樣了,竟還敢攔,我看你們是鼻涕往上流——反了!」


    硬是打了出來。


    加上一些信得過他的部下們出麵配合,便得以順利離了營帳。


    但現下看來,還是晚了。


    常闊看著賀危的屍體,聽著李逸哭訴解釋「我也是擔心常大將軍的身體,或是手下人辦事太過不知變通」雲雲。


    常闊此際顧不上與他掰扯此事,隻定聲問:「主帥方才聲稱那些刺客是衝您而來,那便是知曉他們的來曆了?」


    李逸:「我已令人審過了,他們原是徐正業派來刺殺我的!」


    常闊聞言一時未語,隻看著那慌張不安,膽小如鼠的男人。


    這個慫包,當真表裏如一嗎?


    常闊最後問:「賀將軍等人突然來此,可是聖人有何示下?」


    「應是有,但尚未來得及言明……」李逸說著,又快哭了:「常大將軍,這下我要如何同聖人交代!」


    該說不說,常闊倒還真被他給問住了:「……」


    裝慫果然是最好的保護色。


    他明知對方在演戲,此時該拆穿對方嗎?


    常闊無聲捏緊了袖中的拳頭。


    他雖自娘胎裏便自帶了股莽氣,但這麽多年出入鬼門關、屢次與閻王爺把酒言歡的閱曆擺在這裏,讓他注定也不是那等衝動無腦之人。


    拆穿的前提,是要具備善後的條件,及可以服眾的證據。


    顯然,這兩樣他都沒有。


    若賀危未死,自然一切好說,雙方配合之下,便可成事。但賀危等人此刻已經死透了,死無對證之下,單憑他一人,空口無憑,根


    思及此,常闊再看李逸那哭著求助的模樣,甚至覺得對方多半是在刻意惡心激怒他,好讓他往坑裏跳。


    但隨著冷靜下來,常闊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他不占據任何優勢。


    來的路上他已經知曉,在他被變相軟禁的這七八日,他的心腹部下,楚行他們皆被派了出去對敵。


    這處營地此時於他而言,已是危機四伏。


    或許,相比揭穿李逸,此刻他更該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那便是自己的死活。


    想透了此一點,常闊再看李逸那張哭哭啼啼的臉,倒覺得也不是完全沒辦法忍受一下……


    他強忍著惡心,拍了拍李逸的肩:「行了,我們坐下來好好商議商議。」


    做戲嘛,為了活命,不丟人。


    李逸或未料到他這火爆脾氣竟也如此能忍,哭聲微滯了一下。


    下一刻,隻見常闊不知從哪摸出了一塊棉巾,竟還要替他


    擦眼淚。


    李逸心口一顫,趕忙接過來:「我自己來就好……常大將軍快請坐下。」


    常闊點頭,剛要坐下,隻聽外麵傳來一道急報聲——


    「報——!」


    「徐氏叛軍已破江寧府,大軍正往和州攻去!」


    常闊坐到一半、騰空著的屁股一緊,忽而又站直起身:「什麽?!江寧被破了?!」


    怎麽可能!


    這才七八日!


    見李逸麵色微白,常闊腦中轟隆一聲響:「莫非主帥未派援軍前往?!」


    他們先前明明定下了出兵援守江寧的計劃!


    「本想著……江寧易守,自身有五萬兵力守城,且和州應會出兵援助,想來足以抵擋徐氏亂軍……」李逸當真有些害怕了,這麽短的時間便破江寧,徐氏叛軍當真兇悍!


    他多留些兵力自保部署是對的!


    常闊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氣得氣血上湧,險些背過去。


    這廢物一直留著兵力攥在手裏,摳摳搜搜不敢出兵,是指望養著這些士兵們給他生崽子不成!


    「和州不可再丟!」常闊沉聲道:「否則淮南道不保!」


    「是……」李逸六神無主般看向常闊:「那,那依常大將軍之見,當派何人率兵趕往和州抵擋叛軍?我都聽常大將軍的!」


    常闊定定地看著他。


    再三思忖後,常闊才開口。


    ……


    帳外夜色漸濃,一列列士兵依次排列,正等候搜查。


    李逸未找到賀危他們帶來的密旨,疑心被人趁亂私藏,故立時召集事發時有可能接近此處的眾士兵,以排查刺客內應之名,要一個個地搜身查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非10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非10並收藏長安好最新章節